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出乎意料的痛快!
知青们没有料到,城市里推助返城风的风潮比农村、农场刮返城风的劲头还大,家长、单位、社会一些方面都在尽力尽责,最后通过市知青办审定接纳手续,比在农场办签发手续可要痛快多了。李晋、马广地、丁悦纯的返城手续来了,就连潘小彪的也在出院前一天来了。上海知青奚春娣的病退接纳手续来了,更痛快的是竺阿妹曾在的中专学校原定被定向输送的工厂来招工了,郑风华的入学通知书也来了……
说了算,定了干。昨晚队里发生了一件新奇事儿,李晋和竺阿妹各自拿到返城通知书以后,办完了手续,按契约举行了没有登记的婚礼!竟在“二劳改”家属区借了一间半暂空的草房子,百八十名知青自愿跑来装饰“洞房”,虽是简简单单的结婚仪式,却引得队里男女老少都来观光!李晋在新郎讲话中侃侃陈词,正式宣布为与竺阿妹九年之久的马拉松恋曲划个休止符,同时声明:别看我们没有登记结婚,谁也告不赢我们是非法同居,回城落下户口后即办结婚登记证……
多么滑稽、风趣,又是蒙着灰蒙蒙欢乐气氛的多么深沉的婚礼啊!
男宿舍、女宿舍、知青小家庭,一行行热泪,一次次的喜悦。
说来也怪,知青们挖空心思地办返城的那阵子,每个人都恨不能插上翅膀一下子飞回城里,眼下,这返城的手续已牢牢揣进了兜里,即刻就可以甩手出发,却谁也没有动,有的竟握着回城手续,盯着长长大炕上的铺位叭嗒叭嗒掉起了眼泪。这第一批返城的知青们几乎都凝聚了这么一种心思,下乡来的时候,城里又动员,又敲锣打鼓戴花送行,不是那么轻易;现在也不能轻易离开,九年多,差不多十年的时间啊,这是人生最美好的时段!好好回忆回忆那些充满酸甜苦辣的故事,好好看看这方土地这方水,要绕着所有流过汗的土地、山林里走一走……有的甚至提出,想再上一天班,而且不要工钱,比比谁出汗最多,算是为北大荒站最后一班岗。有的提出要和结下感情的老职工去吃一顿告别饭……奚春娣捧着返城手续泪水涟涟地说,她永远忘不了有病时肖书记和他老伴多次送到炕头的手擀面加荷包蛋、天冷时被接到家里,她要赶到场部和肖妈妈再在一个被窝里睡宿觉,再吃一顿一个锅里煮的饭……
眼瞧就要告别了,一个纷繁多情的胸怀向北大荒敞开了!
李晋声嘶力竭地宣称:自己是三队返城的“倡导官”,只要一天不离开三队,他就说了算!有项告别活动,凡是拿到返城手续的都必须参加,大家一致拥护赞成。
大雁飞走了,树叶落光了,大甸子的野草枯黄了。初冬旷空在向风里喷注着凄凉,从高空往下一点点克扣着太阳光里的热度,欢叫了春夏秋三季的拖拉机、播种机、收割机静悄悄躺在四周是铁栅围成的农机场内,安然地忍耐着寒冷的袭击和更大的考验,他们似乎坚信,他们是北大荒土地上春光的播种者,即使春天还遥远,也是已经开始在对他们进行新的春天的呼唤……
李晋要求:每个人都穿上下乡时城里发的那套黄棉军装,几乎都已很破,絮花百绽,有的不想穿,想穿得新新鲜鲜,到时拍几张照片。他大喝一声:坚决不行!好在大家都留着,不管好坏要留个纪念。梁玉英、丁悦纯等还戴上了压了近十年箱底的那写有“上山下乡光荣”的小红花和布条,有的还挎上了也是下乡时发的有背带的小水壶,满满地灌上了小烧“二锅头”,也像下乡时斜背在身上,吃完早饭都到男知青大宿舍门前集合。
第一批返城的知青都是这般装束按点赶来了。潘小彪已经出院,也赶来了。经过省和北京专家的诊断,他双目失明已成定局,无法挽救。他戴着墨镜,手持探路杖(这是马广地和李晋精心制作的),愣虎成了围前跟后更不可缺少的“导盲朋友”。大家劝他不要参加了,胳膊还打着夹板,他硬是不肯,着急地争辩:医生讲了,折骨愈合很好,只要不跌着碰着,要多活动活动!
