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妃帘

第四章 多少蓬莱旧事【四】


    到了青榕路和温柔湾交界的临海十字路口,劳斯莱斯就和家政小货车分开走了。
    思郁想,反正东西也不多,庆祝完再回去收拾也来得及。
    可车子真正缓缓驶入了温柔湾的临湾酒店前,思郁还是不得不感叹一下物是人非而今时不同往日——不过月余,自己竟然就从服务员变成了顾客,而且还是出手阔绰的那种。
    果不其然,易与谦一高兴,还叫了各部门的高管核心,订了个豪华包厢,连菜都不用点,点了包厢就带了菜,直接送上来的那种,什么牛排、鱼翅、海参、三文鱼、法国进口葡萄酒。
    在很多年以后,筵席间的觥筹交错都如云烟散去。
    “我唯独记得一件事。”
    桂酒徒盈樽,故人不在席。此间乐,忍垂泪,诚忘蜀?
    原本易与谦划拳作乐,酒酣胸胆尚开张,但他的手机“嘀哩嘀哩嘀哩”地响了三声后,他瞳孔放大,几乎手足无措得像个孩子。在他身边的成小顶也屏息凝神,几乎紧张地看着他,他毛手毛脚地点开朋友圈,一瞬间的期待,然后是失落怅然,最后强敛愁容,再把疏狂图一醉。
    那时思郁还不懂,为什么成小顶会落寞地别过脸不再看他。
    易与谦最后当然酩酊大醉,回去时在劳斯莱斯带膻味的真皮座上,他只是紧闭着双目,连眉头都锁着。思郁想到了幼时读过的一句诗词: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但她还是不太明白,只能用探询的目光望向易与谦,再望向成小顶,成小顶踌躇良久,终于说:“他的译伊走了……出国了,和别人。”
    “直到那时,我才明白,‘译伊’是女人的名字。我才开始怀疑我这份幸运。”
    不错,老天想郅思郁伸出了一只枯萎的橄榄枝,一份带着血泪污垢的感情——
    所谓的员工宿舍对于思郁来说,简直是豪宅,顶楼二十三层六十五平一房一厅,在沪州广场四条街外的园林小区,“译伊”直接包下了一整栋楼,连成小顶和易与谦都住在里面。
    不过半夜十二点左右,思郁就拾掇好了所有东西,甚至还洗完澡吹干了头发。
    思郁从来没有住过这样高的地方,她不由得走到了阳台上,眺望这城市的夜景,但意外地,她第一次看到孤独黯然的易与谦。
    原来易与谦就住在她隔壁,露台也是相邻的。
    易与谦发梢凌乱,微微滴着水,他穿着灰色的银边宽松家居服,一手支着栏杆,一手夹着雪茄烟,红石般的火光在他指尖隐约可见,薄薄的烟雾缭绕着他的面颊,看不清他的表情,而那丹凤眼却一定是无神地望着夜空中某处。
    思郁顺着他的目光,但见霓虹黯然惨映,冷月如霜照地,无数高楼也被阴森森的雾气笼罩。
    两个天涯沦落人都沉默着,各怀心事,当真是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思郁,对不起,”他终于开口,声音哑哑的,如同海风拂过飘曳的棕榈树叶,“我知道你不是她,但我无法停止爱她,哪怕是要自欺欺人。”
    思郁只是静静地望着那抹半掩的弯月,在浓云厚雾中蒙昧不明,就像易与谦的故事,她只看到一个轮廓,但当真是摸不清看不透。
    她知道,此时此刻,她应该说一句“对不起,我不是她,也永远不会代替她。”
    可是,这样高的地方,这样美的景色,比以往任何一切都绚丽——梦幻的夜景成了海洋的旋涡深深地诱惑着她。
    “我选择了沉默。”
    她开始提着一口气。
    在此后的一年里,易与谦带着精英设计师去了“L’Amour”法国总部开始了为期一年的培训。
    因为住得近,她每天步行上下班,一丝不苟地工作,处理不了的请教成小顶,晚上乘公交车去沪宁大学上课,主要上金融管理,有时也会上上法语,工作也越来越顺手。
    而易与谦,在前半年里,每隔一周的时间,都会托人给思郁带一支黑郁金香,那种市价最高的荷兰进口货。
    思郁只是顺手插在办公桌上的长玻璃花瓶里,直到半年后的端午节。
    成小顶和思郁几个同事带着粽子去看望培训中的设计师们。思郁去时匆匆忙忙,易与谦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他得意洋洋地眯着丹凤眼,向思郁展现他的设计,他当时正在制作一件晚清民国风的旗袍婚纱,银白光滑的底,飘逸鲜活的纱。
    易与谦说:“那个外国女人想要展现一种中华风的爱情,清高而不染,我想用黑色滚边丝在旗袍上绣几朵郁金香,你觉得呢?”
