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瓦克战记

    伊恩没法记住这生物冗长的名字。况且那些名字都是从它的受害者那抢夺而来，充满着杀戮和野蛮的意味。伊恩打算用最早听见它的声音来为它命名：“啪嗒。”至少这样，他和罗杰不必用“这家伙”这种模糊的指代词来称呼它。
    啪嗒虽然热衷于收集孩童衣物，自己却并不穿。一双脚趾间长着蹼的小脚走在洞窟的石头地面上，走到哪里都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现在，这声响引领他们回到了水潭边。
    “游。巴恩，带路。”啪嗒说了一句，就沉入了水下。
    叫温迪的孩子已经醒了，但是浑浑噩噩，罗杰将负责带着他游出水底洞穴，回到湖岸上。
    “好在邦德米尔湖的水并不算太深，”伊恩担忧地看了他们一眼，心里想着，然后率先跟上啪嗒潜入水中。
    灯火通明的新月村，果然在夜里如同一弯地上的新月。伊恩在村外不远处的山坡上，向下望去。家家户户彻夜不灭的灯火，在荒野的黑暗中勾勒出一轮橙黄色的新月。此时，他从这里也能依稀看见罗杰被围在人群之中。女人们的哭声和笑声时不时随着风飘过来。
    “漂亮。”啪嗒在一边喃喃道。
    “漂亮。”伊恩应了一句，然后打开罗杰给他弄来的大背囊，“你，休息，这里面。”
    啪嗒谨慎地打量着背囊，围着它转了几圈，又探头探脑地嗅了嗅气味。
    伊恩有点紧张，不确定这鬼东西会不会听他的。
    啪嗒似乎没见过背囊，伸手摸来摸去，还伸进背囊里掏。
    当然，里面什么都没有，除了一个装满水的水壶——啪嗒似乎不能离开水太久，要保持湿润。
    它摸出水壶，拔掉塞子，又嗅了嗅壶口，发现里面是水，显得很高兴。
    终于，它把背囊完全研究透彻后，钻了进去。伊恩将袋口稍稍收束一点，防止它的脑袋擅自钻出来。此时是夜晚，倒还好，要是白天难免惊吓到路人。
    伊恩将背囊搁在一块石头边，自己也坐了下来。他的衣裤都已经脱下，放在火堆边烘烤着，自己裹紧了油布斗篷，以抵御夜里的寒气。现在是天色最暗的时候，再过一会儿，东方应该就会渐渐亮起。彻夜未眠，加上潜水搜索和与啪嗒这个怪异的生物对峙，令他感到疲惫困顿。但此时只身与啪嗒在一起，他片刻也不敢睡。
    他能感觉到，啪嗒躲在背囊里，从袋口的缝隙里投出来的视线，若有似无。微风吹来，篝火飘摇，不少火星窜出火堆，消逝在风中。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突然推醒了伊恩。伊恩陡然一惊：自己怎么还是睡着了！
    伸手去摸剑的同时抬头看去，发现竟然是扎克在推他。不是灵体，而是活生生的扎克。
    “你怎么睡着了？”扎克问。
    伊恩扭头看向四周，依然是在新月村外的山坡上。新月村里已经安静了许多，只是灯火依然鲜亮。他背倚着一块大石头，旁边有一个鼓鼓囊囊的巨大行囊。另一边是白星，安静地立着。他的剑也在，就在手边。所有的一切，都和他睡着前一模一样。
    伊恩懵了。
    他眼前的火堆依然在不温不火地烧着，烘得脸上暖暖的。捡来的枝杈在火中时不时噼啪作响，火星轻轻飞舞，随风扬起，然后迅速消失。
    唯一和他睡着前不同的是，火堆边多了三个人。是他的兄弟和姐妹，扎克、安德鲁、芙琳。
    他们不是灵体的样子，而是活生生的模样，少年如在梦中。芙琳正无聊地拿着一根小树枝挑动火焰，安德鲁静静地坐在她身边，双手抱膝，侧头看向伊恩。
    扎克刚才蹲跪在伊恩旁边，见他醒了，又坐了回去。
    伊恩用力掐了自己的脸颊一下，疼。
    他依然无法相信自己不在梦中。对于这种穿梭回过去的美梦噩梦，他都经验丰富。可脸上的痛感却令他感到混乱。不是梦，那是什么？
    扎克的声音清晰地通过他的耳膜传进耳朵：“我们正在讨论呢，你怎么就睡着了。”他稍稍有些不满地抱怨了一句，“来，谁先说？安德鲁？”
    “嗯。”安德鲁清清嗓子，声音俨然就是他记忆中安德鲁的声音，“上次的战斗，伊恩令我很难堪。”
    “哦？怎么说？”扎克饶有兴致地问道，“我在魔兽的另一边，没注意到。”
    “看起来速度很快，却根本没有分配足够的灵想力给我，”安德鲁无奈地说道，“我的杀伤力很有限，最后还被一下就拍飞了。”
    “啊，我也被拍飞了，”扎克笑着安抚道，“不过这不是伊恩故意令你难堪，是他的实力有限——他自己不也被打飞了……”
    几人轻轻地笑起来，纷纷看向伊恩。这些曾经亲切熟稔却已经逝去的同伴，此时活生生出现在伊恩面前，反倒令他无所适从。
    “啊，不说这些了，好想再去一次我们的秘密基地呀！”安德鲁双手托着后脑勺，往后一倒躺在地上。
    “伊恩，”芙琳转过头来，轻轻问，“你想念我们吗？”
    “你们……”他刚不自觉地开口接话，心里却忽然一动。
    他深吸一口气，凝聚起精神，眼里灵想力化作蓝色的火焰跳动不休。
