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乱之宫词

74 相思成灰(下)


她步步紧逼,眼里是绝望后仅有的空洞和冷傲,她几乎已经失控的声音大喊大叫:“他费尽心思让你没有被施舍的感觉,他让你有机会可以证明自己的能力,可是你是怎么回报他的?你告诉我。”她伸手拽着承光延的衣袖,眼泪依旧没有停下,就算是小缕死后,她都没有这样绝望过,绝望到已经完全麻木和极度的冷静。
    承光延的眼神渐渐从震□□为漠然和愤怒,最后又重新归为哀伤,徽仪松开手,转身向房内走去。
    忽然她又停住脚步,冷冷道:“请王爷放了紫嫣,绾华已经用生命证明了她对你的忠诚,我不希望再有人死去。”她蓦地拂袖走开,手指却在略显宽大的袖子下轻轻握紧。
    承光延就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身影越走越远,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个只有一点的影子,却只有风从他的指缝间滑走,什么都没有。
    他心里没有得到权力的喜悦,没有获得力量的骄傲,只有一种孤寂的悲凉感。一瞬间,仿佛什么都接近不了他,只有他一个人站在最高处,俯视芸芸众生,再也没有依靠,没有温暖,抬头只能看见光芒万丈的太阳和冷冷勾起的弯月。
    他站了很久,仿佛从日出一直站到日落,天亮天黑,依旧伫立在树下,良久才踩着满地的落叶,黯然而去。
    徽仪再度走进清珉阁,这里的陈设似乎都没有变,却又感觉什么都改变了。
    她走到镜台前,伸手静静抚摩。这里,他曾为她画眉梳发,对镜谈笑,那时映出的是她眼波流转,低眉浅笑的幸福,可是如今却是一张惨白至极的脸,失去了所有的血色。
    还有木桌,她坐在这里,抢了他的茶喝,巧笑着划掉大臣求他立妃的奏折,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后开小小的玩笑。
    她的指尖都轻轻触碰着,心里渐渐涌起一种物是人非之感,昨天啊,就是昨天,他还笑吟吟地坐在她身边,谈笑自若,温润地笑,目光柔和而淡然,可是今日就已经阴阳相隔了吗?
    她的目光忽然停留在梳妆台边的红木匣子上,这是什么?这本是润芝阁的东西,她早上起得匆忙,未及留意,应是昨晚承景渊留下的。
    她伸手打开,取出一张淡色的纸笺,仔细读着,手开始颤抖,泪水无声滑过,落在纸上,染出点点湿意。
    原来啊,原来他在决定的时候就已经决心赴死了,决心用他的生命去换她渴望已久的幸福。
    “如果,我只是说如果,我骗了你,你会不会原谅我?如果没有我,你能否好好活下去?”
    当初承景渊问她的这句话,骤然闪过她的脑海,难怪他会问这样的话,难怪他会那样决绝地让她离开,难怪……
    那封信的最后一句,让她转眼之间,泣不成声。在所有的叮咛和嘱托之后,在无尽的眷恋和抱歉之后,还有最后一句话。
    徽儿,让我们来世以鸢尾为记,让我再度回到你身边。
    徽仪掩着唇,无声地哭泣,手里紧紧抓着那封信,缓缓跪下,头靠着镜台,就这样死死咬牙,克制这么自己绝不哭泣出声。
    她眼角的余光看到镜前的一束蓝色鸢尾,手上渐渐脱力,撑着地,浑身都在抖。她不记得自己怎么回到床上,只是睁着眼睛,面无表情地望着屋顶,时而哭,时而笑,完全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
    她望见太阳升起,又看着太阳落下,看着月亮独自扬着冷辉,又凝视着漫天的星辰,默然无语。
    直到她渐渐想起她未刻完的木像,才吩咐紫嫣取来,看了一会,才又动手刻起来。她在心里又一次描摹他的样子,手用力地刻着,想着过去的点点滴滴,眼泪如诗般滴下,把木版上润得湿一块干一块,依稀斑驳,却在模糊中,坚持着刻画,从清晨到黄昏,不眠不休,不吃也不喝,只专注于手中的雕刻。
    倚在梅树下,她闭着眼睛,吹着承景渊曾为她吹过的调子,一遍又一遍,声音婉转悠扬,间或几次拖沓和断断续续。错了,她就抹干眼泪再吹一次,再错,再吹,一直吹到嘴唇干裂,才完整地吹奏出整首曲子,忽然之间就哭得泪流满面。
    她这样把自己与世隔绝,是让自己离开别人的关注,却无法真正断绝一切。无箫在她闭门不出七日后,站在了她面前,风采依旧,艳光四射。
    徽仪仅仅抬头看了她一眼,便转过身,继续吹她的曲子,眼神淡淡,恍若未见。无箫夺过她手中的箫,冷冷道:“你再吹,他也活不过来了。”
    徽仪静默了片刻,才回答道:“我自吹我的箫,与你何干?皇后娘娘。”徽仪把“皇后娘娘”四个字咬得极重。她虽然没有出门,紫嫣却依旧有意无意把消息透露给她,例如承光延在三日前登基,封慕容无箫为后,年号北言。
    无箫扬起头,冷笑道:“本宫既是皇后,自然有权力管你。”
    徽仪轻笑一声,犹如嘲讽,转过头去,不再说话。
    无箫微微叹了一声,倦然道:“徽儿,我们为什么要这样讲话呢?以前你从来不会用这种语气来和我说话的。”
    从前?徽仪无声地笑了笑,道:“无箫,你以为我们回得到从前吗?”她声音平静淡漠,带着几分疏离。
    无箫默然,良久才道:“徽儿,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在这里自暴自弃。”
    徽仪抬起眼帘,忽然伸手接住了一片落叶,蓦然道:“可以,但是你要帮我做一件事情。”
    无箫点头,道:“好,你只管说,我尽力一试。”
    “他,喝的是丹熙吧?”徽仪试探性地问道,心里又是一阵酸楚,脸上却依然是一种淡然的神色。
    无箫又是沉默,缓缓道:“是。”
    “那你想办法给我一点。”徽仪起身,挽了裙角,在无箫面前站起,苍白虚弱得仿佛能被风吹倒。
    无箫骇然,后退一步,迟疑道:“你是要……”她迅速摇头道,“不行,徽儿,我不能给你。”
    徽仪静默下去,她是不能拿到的,而无箫是皇后,要拿到一点□□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只能靠无箫来帮她了。
    徽仪微一抿唇,声音略带了一丝异样,道:“无箫,你知道吗?兄弟之间,弟弟是可以娶兄长的遗孀的,这在我朝可以有惯例的。”
    无箫的脸色渐渐发白,她抖着声音问道:“徽儿,你要干什么?”
