虎衔玉

第2章 绾发


    光透过窗户零零碎碎地撒了进来,铜镜上的人影模模糊糊的,只看得清一个小少年端坐在镜前,身后有一个比他似要大些的少女跪坐在他身后,她的手穿过他散落的白发,低着头细细地看着。
    小少年的头发许是常年未打理,他面前的碎发都长得将其脸遮了一半,他眯着眼,透过发间的缝隙来看少女的动作。
    少女轻轻地拿起一小绺头发,凑近根部看。
    “少爷,你的头发真的是自然白的啊。”好奇怪啊,饶是她已远看了这白发许多次,第一次拿在手上把弄看,也仍是觉得惊奇,心中又不由想到府中关于他的一些传闻......
    “嗯。”朝玉里淡淡地应着。
    一双柔软的手轻轻地在他头上揉捏着,后又顿住停下,拿起朝玉里的头发开始梳理。
    “对不起少爷,之前我给我娘和姑姑梳头都要给她们按摩一下,习惯了。”少爷年纪那么轻,还是没到头疼的时候,但少爷的身体不知道何不似正常人的般温热,连头皮都是冰凉得很。
    “没事。”明明应该是有些童稚的幼音,但朝玉里硬是压低了嗓子,故作大人口吻,惹得苏六心中发笑,低下头咧了咧嘴角。
    记得姑姑因被罚打了板子下不来床,让自己来侍候少爷的时候,她是期冀又害怕的,她到这落梨园一年,是从未见过少爷一面的,心中是好奇待解的期冀,也亦是对未知的恐惧。
    当她解开了主院门上的锁,尽管姑姑已是提前告知,她一进去便被吓得退回门外。
    院中布局与普通院子没有什么区别,面对门的既是主房,左右侧各一间房。但院子上空却低悬着数条铁链,铁链上又挂着无数个小铃铛,而铁链中间缠绕着一个紧盖着的青铜炉,青铜炉上熔了一圈人脸,她一推开门抬头便看到一张青年人的脸盯着他,饶是熔铸出来的,可那也太真了,似那人脸真的能看见她一样,青铜炉正在院中,使得各房门一打开抬头往上看时第一眼看到的一定是这青铜炉。
    院中静得阴森,这样怪异的场景,就算是在白天也让她觉得可怕。她在门口平复了自己的心情。
    不敢进去,可自己是下人,不送饭去饿了主子,那就可不是被吓那么简单了。她咬咬牙还是端着托盘向主房走去。
    推开主房门,里面昏暗得很,随着门被推开,光刺了进来,显得突兀。
    只见房中悬着几个巫蛊娃娃,柱子墙上都贴满了符咒,房门被推开的吱呀声让她忍不住缩了缩肩膀。
    一进去便是庭室,左右两个房间,左边房安了门,右边房就直接是敞开的,遮了几层幕帘。
    她向右房悄悄地瞟了几眼,只见幕帘轻摆,一个黑色身影从床上起来,便匆匆收回目光,在桌上布好膳食,在一旁候着,待那人来到桌前坐下,她心中暗暗吃了一惊。
    据姑姑说,夫人走时,少爷十二岁,而今五年过去了,方是十七了,比起她还大了一岁,应是个翩翩少年郎,怎曾想现下还似个十岁孩童的模样,而且他的头发真的是如姑姑所说,是白色的,纯洁又莫名妖冶。
    朝玉里身着黑袍,白发就随意的疏散,在黑袍上显得更惹眼,额前碎发遮去了他的视线,露出来的鼻子,嘴巴都是秀秀气气的,皮肤亦是白白净净的,像个小姑娘。他拿起筷子,夹菜吃饭。
    “落景呢?”他原是安静地吃饭,她也是在安静地偷看,他突然一句话让她回了神。
    “落景姑姑病得很重,实在是动不了了,所以派我来了。”
    “快死了?”