    果然。他透过灵想力强化自己的感知，通过魔素的波动而不是眼睛去探查周围，立刻就发现了异常。
    哪里还有什么扎克、安德鲁、芙琳？那只是一些石块罢了。面前的火堆早已熄灭，抬头看天，东方已经有些发白，这是时间流逝最好的证明。伊恩怒气冲冲地拔出长剑，一剑朝背囊刺去——
    “别！”里面啪嗒的声音响起来，“别。”
    “不要试图用你的灵想力，控制我！”伊恩举着剑，愤怒地咆哮道。
    “巴恩，”啪嗒小心翼翼地问道，“同伴，见到了，不高兴？”
    伊恩一怔。
    “同伴？”
    “同伴。”啪嗒顶开了早被它悄悄解开的袋口，硕大的眼睛看着伊恩，“同伴，说说话，不好？”
    伊恩怔怔地叹了口气，把剑收了起来。
    啪嗒只有低龄儿童的智商，但它的灵想力却如此强大。虽然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并且如何做到偷偷窥视了伊恩的精神世界而不被发现，但它具现出如此逼真的幻像，并不是要伤害伊恩，更不具备讥讽伊恩的意识。它只是感受到了伊恩的悲伤和思念，试图用自己的灵想力让他们“见面”。
    它在帮我？伊恩不禁怅然。
    “抱歉，”伊恩觉得自己有些好笑，居然对一只可能是魔兽的生物说抱歉，“我……”他不知道要怎样用极简单的言语来表达自己复杂的情感。
    “痛苦？”啪嗒试探着问。
    “痛苦。”
    啪嗒似乎想了一想，又指了指自己：“同伴，新的。不痛苦。”
    伊恩淡淡地笑了。啪嗒缩回背囊的那一瞬间，伊恩仿佛看见它始终没有表情的脸上，好像掠过一丝情绪，说不出来那是什么。
    天亮出发前的那段时间，伊恩没有再睡着。他把这段时间全部用来说服啪嗒，在他们赶路的过程中不要从背囊里探出头来，以免让人发现。
    新月村太小了，没有佣兵公会，也没有灵想力研究协会——不过伊恩现在已不打算将啪嗒交给他们了。最好的结果，是能将啪嗒带回绿洲镇，交给莱拉秘密看管。但见识到啪嗒神秘的灵想力，伊恩又一次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虽然啪嗒未必会故意伤害人类，但它能力强大，莱拉她们又不会灵想力，很危险。
    尤其是关于灵想力方面的认知。伊恩回想起他们刚见面时，啪嗒似乎是通过灵想力来辨别是否是同类。而不是像他们人类和亚人那样，按照长相外貌、生理结构、族群血统来区分。拥有灵想力的，才会被它认为是自己的同类，除此之外的……想想那些孩子们的遭遇，伊恩对啪嗒的安排犹豫起来。
    思前想后，也找不出一个能令自己信服的解决方法，只好暂且带上啪嗒，与他同行。
    白星倒是并不介意他多一个行囊，依然四蹄如飞，迎着朝霞向东奔去。
    人类的城镇对啪嗒来说，充满诱惑力。不过它对金钱、美女、繁华的街市都不感兴趣，非常专一地热衷于孩童的服饰。伊恩一路上都没有想明白，它自己又不穿，却总是觊觎其他孩子的服装做什么。
    “巴恩，低级。”当伊恩又一次表达了自己的不解和质疑时，啪嗒回应道。
    “你才低级。”伊恩忍不住回嘴。
    “就像，灵想力。”啪嗒继续道，“巴恩的，低级。”
    它还做了一个比划高矮的手势，将带着蹼的手掌平平地放在自己小腿边。
    “来来，那我们比划比划！”伊恩具现出扎克的灵体叫嚣道。
    自从带上啪嗒一同赶路，伊恩就不再滞留在城镇里过夜了，而是尽可能选择在远离城镇的荒野中露营。虽然这一带有魔兽出没，但并没听说有高级的夜行种。
    啪嗒竟然学着伊恩的样子，也具现了一个灵体出来。伊恩皱了皱眉，那是一个孩童模样的灵体。但这具灵体看起来就跟活生生存在的一样。无论是具现化的质量还是灵体身上的细节，都远远超过伊恩的扎克。看来这一开场，伊恩就先输了一半。
    孩童的灵体拿着一根灵体短棒当做武器，和伊恩具现出的扎克对峙。两具灵体在火堆边上周旋试探。
    伊恩催生出一些意象。
    耳边是朦朦胧胧的声响，如同沉在水底。眼前昏黄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扎克抢先欺上，借着身高优势由上而下劈头盖脑地斩落一剑。可那孩童不闪不避，居然径直举起木棒，向扎克的剑轻轻一挥——灵体的剑与棒相交时，扎克竟轰然消散！那一击的力量太过突然，也太过庞大，令伊恩眼前一黑，心头狂跳。
    扎克的剑刃与孩童的木棒接触的瞬间，伊恩因为灵想力的碰撞看见了什么。他整个人觉得很舒服，轻飘飘的，十分放松。视线低了下来，看见自己手掌中粘连的蹼。
    伊恩大口呼吸，从意象中解放出来。
    那是什么？啪嗒脸上的是轻蔑还是自满，它什么时候有了表情？
    伊恩错愕，重新再看，啪嗒已经恢复了平静的模样。
    “低级。”啪嗒重复了一遍，安静地坐在了远离火堆的地方。干燥令它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