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策

第148章


走之前,要把这个交给你。”
  我伸手,手掌上忽然被压上一卷画轴。我展开画轴,乃是一副梅花图,笔意俊逸,青梅点点。
  谢如雅环顾四周,声音几不可闻:“这是文成帝的旧作,散落民间。我去年高价收了来,专为了存放一件东西。在这幅图与底页之间,另有一皇帝写卷……至关重要。”
  我手指一抖,将图卷合起,声音也有几分颤:“我懂了。”
  如雅匠心独运,居然想到用文成帝的手迹掩盖父皇给我的遗留。我本以为它不重要,但隔着纸头,心中千堆雪起。这道隐匿的秘旨,隔了十数年,终于到了我的手中。
  我将手指按在如雅的手上:“记得我那时去柔然么?漫天飞雪,有个人对我说:答应我你不要死。我现在对你,同样这句话。”
  如雅手指就像弹琴之处的琴弦,余韵自在。他给我一个心有余裕的笑容,压低声:“嗯,姐姐,还有几句话要交待:梅树生告诉我,萧植在你的身边,还安排有一个人。不到关键时刻,那人应不会现身。家父临终前说萧植是不可完全信赖的人。梅树生,非常人思量。姐姐与萧梅周旋,全凭眼力,心力。”
  我瞧见画屏深处人影儿一晃,故意大声道:“如雅,元君宙人都死了。你还念着过去的疙瘩做什么?忒小气。”我将卷轴无声的藏好。
  如雅会意,拂袖道:“皇后这是下逐客令吗?让我走,我走了也不烦你。”
  他最后深深瞧我一眼,大步流星而出,肩膀撞到了幕后一人,也不道歉。不一会儿,百年自动走了过来:“皇后,我要回去复命了,不知皇后还有什么话转交万岁?”
  万岁对我无话,我还能有什么话。我心里这么想,可是还是将下午预备的东西取了出来,百年见了一怔。那是一双小小的虎头鞋子,我才用红色丝线连起来的。我说:“是太一的鞋子,做大了。孩子走了,此时也穿不到。你代我呈交给万岁吧。”
  百年接过鞋子,他嘴唇动了好几下,跪下说:“皇后,万岁有自己的苦衷。”
  “百年,谁没有苦衷?”
  “是。”百年捧着鞋子,失去了冷静:“万岁他多年辛苦,就是为了统一皇朝。百年跟了万岁这些年,经历了好多战役和磨难,可从未见到万岁就像这个月一样。梅树生神出鬼没,中山王的旧部反叛,对御军是雪上加霜。万岁他一个人撑着局面,身旁没有文臣武将。眼看他膳食减少,夜不能寐,一天天消瘦,百年忧心冲冲,无人可以商量。出征以来,在大营内,万岁常无故发怒,谁都不敢劝。他夜半对空书写,在营内自言自语。百年不是多嘴的奴才,可这情况,不报于皇后,实在不能放心。”
  我闭上眼睛。心里两个小人跳着胡旋舞打架。一个绿眼的小儿说:他如此猜忌,如此独占专行,喜欢做他的孤家寡人,他这样子,我有什么相干?他连我都防着,瞒着,我还巴巴贴上去?我不能再逆来顺受了。我受够了。我没有对不起他,他却连杀我都想到了。而另一个黑眼的小儿说:他这是怎么了?他病了?他难受么?周围虎视眈眈,他这样子单打独斗的狼王,会怎么样?我十五岁跟着他,从此他只有我一个女人。他因为这段奢侈,给了我许多美丽和难忘的时刻。就算他现在失望了,躲开我,我就也失望了,躲开他?我到底是向谁服输?……
  我心乱如麻,早晨接到圣旨时候的裂口,逐渐被小人们的舞蹈争论,一脚脚撕开放大。我尚不知觉,忽然眼里朦胧,画屏上的莲花,逐渐摇动起来,花瓣上似有晶莹的清露。
  百年又将一条绢帕放到我的手里:“皇后,皇后宫……这事,万岁严令保密,但皇后,皇后……您看……”
  他泣不成声,我打开看,竟然是铁锈色的干涸血迹。我“啊”了一声,如坐针毡:“这是万岁的血?”
  百年嗯了一声,哭成泪人。我心里的绿眼小人忽然倒下去了,满脑子都是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我厉声道:“这样大事,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和上官先生?皇上几时犯病,有否吃药?”