    “没,没有。”她被问得不知所措。
    “没死就好,简直是晦气。”他恶劣地说着,似是很讨厌落景。
    室内又恢复一片寂然,苏六以为他生气了,抬眼悄悄地打量着,只觉他那些碎发实在太过碍眼,要是日后可以,她一定要向少爷展示一下她绾发的手艺,她还从来没弄过白发呢。
    她曾向少爷自荐过,但皆被拒了。没想少爷今天竟主动要求她帮他绾发,距她这个念头产生已是过去了一年,不知为何,自她照顾少爷一段时间后,姑姑伤好了再去,少爷却不要姑姑去了,指明要她来,她是受宠若惊的,她只是每天本本分分的做好自己的事。
    苏六还怕落景姑姑会因此生气,但落景姑姑却并没有,还叫苏六好好照顾少爷,多同他主动说话,多关心他。少爷其实没什么架子,二人年纪相差不大,也许可以做朋友的。
    经常去主院久了,苏六也没那么害怕了,知道一开门低头走了,那也没发生什么惊悚事,便适应了下来。自被少爷钦点之后,她就好像有了点底气一样,还有想着落景的嘱托,在少爷吃饭的时候,搭上几句话,而少爷也不并未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疏离,时不时地应上几句,有时还有点别扭地主动要求她同他讲一讲外面的事,明明是可爱的一个小孩,却总是故作老成,明明那么渴望了解外面,又装作无所谓。
    照顾他的衣食起居时,苏六亦想着落景的嘱咐,又或是心中对这被困于院中的小童的怜惜,时常买些外面的小玩意赠予他,他都收下了,面无表情,让人不明喜厌。
    “不要走神。”
    少年清朗的声音将苏六从回忆中拉出,只见自己握着白发。
    苏六立马回神,认真地低下头打理着手中的白发,她拿梳子轻轻地梳着,想把头发疏通,梳了好一会,她撇撇嘴。
    “少爷的头发真好,没有打结。”还很柔顺,真让人嫉妒。
    苏六跪坐到朝玉里跟前,伸手一抹,便把他的碎发往额头上撩。
    许是因碎发的遮挡,他的眼睛对突如其来的光有些不适应,于是闭着眼适应着。
    睫毛轻轻地颤动,像是刚出蝉蛹的蝶。
    慢慢、慢慢张开......对上一双棕色的眼眸,写满了讶异。
    “......少爷,你的眼睛是蓝色的。”
    一年了,苏六现下才得以看清将朝玉里的脸看得清清楚楚,是个粉雕玉琢的娃娃样,头发虽是白的,但眉毛是黑的,有点婴儿的小肥脸,五官皆是秀气,她想了想王爷的模样,少爷应是像夫人的吧。
    他的眼睛,恰似一汪清潭水,不是很深的蓝,是一种很纯粹的浅淡蓝,清清澈澈,像一面镜子,将苏六照映。
    朝玉里看着她没说话,苏六看着这张脸,就是看见一个异色瞳的小少年乖巧地盯着她,看他那乖乖的样子,她忍住去抚摸这双眼的冲动。
    “是真的很好看呢。”苏六忍不住又赞叹了一句。
    朝玉里微微扬起头,有些得意。
    苏六又继续动作了,她想把这些碎发往后一起梳了,以为这足够的长,但没想到梳不了。
    “少爷,好像这些碎发梳不起来。”
    朝玉里沉默了一会,道:“那就剪掉吧。”
    “怎么可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呀。”
    “......可就是这白发害了我的母亲。”
    苏六不知朝玉里发生过什么,只知他早早地就丧了母,他的父亲——曜国八王爷樊意,还将他锁在院中。
    看着朝玉里尚未长个的身体,稍显稚气的脸蛋,苏六不得不承认,她有时都没把他当作少爷,应是把他当作了需要被照顾的小孩子甚至是弟弟一样的存在,倘若这少爷若真是翩翩少年郎,她与他可能都不会那么熟悉,她应是一句话都不会多言,小少年的外表总是给了她安全感,她在同年龄异性前多多少少会有些不自在,抑或是说,自卑。
    但是实际上,少爷已是十七了,他都懂,孩童的外表吐出不符合的话语令人惊讶又心疼。
    苏六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戳到了他的痛处,不知该怎么安慰,因为那小小的脸上面无表情,尽是淡然,若她安慰则显多余,但她只觉他心中应是痛苦的。
    七年的时间过去教他如何平静说出,但没有教他遗忘。
    “剪吧。”
    “好。”
    苏六转身从自己带的箱子里拿了剪刀,又拿了一个纯青色的小锦囊,朝玉里瞥见,问道:“你拿锦囊做什么?”
