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妃帘

第三十六章 卷起爱你的时光【番外一】


    想太多的人容易早熟。
    但我有时候会忍不住地去思考,我们到底是因为什么去爱一个人?
    要怎样才会是那一种无声无息却慢慢深入血肉的爱?
    因为从我记事起,彭若容她就是一个人带着我。
    我和她住在榕城市中心的一栋公寓里,她总是清闲的,但却不缺钱。
    除了她的老朋友冯静偶尔去看望她,其他时候,也许是在明媚的午后,有澄黄色的光如水一般泄进来,而她抱着膝盖坐在大理石的飘台上,静静地仰头望着窗外,窗下可见一簇又一簇繁密的榕树叶,连成碧绿的海洋,在这样的明媚中荡漾。
    我嗫嚅着叫她:“妈妈。”
    而她只是笑着揉了揉我的头发。
    我知道,她是在想那个男人。
    但那个男人从来没有来看她——哪怕到她死。
    她渐渐地在岁月里消瘦,我也不敢抬头,我害怕别人知道我没有爸爸,我害怕让别人知道我妈妈是这样地一个人,这样的她,不是笼子里的画眉,也不是紫绸缎上发霉的绣花,而是小巧的、温顺的、沉默的一个极端精致的浮雕。
    我只能低下头和她一起沉默。
    还好,学校里要穿的是校服,没人会发现我穿的是名牌;还好,那些小女生只会八卦那些学习优越相貌出众的男孩子;还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泯然众人,没有人会了解我太多。
    我遇事总是一味退让。
    直到那一次下午放学后,我遇到郅思郁。
    我当时脸上就像火烧一样,那样屈辱那样愤怒——但我最后还是会退让的,如果没有她。
    但她就是那样挡在了我面前,她似乎天不怕地不怕,又像极了初生的牛犊,我当时就在想,世上怎么还会有这样傻的女孩,什么都不在乎,只是由着自己的心。
    可我从来不敢由着自己的心,就像蜗牛小心地卷起触角。
    但后来会想,那是一种怎样的绝望?千算万算算无遗策,却独独算漏了自己的真心。
    橙红色的夕阳慢慢变淡,她转身,脸上留着一抹明媚,笼罩着那弯弯的眉眼,她笑着伸出手,大方地说:“我叫郅思郁。”
    郅思郁、郅思郁、郅思郁……
    那个声音就这样在我心里回荡,让我每时每刻都迫不及待地要见她。
    在傍晚的榕树下,在那方长石凳上,会有让我眷恋的一抹静好。
    她有时候读厚厚的《红楼梦》,有时候背英法单词。
    我留心有关她的一切,尝试她喜欢的甜品,读她读过的书籍,我甚至会把书上的文字抄在日记本上,一本带着铜锁的皮革本,而我把学校里落在她身边的一片榕树叶夹在笔记本扉页。
    “雨洗檐花湿湘帘,簟纹灯影夜何其。枕上袖边难拂试,任他点点与斑斑。”
    “彩线难收面上珠,潇湘旧迹已模糊。窗前亦有千杆竹,不识香渍泪也无?”