李晋来了,还戴上了当年发的黄棉军帽。他撒眸一下,举起右手大喊一声:返城的战友们,成一列横队集合!
大家迅速地站成了一个横排。正要出工的知青、职工和家属凑来了不少看热闹的。叽叽喳喳,猜不出李晋临走又要搞什么名堂。
“立——正——”李晋一本正经地大喝口令,“稍——息——”他比当年王大愣还威风凛凛,“荒友们,今天,我们第一批返城将要离别这里的知青们由我倡议,统一搞这次活动,都必须听我这‘倡导官’的指挥,否则决不客气!下面提三点要求:一是我当总指挥;二是大家要善始善终……”他说着往肩里挪挪照相机皮带绳,指指郑风华说:“风华同志,你的党支部书记官衔已光荣地完成了历史使命,站在这个队里就说明你是返城的普通一兵,可要听指挥呀!”
他严肃的语言,闹出一番滑稽的腔调,把大家都逗笑了。
“笑什么?无组织无纪律!”李晋板起脸,指指周围看热闹的说,“你们看热闹又不买票,还在这里瞎笑,不守规矩统统给我躲开!”
大家“轰”地又笑了。
“笑就笑吧!你们愣笑我也没有办法。”他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静一静,静一静!”李晋扯起嗓子大声说,“别看我要求这么严格,出发时不必站成排,箍一堆儿就行,可以唠唠喀什么的。我在前头,潘小彪挨着我,谁也不要掉队!”他说完一挥手:“荒友们,开——步——走——”
李晋走在前头,潘小彪左臂打着石膏和夹板,胳膊与胸平端挂在从脖子上套下来的一条白绷带上,右手拄着探路棍儿,“愣虎”一会儿围后,一会儿靠前,像头小雄狮。自打潘小彪负伤后,它显得更机灵了。它前走几步,又退回来碰碰潘小彪的腿,像是通告可以前走。潘小彪睡觉时,只要有一点动静,它就“汪汪汪”叫个不停,像是发泄不满。
返城小分队挤成一团顶着凉风行进着,多么像从硝烟滚滚的战场上打了胜仗继续前进的壮士,那样雄赳赳、气昂昂。
他们越走越远,尾随看热闹的人渐渐少了,最后没了。
“等一等,我也参加!”
“喂——带我一个!”
簇拥在一起的小分队员们回头一看,韩秋梅拽着白玉兰的手呼呼地撵来了。
“喂,我说伙计,”马广地一挤眼,问韩秋梅,“你怎么像撕不掉的膏药似的,离婚了,还来粘乎什么?”
“呸!”韩秋梅被羞红了脸,使劲向马广地吐口唾沫,“咱俩当初怎么定的?你要不老实,我给你折腾折腾!”
马广地连忙作揖:“太太饶命,太太饶命!”接着问,“你跑来,小荒呢?”
韩秋梅酸溜溜地一抿嘴:“在我舅舅家哩。”
大伙儿“轰”地笑了。
返城小分队又继续前进了。
“荒友们!”李晋把大家带到“扎根林”旁一挥手说,咱们告别的第一站——就是这‘扎根林’!
他们站在“扎根林”旁,当年的情形历历在目:那是知青刚进场不久,王大愣在这儿树起一块“扎根碑”,要求每一名知青在碑后栽一棵扎根树,形成扎根林,每人栽的树杈上都挂有一个写有自己名字的小铁牌牌,并分工浇水、锄草、施肥,确保其成活。之后,每到下乡来场那个日子,就到这里来宣誓一次,直到王大愣调走……
当年擀面杖般的小松树,都已长成大腿般粗,棵棵笔直,挺拔耸立,好一派方方正正的松林,枝叶簇拥着,树干傍临着,狂风刮不歪,大水冲不倒,只不过那些当年挂的名牌有的已不见踪影,有的则随着树的增高被举上了天空。但敢说,知青们来了,谁都能很快认出哪棵是当年自己亲手栽下的。有的知青还一年一度拿着米尺来量高矮,鉴粗细,一笔一笔记在日记本上。
“李晋,”郑风华果真把自己当成了规规矩矩的普通一兵,“我提个建议,来时栽下,走时告别,面对这松树林,我们每人留下一句话吧!”
“好啊,”李晋赞同道,“那你就先带个头吧!”接着吩咐大伙儿,“都动脑筋想,一个一句,一个个接着来。”
郑风华略一沉思,像朗诵诗一样抑扬顿挫地诵道:“松林啊,我们就要走了,你是我们知青群体留给北大荒的身影!”