    “我不想干什么。”徽仪骤然回首,抬头道,“给我丹熙,或者把后位给我,你自己选择。”她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温柔的少女了,就算是背叛她的无箫,她也可以一样不留情面。
    无箫也同样很清楚,如果徽仪开口要再嫁给承光延,那是很容易的事情,而这也是她最担心的事情。
    她咬着嘴唇,蓦然眼中泪光盈盈,道:“徽儿,你不要这样逼我。”
    “可是你们当初在逼他去死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我心里也同样这样想过,别逼他!”徽仪含泪转身,扬声道,“无箫,永远别拿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去要求别人。我不是菩萨,不是佛,我不会宽恕!”
    无箫踉跄后退几步,满眼凄楚地望着她,良久才道:“徽儿,你竟然变得连我都不认识了。”
    “你又何尝是我认识的那个无箫。”徽仪伸手拿回无箫手中的箫,淡笑道,“人总要成长的,而这,不也是你们见到的我么?”
    徽仪抬头,陌生而疏离地笑着,无箫无言以对地站着。这两个人仿佛依然如幼时般在树下交谈,可是心情却完全不同,才过了短短几年的时间,好友变成陌路,亲人、爱人都离她而去,徽仪心里涌起沧桑之感,回首望,桑田已成了沧海。
    无箫在她面前站了很久,直到看到她轻笑着转身回房,手中却紧握着那管箫,发丝被风吹得凌乱,长裙翩然,宛然不似人间。
    无箫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喊道:“徽儿,对不起,对不起……”她不断重复着,脸上的胭脂被泪水化开,露出真实而憔悴的容颜。她亦瘦如黄花,一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大婚时徽仪投在她脸上的略带怜悯的目光,那真的不是她想要的幸福,绝不是。
    嫁给不爱自己的人是一种折磨,而她如今才明白,作为慕容家大小姐的无箫早已不存在,如今只有昔日的青王妃、如今的皇后慕容氏。随着慕容家的声明显赫,她的地位也渐渐提高,甚至已经到了所谓的宠冠后宫的地步,但她永远只能望着那个她从童年就爱着的男子,看着他如此痛心而无奈地去怀念另一个女子。
    她转身哭着跑出,华丽的长裙摇曳,一如她三日前步步生莲地走上高台,而如今剩的却只是苦涩。
    无箫第四日终于遣人送来了药,徽仪接过,只是坐回秋千上,轻轻晃着。抬手吹着箫,脸上带着淡淡的笑。一曲既完,她把箫随手抛在地上,箫碎,清脆突兀,然而她却没有再回头,转身进了房间,恍若未闻。
    徽仪再次披上大红的嫁衣,一如她当初顾盼生姿的艳丽。鲜红的颜色映衬着她苍白的容颜,恍然如梦。她平静地打开梳妆台,一点点地抹着胭脂,画着娥眉,勾勒出一张清冷素白的脸,眉目依旧静好,神采却已渐渐黯淡。
    她将丹熙倒入面前的酒杯,怔怔地看着,心底心思纷涌。是的,她曾对承景渊说过,如果当日他喝下那杯酒,她必以同样的方式追随。大婚的那日,她就对自己说过,如果这个世界只留下她一个人,就再不值得她如此留恋。
    她仰头缓缓喝下,一种畅快的感觉流过喉咙。坐在地上,手里握着一枝蓝色的鸢尾花,盈润如莲。
    她的眼前一片模糊,仿佛在瞬间看到了很多。四岁时同哥哥的嬉戏,六岁时在刑场上决然转身,十岁见到无箫和兆斐,一起谈笑聊天,十六岁遇到承光延,巧笑嫣然……以及很多很多的往事,就这样在忽然之间涌现在心头。
    她合上眼,又见到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站在她面前,微微笑着,柔声呼唤:“徽儿,徽儿……”
    沉沉睡去,宛如走进了另一个梦境。
    紫嫣打开门后,见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大红色的嫁衣徐徐铺开,宛如盛开的绝色花朵,又如一种寂寞的妖红。黑色的长发交织,散落一地,徽仪静静躺着,唇边含着淡淡的笑,手上的鸢尾花在刹那幽然盛开,一切显得那么诡异而妖艳。
    半晌的沉寂后,她的尖叫声才划破了天空,惊得人心里骤然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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