    她喜欢草莓味的。在食堂那一排巨大的墨绿的玻璃窗旁,明媚的阳光百转千回,一如她眉眼弯弯,如花开千树的明媚,她高兴地说:“真的好好吃,这样明媚的阳光,要拉个帘子才好,书上那种湘妃帘,我和你就待在一起,每天连卷帘子都省了……”
    她高兴我就高兴,所以我什么都依她。
    我永远也忘不掉,她被开除的那天。
    我从来不知道,会是这样绝望——我什么都干不了,看着她被千夫所指,眼睁睁地看着她被逼到崩溃的边缘,看着她一步步地在我的世界里消失。
    手足无措。
    直到最后的那块水晶吊坠也被我弄丢了。
    “我竟然弄丢了。”
    我终于下了死劲,彭若容也有钱支持我,所以我两年内完成了四年的学业。
    被沪宁大学录取后,我迎来了和彭若容的最后告别,我从来不知道她有病,她也从来没有要治——冯静含泪别过头不忍再看,看她躺在白茫茫的病房里,含笑握着我的手,一如多年来那样笑,我感觉到有滚烫的水珠从我脸上缓落,她抹去我的泪,把一把银行保险柜的钥匙放在我的手心里。
    她眼睛却一直盯着病房的门。
    最后的呼吸落定,病房的门也没有被推开。
    保险柜里是一份卷宗。里头有易家百年不倒的秘密,以及易家与国民政府、汪伪政府达成的一系列不为人知的协定,华国成立后,易家历任掌舵人才收敛一些。
    但易清远留给我的,是欧洲的秘密产业。我知道了林易两家多年表面世交协作下的针锋相对,我看到了六芒集团的轮廓,也知道了易清远在慢慢地架空林氏在欧洲的毒品生意。
    我明白了易清远的忧虑,我更明白,接受这些,前方等待我的,几乎是上百亿的身家。
    这是我从小就能想象到一点的真相。
    但那一切真的来临的霎时,我眼前仿佛是闪过了一室明媚的阳光,也许是妈妈在静静地看着窗外碧绿的海洋,也许是小郁切开蛋糕时那样单纯的快乐。
    我默默地把卷宗放回银行保险柜。
    浩荡如海的人口,就是沪州,我和她,是沧海一粟,是九牛一毛,是雨打浮萍,是风打柳絮。
    “我不会让她做潇湘妃子。”
    但事实上,除了“有志者,事竟成”六个字,我也想不到其他话来鼓励自己。
    我选的专业是法语,因为她也喜欢法语。
    “法语好难,可林妹妹更难。”
    我没有动银行里的钱,除了考奖学金,我还要自己赚生活费,我总是会去各种地方打工,我恨不得一天有48个小时,可以让我啃完那本砖头般的词典,可以让我跑完沪州的每一个角落。
    也有人追求过我,但却总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都不是她。
    “弱水一瓢,红尘万丈。”
    直到那一天,我遇到林译伊,也许是在骗自己,我甚至都不知道她是姓林的。
    “我好像看到了另一个你。”
    在人来人往的大街,我彻彻底底地感觉到迷惘,就像一个看到绚烂夕阳的人,就这样坠入了黑黝黝的夜,终于又迎来了璀璨的星光。
    “我也许应该放弃。”
    可哪怕长得一样,林译伊也不是她。
    “我爱的就是唯一的。”
    我最后还是把林译伊当做普通朋友。还是漫无目的地寻找,终于,在一个明媚的白日,在青榕路的一个巷口,问了一个拾荒的老奶奶,找到了眉目。
    我在哪里等了一个上午,可导师一遍遍打电话催我回学校,巴黎大学给我发放了全额奖学金,我想延迟,却不得不回学校,只能让老奶奶帮我转告她。
    可到了傍晚再赶到那里时,我不仅终于再见到我的小郁,也看到了我那个从未谋面的哥哥——易与谦,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他说笑着搂着我的小郁,我可望不可即的小郁,就这样绝尘而去。
    香槟色的劳斯莱斯,残阳血红,我退让后就永远都追不上的东西,却轻易燃尽了我的清高。
    “你走了,我没能追上。”
    我方才明白,我要钱,我要足以压垮一切的财富权势。
    不然,哪怕我出现在郅思郁面前,她也会一如既往地和易与谦走——所以这次,我不能退让。
    我是要疯了。
    林译伊和我一起来到法国。
    想我的小郁时,我就待在那一片红绿的海洋中,仿佛还是多年前明媚的阳光。
    林译伊惊奇我为什么突然换了专业,而我笑着牵起她的一缕青丝,悠悠说道:“这样才有钱啊。”
    月色皎洁的夜里,她抱住了我,我们缠绵地拥吻,她攀在我的身上,我也把她雪白的欧式床单上,有时在麻木中寻找快活,有时吻吻她的眉眼后,我却只是说:“早点睡吧。”
    然后我退出了她的房间。
    因为我想到了一句话——通往女性心里的通道是……
    不想再往下想,我也觉得自己卑鄙。
    反反复复,夜这样冷。
    我就这样一步步地把林译伊彻彻底底套进去。
    再回华国,已经是四年后。
    我买了海湾建别墅,依言拉了个帘子。
    “平金孔雀羽线绣竹叶的两扇湘妃帘。”
    她变了,我也不得不变。
    湖广詹氏,追赶角逐的拍卖会,我旁观詹氏兄弟的内斗,素衣华裳,美女总裁。
    京华绝冠、衣香缤影的舞池,我环着林译伊的纤腰,她也含笑看着我,我看着角落头那个朝思暮想的桃红色身影,却低声对林译伊说:“我和易与谦长得像吗?”