丁悦纯接着说:“啊,松树林,你是我们知青风雪中摔打后坚韧不拔性格的象征!”
白玉兰亮开了宏亮的嗓音:“从小到大的松树林啊,你和我们一起走向了成熟!”
李晋早已想好,开口便说:“松树林啊,你和我们曾以历史使命为鞭策,一起在凄风苦雨中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奚春娣犹豫了一下说:“松林啊,你教我们找到了神圣的母亲——淳朴善良的劳动人民!肖书记那样的劳动人民!”
梁玉英一直心情不好,要离婚又不办手续,是带着罗乱和凄切心情办完返城手续的。她慢腾腾地说:“松树林啊,好树苗栽在这里,就像当年我们知青别无它路可走,理想化为乌有,专家、学者的苗子统统在这里变成了曲荬菜,喜逢春雨,重新长吧!”
“好!”
梁玉英这番话引得李晋、郑风华、竺阿妹都鼓起掌来。
沉默,掌声后沉默起来。
李晋:“潘小彪和马广地呀,你俩也得留几句。”
“好吧,”潘小彪用探路杖指指松树林说,“松树林啊,我人走了,心还像你一样,留在你根下的土地里。我在这里走过的人生路,无怨无悔!”
一阵热烈的掌声。
“马广地,”李晋催促说,“怎么样啊,来两句吧!”
“我说伙计,”马广地眨巴眨巴眼睛,拉一把韩秋梅,用手指指林边上一棵发粗杈的松树说,“那棵就是我栽的,你细看看,一棵树杈上长着两根并连枝,就像咱俩穿一条裤子,永不分离,我走到哪儿你就跟到哪儿!”
韩秋梅不好意思地推他一把:“去你的!”
“哈哈哈……”
大家笑得那么开心,那么洪亮。
“好啦,好啦,”李晋一挥手,“荒友们,跟我来——”他一边走,一边把照相机交给了韩秋梅,并告诉她怎么拍照,拍什么类的照。
李晋打头进了松林,直至南端奚大龙的墓前。墓前是奚大龙生前栽的那棵松树,之后奚春娣常来照料,那高高树权上挂的小名牌还在,名字依稀可见,那是奚春娣描过几次的了。墓前枯干的鲜花,破碎的祭奠纸花、花圈厚厚压了一层。
“叔——叔——”奚春娣倏地扑上去,趴在坟上大哭起来,“我要走啦,留下你在这里啦……”
“春娣!春娣……”梁玉英、白玉兰要上前去扶劝。
李晋展开双臂把她俩拦住:“让她哭吧,哭哭心里痛快,也让大龙在九泉之下听着,他的荒友们是来泪祭的,是向他告别来了,告——别——来——了——”
他最后拖的尾音长长的,歇斯底里般的呼喊起来,凄婉悲壮,震撼着松林,在浩淼空旷的冷空中飘荡着,扬洒着。
在场的人都默默地低头掉起泪来。
“荒友们——”李晋抹把眼泪,大声说,“来,有酒壶的统统打开,咱们共同敬祭大龙同志!”
有酒壶的人都打开了,让壶嘴慢慢地倾倒着,一个个酒壶里都洒落出了飘有北大荒淳香的麦头酒。
“立——正——”李晋大声喊,“一鞠躬,二鞠躬……”
每个人都随着李晋的喊声久久垂头,久久躬腰,久久伫立。
韩秋梅找准角度,“啪”地一声,摄下了这有纪念意义的镜头。
风大了,天更凉了。
他们告别扎根林,来到了西南山坡上知青们号称的二十一分场,这是专门埋葬已故知青的一片坟茔地。
知青刚进场时,小兴安农场共二十个分场(现在又改成了队),本无二十一分场,要问谁选的地址,为什么将过世的知青都葬在这里,又是谁先命名二十一分场,已无法考证,这里一个个小坟墓下,埋葬有北京、上海和北方不少知青的尸骨,大大小小已有一百二十三个,他们多数是患流行出血热病故去,也有去救火、车祸、武斗事件中殉难的,也有当时被关小号挨斗自杀的。当时,流行性出血热病频频出现,每年春秋两季全场要发病二三百人之多,少说有十多人死亡,年复一年,谁能料到将要有多少知青葬身于此,便传出了二十一分场的说法。几年后,出血热病得以控制,治愈率也开始提高,但二十一分场却一直流传着,被人们称叫着。
阳光淡,冷风吹。
郑风华静默地环视下眼前这一片被枯蒿野草掩埋着的坟丘,深深地吸口气,慢慢地呼出来,心情沉重地说:
已故的荒友们:
我们就要走了,你们却永远地留下了,不管走到哪里,我们都不会忘记这里还安息着一百二十三名荒友!当然,也还有一部分荒友继续留在北大荒,将年年来替我们祭奠!