    “军阀天下,关山似雪,你听过湘妃竹的故事吗?”
    “其实不好,不含蓄没味道,”反正相熟了,思郁没有多想,毫不客气,“恸哭兮远望,见苍梧之深山。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那些反复无常的时代,这才是我们的爱情。”
    终究,易与谦还是用了明黄暗银丝线绣了几簇湘妃竹,出人意料地,那款设计被来自全球的“L’Amour”设计师称赞。
    从那以后,易与谦再也没给郅思郁送郁金香,思郁也为办公室放上一盆绿油油的湘妃竹盆栽。
    又过了半年,“译伊”正式负责“L’Amour”在华国范围内的业务。她的新晋闺蜜苏菲儿,被拔擢成了华国区的大区区长。三年后,“译伊”正式上市,几轮融资下来,成了国内数一数二的婚纱公司,而思郁除了挂名负责法国的case,完成了夜校的课程后,还兼任了财务总监,帮人数钱之余,手上分到了一点股票,蒸蒸日上的“译伊”着实让她赚的盆满钵满,但她除了现在每个月给家里打五千块钱,也再没回过榕城。
    思郁有时候会想起以前的自己,莫名其妙地就被开除了,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学姐洋洋得意地蔑视她,而郅志远找遍整个榕城,竟然每一所中学愿意收她,妈妈当时只是坐在沙发上,双手掩着脸,悲恸地啜泣。
    思郁知道妈妈一定了解什么内幕,可妈妈只是懦弱地哭泣,最后,邹子瑛那张与思郁神似的脸徒然泪痕阑干,妈妈竟然问她:“思郁,你想不想嫁人?”思郁自然不想,她气急了,尽管知道自己找不到什么好工作,也开始收拾行李南下沪州,邹子瑛也急了,说:“如果你离开这个家,两个月后你每个月都要寄六百块钱回来!”思郁赌气地找了一张纸条记下了他们的银行卡号,拉黑他们的号码,然后甩门而去。接着,她体会到了那句“身体是苦海的载体。”——在那间小小的岀租屋里,她病得难受,灼热的光斜射进来,她看着影子渐渐西斜,等着病魔离开她这副平庸的皮囊……
    难得柳暗花明又一村,上苍给了她这样好的机遇。
    “我当时真的知足了。也许,我这辈子应该就这么过去了,我曾一度这么想。”
    正因如此,她怎么都想不到,有一天,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易与谦会问自己:“思郁,你想不想要主管这家婚纱公司?或者你敢不敢管比现在多七十倍的资金?”
    思郁偏着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易与谦狭长的丹凤眼里平静无波,他继续说道:“我姓易,但我已经过了年轻气盛的时候了。没错,我爸是易清远,我是易氏集团的法定继承人,我不打算防着你,所以和你坦白,易氏集团的L股被人大肆收购,对手来自海外,我爸老了,我要回去守住祖业。”
    她接受了上天给的橄榄枝,也得到了“译伊”的股票,同时与带着腐臭的人民币为伴。
    “所以,你是在问我这个其中之一的股东兼创始员工,是坚持单干,还是并入易氏?”她斩钉截铁地说,“与谦哥,你的答案就是我的答案。”
    易与谦经过这么多年的历练,回到易氏可谓游刃有余。收购易氏的公司也渐渐浮出水面,是一家叫“Perfume”的法国公司,表面上卖红酒,但资金链结实得几乎可怕,越查下去,越让他不寒而栗,除了红酒供应的“Perfume”葡萄园园主Jackson外,最大的股东,是华国人林译伊。但据说只要红酒卖得好,Jackson有钱赚,他就不管公司的事,股东大会竞选的执行总裁,居然是林译伊举双手赞成的一个华国青年——四年前沪宁大学法语系却又转学金融管理的彭与彬。
    易与谦知道,他马上就要与自己朝思暮想的人见面了,而且是兵戎相见。
    思郁几乎也是在同一时间拿到“Perfume”的资料。
    她第一次看到林译伊本人的照片,自己真是和她像极了,怪不得易与谦会拉自己一把。
    但思郁没想到自己能那么快看到林译伊本人。
    自从“译伊”并入易氏旗下后,CFO的办公室被搬到顶层的79楼,在CEO的总裁办还有特别秘书室的对面,易与谦甚至给思郁的工作证加了特殊功能——刷开总裁专用电梯。
    对于这两位空降的高管,一时间整个易氏议论纷纷。日久见人心,实践出真理,思郁和易与谦对于工作一丝不苟,加之易清远的面子,他们渐渐服众。
    思郁陪易与谦出息各种场合,人人都把她当成易与谦的女朋友,他们也从不澄清。
    就这样,思郁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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