    她答:“是像极了,可我只爱你。”
    我说:“但我听说,舆论公众眼里,林易两家,一直是有不成文的规定。”
    她也笑:“你吃醋了?”
    我也只是轻笑,只听她说:“规矩什么的,我最喜欢看旁人打破了。”
    林译伊唤秘书来交代几句后,相机快门的“咔嚓卡嚓”声就隐没在欢声笑语中。
    一曲舞毕。
    詹宇澈向我走来,有节奏的舞步中,他笑道:“原本以为易家基因强大,个个冷酷无情,现在却偏出了一个多情种。”
    我说:“詹世兄别介意,兄长宁死不愿意合作,也是为情所困。”
    他道:“看来彭总和我志同道合了?”
    明人不说暗话。
    但我的眼睛却不自觉地看向舞池一角,那抹桃红色身影在瑟瑟发抖,而“华裳”却是耀眼夺目,我隐隐有了猜测。
    我说:“世兄要清理门户,易家要对付欧洲林氏黑道,怎么能不志同道合?”
    “你要干什么?”
    我笑道:“我当然是要为易氏彻底铲除林译伊。”
    “啧啧,真是心狠手辣,可我要的很简单,林译伊手上六芒的股本合同,可以吗?”
    一切按照预料的进行,林氏对易氏的收购停滞,林译伊预谋斩草除根。
    那个孤灯挑尽的晚上,我去见了这个痴情的兄长,我对他讲了我的故事。
    我终于得到了郅思郁。
    一个完完全全却咫尺天涯的人。
    新婚夜的那天晚上,我终于垂下了帘子——但垂不下那么多年的人事两难。
    有志者,事竟成。
    我想尽办法讨好她,我努力让她想起从前的旧时光,但我也已经完完全全地变了,她又怎么会相信?相信我爱她?
    还是湘帘高卷。
    直到我在法国拿到股本合同。原本以为,六芒集团只有两大巨头,美洲詹宇澈,欧洲林译伊。却还有一个安晓钦——
    詹宇澈是要留下安晓钦,又得彻底铲除六芒这个毒瘤。
    詹宇澈原来也是一个为了爱情可以监守自盗的人。
    林译伊在美洲的官司却愈发激烈,想来是詹宇灏顺水推舟帮了詹宇澈一把。
    这是另一个故事了。
    我想做最后的挣扎,小郁却不以为然——我反而彻底与她的真心决裂。
    七年,她把自己包裹在滩铁水里,我触及不到。
    我也想慈悲一次。
    这样,她不会像我这样冷了。
    在法国时,她总是提着一口气——她是在认认真真地敷衍我了。芬芳庄园里,星光璀璨,我本能地想要吻她,当时只是想,再放纵这么一次,反正她不会相信,反正我就要离开,可当她依靠在我的肩膀上说那番告白时,我才知道什么是绝望,便是无望里星光般隐约的希望。
    我多想告诉她,我爱她,不管她怎么样,我都爱她。
    我打定决心,又只是为她一个笑靥颦蹙动摇,很可笑吧?
    湘妃帘的幻想,是你爱的人也爱你。
    直到最后,我也隐隐好奇,我们到底是为什么要这样爱一个人?爱到血泪成河,爱到歇斯底里,爱到死无全尸。
    平凡人的一生,扶持搭手,茶米油盐,过去就过去了,也是岁月静好。
    到了最后才有了些许透彻,也许是她无意唤醒了我心底那冰原荒野下仅剩的一点矢志不渝,爱情就是她,她就是爱情。
    凑巧的是,那点悲凉里的温暖,足够陪我走完短暂而漫长的一生。
    所以我宁愿不要沧桑历经的一生一世,我也要烟花定格在她心里。
    这样,一生相伴。
    眷恋、卷帘,这是一个悲凉的故事,才有了我的日记里最后的一句话——
    “卷起爱你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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