走的将要走了,留的将要留下,你们这些去的已经去了,但,必须让我们永远记住——我们都是曾在北大荒酸甜苦辣中肩并肩、手挽手战斗过的荒友,不管走到哪里,荒友——将是最真挚、人生最有纪念意义的战友!
郑风华的话音刚落,李晋仰天大喊一声:“祭酒!”
凉嗖嗖的东北风中,北大荒酒的淳香在飞扬,在飘洒。
李晋大声喊:“立——正——,一鞠躬——二鞠躬——三……”
韩秋梅刚摄下一个镜头,马广地指指这片坟茔地,一挥手说:“弟兄们,咱们知青开始撤军了,我建议,也撤销这个二十一分场吧!”
“对——”
丁悦纯随着呼应,带头鼓起了掌。
他望着一片坟地,恨不能望到坟底,想看看已故的战友们在那里做什么,激动地说:“撤销的是一个名称,永远撤不掉埋葬下的血泪和苦水;在我们这几个人心目中撤销了,却仍然在全场的老职工、家属中和各奔他乡的荒友心中存在!”
“因为埋下了这苦和泪,才能长出未来的希望与光芒!”白玉兰像朗诵诗一样。
“对,才能长出未来的希望与光芒!”李晋一挥手,喊出“继续前进!”的时候,韩秋梅又摄下了一个镜头。
他们来到七号地头,翻完豆茬不久,满眼是黑油油的一片。这是全队最大的一块地,一万四千多亩,沿着沙石公路南北垅长十二里多。这里留下的知青们的故事最多,洒下的汗水最多,是最值得回忆和留恋的一片神奇的土地。据说开垦这片荒地时,正逢初春,拓荒者烧荒时几百只狼哞哞叫着不肯离去,还有几只黑熊不知拖拉机是什么东西,蹿上来要较量较量……
知青们进场以后,这里轮作玉米、大豆的年份较多,燕麦成灾,每次几乎都是全队的人集中在这里进行向燕麦荒开战的大会战。
他们来到地头时,几乎都走累了。
韩秋梅建议给他们每人拍摄一张,用黑油油的土地做衬景,得到了大家的赞同。这一路上,韩秋梅只管拍照,很少说话。过去虽然听马广地讲过这伙子人的一些故事,但队里人评价得不一样,贬语不少,通过这两个告别场面,心里油然生起一种敬佩的感觉,他们是有血有肉、有知识的同代人,决不是队里人议论的是乌七八糟的“杂巴凑”。马广地虽然屁溜一点儿,也是地地道道的好人,嫁他嫁对了。
“来——”韩秋梅一手拿着照相机,指指常停车卖饭的一小片平地说,“你们排好队,你们集体留个影儿!”
“好——”丁悦纯应承着先走过去,其他人也都跟了去。
大伙儿嚷嚷起来,有人主张站成一横排,有人主张站成两排,女在前,男在后,有人主张站成三角形……李晋大喝一声:“都统统住口!什么队形也不要,箍成一个堆,臂挽臂,膀挨膀,把脑袋都露清楚,就以这年年大会战的七号地为衬景,照出点儿紧紧相依的姐妹兄弟情来,照出点儿荒友的荒味儿来!”
异口同声地回答:“好——啊——”
韩秋梅开拍了:头顶蓝天,背傍黑地,忘记了谁是男谁是女,谁也不分谁和谁是两口子,紧搂脖,肩靠肩,膀贴膀,紧紧簇成一个团儿……
“喂——”白玉兰激动了,“秋梅,你记着,冲洗照片的时候,一定在这幅照片下题上一句话——依依荒友情!”接着转身问大家,“怎么样?”
“好——哇——”
大家鼓起掌来,梁玉英竖起大拇指冲着白玉兰赞叹:“真不愧是大学生!太棒了!”说着,紧紧把她抱住了。
韩秋梅手握照相机,闪光灯一闪一闪,拍下了夫妻影、男友影、女友影……
这些美好的留影,美好的题词,引得知青们诗兴大发起来。
“荒友们——”李晋招着手席地而坐说,“来来来,《三国演义》里有个曹操煮酒论英雄的故事,今天……”他左手握着酒壶,右手拍得壶里酒咣当咣当直响说,“咱们今天来个荒友煮酒论荒情吧,也算坐下来休息休息!”