  “他们送来白马的那天,万岁急火攻心,就在洛阳行宫吐了血。那夜里,皇后没有回来,万岁自己去找您,还是一个人回来了。他不许我透露此事,说是动摇军心,就该斩首。后来,他还是按照计划出征了……万岁懂得医理,大约自己有吃药,而且他素来缜密,身边人也未必探知底细。这两日他日理万机,虽然对敌军和叛军都有小胜,却连我都隐瞒不住了,他给皇后,七王,尚书省下旨的夜间,又吐了数次血。”
  我打断百年,骂道:“这人是当皇帝当疯了?纵然洛阳重要,皇帝就不重要?他为何丢下上官?我有不是,伤了他?他为何不肯给我一个字?他心是狠,血都是冷的?……”我一声声,骂,最后痛哭起来,怕人听见,又实在忍不下,压不住,只能撤过褥子压住脸,在那令人窒息的憋闷空间里发泄。
  百年被我吓了一跳,过了许久,才叫:“皇后?万岁还活着呢。”
  我坐起来,用冰水洗干净脸:“对。”
  我对着镜子,快速给红肿的眼睛,发黄的脸,匀上一层粉,低声说:“百年,皇上说的是,此事动摇军心,不能泄露半点。要是有人多嘴,不要等万岁,你就可处置了他。你回去,别让万岁知道你告诉了我。我自有主张。你等等我。”
  我拿着虎头鞋到了床后的密室,飞快地扯开鞋帮,将自己所藏的黄金团龙凤缝入鞋头。又取出一个丝袋,把虎头鞋装入,缝合起来。最后用针尖刺破手指,用狼毫舔血,在袋子内壁写:“五之剑鞘在棺内,而剑不知所踪。”然后,将皇后印泥重重盖在那袋子的封口,出外交给百年:“千万送到。”
  百年谢恩,他看到我臂绣因为阿宙丧礼所用的菊花纹饰,眼神若浮萍一飘,沉默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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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降临,宫车辘辘,崔僧固等大臣就要起程,谢夫人将睡熟的太一抱进马车。
  因为怕吵醒他,我不敢再亲吻我寄托了太多的儿子。崔惜宁到我的身旁,跪下吻了吻我的裙裾,我连忙扶起她,千言万语,似乎都被那个秀婉姑娘清澈的眼睛收了进去。
  崔惜宁道:“皇后,惜宁一定不辜负皇后。惜宁幼年丧母,深知孤儿的痛苦。要是说皇后不能回来……惜宁一辈子都不会嫁人,发誓像母亲一样照顾到太一长大成婚。然后我就落发出家。要是皇后能回来,请答应别表彰惜宁,将来等皇子懂事,也绝对不要对皇子提起这时期的事情。皇后对我,皇上对家父,都有知遇之恩。我父女豁出命,用尽智力,不让皇子受到一点伤害。”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柔滑温暖,关节上还有握笔磨出的茧。
  谢如雅远远的瞅着崔惜宁,这是才说:“崔小姐,要出发了。”
  崔惜宁对我盈盈一拜,我也对她比一拜。
  车轱辘转,我忽然松了口气,我在洛阳城,没有念想,也该按照计划行事了。
  可转瞬间,就听到车中太一哇哇大哭。我的心又被揪紧了,他出生以来,从未听到那么放肆,那么蛮不讲理的,那么霸道的哭闹:“家家,家家!”
  太一在叫我,但我回不了头。谢夫人猛地把太一举出车帘。太一伸出小手,对我哀哭:“家家来,家家来!走了,走了!家家!”他好像要挣脱谢夫人的怀抱,把一个小鞋子蹬掉了,一只光脚丫
  他的小脸哭成皱巴巴的红团子,与我印象里漂亮的白玉雕孩子,判若两人。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用力挥手。孩子和我距离越来越远。谢天谢地,我终于看不到他,也听不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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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黑暗里我步步后退,在宫门口,有人拉住我。是上官。
  “先生。”就是人中龙凤,也有伤心时。我伤心,上官也伤心。我是为了别人,他是为我。
  上官递给我一个酒壶:“我们一起喝几口,怎么样?”
  他清丽绝俗的面孔,带着温柔的表情。这样的脸,可以让躁动安静。难怪天寰之俊秀,阿宙之艳美,上官依然是人们口中的天下第一美男子。天寰如风无形,阿宙生死不明,现在,只有这个人陪着我活。
  他极少与我对饮,在青城山时,偶尔对月小酌,他也因我伤势,请我以茶代酒。
  我不能推辞,与他到了一方睡莲池前。精悍短小的竹桥一道,不合时宜的雅趣。
  他背对我坐下。我也坐在桥上,背靠着他。竹桥在裙底下凉丝丝的,透入骨髓。
  我仰脖子灌了好几口,直接说:“上官,你离开此城,去找天寰吧。”
  他的回答也很干脆:“好。”
  我诧异他为何答应那么爽快,瞪大眼睛。上官的背贴着我的背,他在我记忆里总是消瘦的,可此刻我切实感到他肩膀的力量,似乎再加上多少倍的压力,他还是能够飞向云霄。
  上官似乎笑了一声:“你说这句话,证明他已经极危险。对他最危险的不是别人,而是现在的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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