    “我想把少爷的头发收起来,毕竟也是少爷的骨血,以后少爷若想要了,便找我来拿吧,我替你保管着。而且少爷贵气逼人,头发丝借我沾沾贵气吧。”苏六马屁拍得一溜一溜的,朝玉里轻抿着嘴,弧度上扬。
    少爷总是这样,明明高兴却总憋着。苏六心想。
    苏六认真地将碎发分好,一把一把地修剪,剪了一把便放一把进锦囊里。
    “剪好了。”她的小锦囊也是鼓鼓的。
    她放下剪刀,拿束带将他的一部分头发缠好成小山包,然后神神秘秘的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
    一枝碧绿色的玉簪穿过小山包,闪着莹润的光泽。
    “哈哈,好看吧,少爷。”苏六的手虚比着插好的玉簪,看着镜中的人,眼中隐隐有着期待,像是流萤的微光,他不想让她黯淡。
    “还行。”本是有再多赞美的词,都悉数被他吞回腹中,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夸一夸她,心中会那么变扭。
    但这两字也已让苏六高兴,她弯了弯眉眼。
    少女容貌并不出彩,但笑起来却有道不明的好看。
    “生辰快乐,少爷。”
    “谢谢。”他的声音陡然低了,极力抑制情绪的翻涌,她只是一句话,使他心跳莫名加快。热度从心胸逐渐扩散到全身,好温暖,习惯了冰冷的他,竟有些眷恋。
    五年里,每年落景都会同他说,他只觉厌烦,感不到丝毫欢喜,反是苏六,却让他感觉到了不一样的东西,道不明,说不清。
    过了一会,他才缓过来,只听见苏六在一旁叽叽喳喳地说什么。
    “少爷,这个簪子远看是好看,但其实近看杂质很多,你也不要嫌弃嘛,毕竟这簪子就花儿我两个月的工钱,我......”苏六欲言又止,“我是把少爷当作朋友才想着买这个呢。”
    朋友......
    “这个真的很漂亮。”朝玉里抬起手摸了摸玉簪,终是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颗原是沉睡的心惊醒了,不断地在他的胸腔里撞着,温暖的感觉从心再到四周散去。
    —————
    树木葱郁,溪水从葱郁中泻出,一只小兔一蹦一蹦地跑到溪水边饮水,试探地将脖子伸去,伸出小舌舔了舔,似是感到没有危险,才再凑进一点方便饮水。
    它身后的草丛,荫蔽之中一双碧绿的眼睛闪烁,一下,那家伙便扑了出来,是一只棕黄色的老虎,前爪死死地踩着小兔,小兔无力挣扎,它低下头享用,喉头里发出满足的声音。
    突然,一只藤蔓从它背后袭来,他轻巧闪过,藤蔓与地相击,“啪”的一声响亮得紧。
    “别生气嘛。”老虎口吐人言,嘴边的毛沾染鲜红,瞳孔绿光闪动“我马上就走了。”
    藤蔓不理会,用前端的尖锐逼近着它。
    “真的。”
    他马上就要走了,马上,他感觉到了,那个小家伙,他感受得到他的血液在流淌,以及那颗心,那颗心的跳动,哈,家族的联系。等了五年,他马上就要看到姐姐的孩子了,他该怎样履行长辈的义务好好教教那个小家伙呢?
    他兴奋得毛都立起来,跳跃着往山下跑去。藤蔓见它走了,放下准备攻击的姿态,绕到兔子的尸体旁,挖了个小坑,将兔子安葬了后,默默地向后缩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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