大家雀跃着响应,席地而坐,围成了一个小团。
奚春娣搂着白玉兰的脖子,瞧瞧郑风华笑笑说:“我建议,先让咱们的两名大学生来!”
“好好好,我先来!”郑风华打开酒壶猛喝一大口说,“美酒穿肠过,情系北大荒!”
一阵掌声。
白玉兰一仰脸,从郑风华手里接过酒壶,“咕咚”喝进去一大口,神情凝重地说:“初来疑是梦,恨别情未休!”
不等别人评论,奚春娣接过酒壶也喝了一大口,忽地站起瞧着场部的方向,一往情深地说:“回上海后,年年岁岁,每当今天这个时候,我就站在黄浦江畔,遥向北大荒呼喊:‘肖书记,我的肖妈妈,我永远永远想着你——’”她话没说完,眼眶湿润了。
潘小彪接过马广地的酒壶连□三大口,也忽地站起来,双手高高举起探路杖,向着黑土地远方大喊:“北大荒啊黑土地,黑土地啊北大荒,九年多的北大荒生活,到头来,我虽然双目失明,也无怨无悔!”
愣虎见潘小彪发疯似的叫喊,大概是以为主人疼痛难忍了,蹦跳着“汪汪汪”狂叫起来,和那“无怨无悔”的呼喊交织在一起,在天空回荡着,飞传着,凄婉而雄壮。潘小彪不喊了,坐下来,愣虎的汪叫声停止了,那“无怨无悔”的呼喊还像惊雷一样在远处的山谷里回荡着。
“呸!你们是贼不够意思!”马广地发泄似的咕咚咕咚喝下几口酒,拽一把韩秋梅钻出人圈儿说,“光让我们秋梅咔咔给你们照,就不说给我们秋梅来一张……”
“哈哈哈……”李晋笑着去向韩秋梅要照相机,“来,我给照一张,挑理啦……”
“慢着!”马广地说,听你们这些肚子里有墨水的说的都挺有味,咱没水的今天借酒也得来几句……他酒一进肚,脸开始涨红,眯棱眯棱眼,使劲挎住韩秋梅的胳膊,韩秋梅不好意思地怎么挣也没挣脱,他装出有点儿醉醺醺的样子说起顺口溜:“过去有人唱,北大荒好荒凉,又有兔子又有狼,就是缺少大姑娘……我冒牌知青马广地,混进知青队伍也下了乡。刚来时,男一半,女一半,北大荒有了这么多漂漂亮亮的大姑娘,嗨——没几天,这对象,那对象,就是没人愿和咱冒牌知青对个象。你不想和我对,我还不要哩,咱从关里进口了个大姑娘,又能干又有模样,我俩在北大荒……”他说着瞧瞧韩秋梅,使劲挽住她的胳膊接着说,“我俩在北大荒恩恩爱爱、爱爱恩恩生了个儿子叫小荒!”
李晋抢过相机拍照的时候,大家已笑得前仰后合,乱成了一团。
借酒抒真情,激情出诗人。积淤多年的真挚情感在即将离开北大荒的时刻爆发出来了,那么真挚,还那么富有诗意,连大伙儿所说的“冒牌知青”马广地也道出了对北大荒的真情,耐人寻味。
笑声停止,气氛更激昂起来,你一句,我一句,你一口,我一口,变得不再那么有秩序,甚至你抢我夺,没有佳肴,连咸菜都没有,喝得那么来劲,那么有兴头。
一个酒壶空了,另一个又空了……
“哇——”丁悦纯大喝一口后,突然站起来,哗哗地吐了起来,他这一吐不要紧,几个憋着想吐的人都止不住“哇哇哇”地吐起来。
“北……大……荒……啊……”李晋东倒西斜地说,“我……永……永远是你的……儿子……”
顿时,阵容更乱了。
姜婷婷刚要去扶丁悦纯,她也“哇”地一声吐了。
丁悦纯在地上打起滚来,一直滚进翻完的黑土地里接着李晋的话,断断续续地说:“我……也……是你……的……儿子……呀……”
眼下,返城小分队乱成了一团,谁也劝不了谁,谁也顾不了谁,只有韩秋梅脸稍红润,头脑清醒,握紧照相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一边拍着一个个狼狈的镜头,一边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地说:“都给你们拍下来,等清醒后自己看看自己这副狼狈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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