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化树

第27章


但下面的话全是他当满拉时学的宗教词语了。也许他是要排遣心中的苦闷,暂时摆脱尘世的烦恼,想到他想象的天国里去遨游一番吧。他越说越兴奋,然而也越说越荒诞了。
羊圈那边又传来咩咩的惨叫声。这不知是宰第几只羊了。马号离羊圈不远,咩咩的叫声更为凄厉。听到羊叫声,他不知想起了什么,陡然失去了说话的兴致,垂头不语了。
马灯的光焰跳了两下,骤然暗淡下去。“熊!快没油了。”他跳起来骂了一句,把灯芯拧长了点。擦得干干净净的玻璃罩里顿时冒出一股黑烟,即刻把灯罩熏出一道道污黑的花纹。他欠过身去想把它拧小点,但大概又想起很快就要走了,于是又缩回手去,仍在我对面坐下。
“哎,小章,你跟马缨花成家吧!”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跟我这样说。“哦,我……”我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个建议,愣了一愣。
“我跟你说,马缨花是个好女子。”他说,“啥‘美国饭店’,那都是人胡遍哩!我知道,那鬼女子机灵得很,人家送的东西要哩,可不让人沾她身。真的,你跟她成家吧。你跟她过,是你尕娃的福气。”
“我……”我支支吾吾地说,“我还没想过这件事……”
“啥没想过!”他气恼地一拍膝盖,瞪起眼睛,“你尕娃别人模狗样的!你以为你是个念书人,人家配不上你是不是?我跟你说实话,有一次,我趴在她后窗户上看她洗澡,吓吓!她那个奶子,还有那个腰……嘿嘿……”
他总有叫我意想不到的言谈举止。我情不自禁地失声笑了起来。不过,我还是感到了他的真挚、诚恳和关心;从他的话里也证明了马缨花至少在这个队上是清白的。同时我也明白了,有一次马缨花说到他时,陡然停住了话题是什么意思;她肯定发现了他的这种荒唐行径。此后尽管他对马缨花很好,关怀备至,而她却总说他是个“没起色的货”,原因就在这里!“咋样?”他最后问我,“你还想咋样?现时又不考秀才,你就是满肚子书,人不用你还是白搭!那女子可是针线锅灶都拿得起、放得下,田里的活也能干。跟了你,只怕还亏了她哩!……”羊圈又响起咩咩的羊叫声时,他说他要走了。他一口气喝干了茶,把大铁壶从炉台上提开,让我帮他背起那一大摞行李。“背得动么?”我担心地问他。
“背得动!到山根下三十里路,抬脚就到。”他颠了颠沉甸甸的铺盖,没跟我道别,没跟我握手,只嘱咐我把灯吹灭,把房门锁上,再安槽头添一抱草。然后他转过身,左一蹭,右一蹭,挤出了狭窄的房门,投进外面风雪茫茫的黑夜之中。
我从马号出来,只看见整个世界是浓密的、飞舞着的雪花……马缨花还在羊圈。我回“家”去睡觉了。
三十三
……我钻进破棉花网套,还没睡着,谢队长就在窗户外面叫我:“章永璘,章永璘,小章,小章……”
他急促的叫声使我心头一沉,立刻想到是海喜喜出事了!我没有应声,装着已经熟睡了,脑子里却在思忖应该怎样回答领导的盘问。谢队长还一个劲儿地叫:“小章,章永璘。”
老会计用肘子捅捅我:“小章,叫你哩!”
我慢吞吞地爬起来,用带着睡意的腔调问:“什么事啊?”
“快,快,到队部办公室开会去。”
我想,不会这么快就发现海喜喜跑了吧;“开会”,大概是商量分羊肉的事,可能我们这几个单身农工也有一份。我赶紧穿上衣裳,跑到队部办公室。
各织的组长都在办公室里。每个人手上都有一支自卷的烟卷,满屋子烟雾腾腾。原来,办公桌上有一笸箩烟叶子,这是队部免费供给组长们开会时吸的自种烟叶。“劳驾,给我一张纸。”我也挤进去卷了一根,和别人一样,话也顾不上说就呼呼抽了起来。一会儿,谢队长提着一个面口袋回来了,气咻咻地一屁股坐在办公桌前。办公桌上有盏马灯,照着他满手血迹。我吃了一惊,烟卷差点从嘴上掉下来。这种场景使我联想到福尔摩斯探案里的描写,我想到海喜喜,想到马缨花……身子几乎僵直了。幸好,谢队长只是说,海喜喜那“驴日的”跑了。是喂牲口的老汉——就是那“死狗派儿”车把式——发现的。老汉去马号添草,看见他的门锁着——我真不该锁门!——拿马灯隔着玻璃窗一照,“炕上啥也没有,比水洗的还干净”,就去羊圈报告了谢队长。谢队长说,一定要把那“驴日的”追回来,眼看要春播了,没人摆耧哪行?!“那驴日的哪怕过了春播再跑哩!”他叫我们几个组长分头去追。他像运筹帷幄的将军似的调兵遣将:谁谁谁去北边那条路,谁谁谁去南边那条路,谁谁谁去镇南堡,谁谁谁朝东北方向追。他说我穿得单薄,叫我沿着东边的大路走,到三十里外的小火车站去挡海喜喜。他特地跟我讲:“那站上有个炉子,你烤着火,我去羊圈安顿一下,随后就来。”
我才想起来谢队长手上的血是羊血,并且,他单单没有注意到去山根的那条羊群踏出来的小路。我浑身轻松下来。尤其是,他解开面口袋,又发给每人两个冻得瓷瓷实实的稗子面馍馍。“大家都辛苦点,这算是加班粮。”他这样说,我更高兴了。会散了,组长们出了办公室。“熊!这大雪天的,哪达儿追去哩,回家睡去吧!”他们悄悄地议论着,也果真朝各自家门的方向散开了。我不能不到火车站去,谢队长一会儿还要来和我会合哩。
雪下得更大了。东边、西边、北边、南边,到处是白茫茫、灰糊糊的一片。雪花打得眼睛都难以睁开。这种鬼天气,不迷路才怪哩!我有点为海喜喜担心起来:他何必选在这样的夜晚跑呢?可是转念一想,这也正是他的聪明所在,那几个组长不是回家睡觉去了吗?
我只能朝着那条大路走。幸亏大路两边栽着一株株柳树,走在两行柳树中间总不会迷路的。我把棉绒毯子缝的“罗宋帽”从头上拉下来,我的鼻子、脸颊都立即感到了马缨花的温暖。我又想起海喜喜临走时的建议,心里虽然还在矛盾着,但也感受到海喜喜的无私的友情。我觉悟到:善良、同情、怜悯……人的美好的感情,本不是像我原来认识的那样,被饥饿和艰辛的鞭子驱赶得一干二净了,而恰恰是越在这种条件下,越显现出她的光辉。命运啊命运,既然用我从象牙塔里拽出来,难道就对我没有一点好处吗?我所享受到的最深切的温情,人生遭遇中最难得到的东西,不正是在这种时刻、这种条件下吗?……一时,我感到我是十分幸福的。现在不知是几点钟,总该是半夜了吧!我只听见雪花柔和的沙沙声和自己呼哧呼哧的鼻息。雪夜静谧得令人的魂魄似乎都会脱离自己的躯体。前面,在两行柳树中间,蓦地出现了一座小桥,弓着背,一副忍辱负重的驯顺的样子。我陡然想起来,两个多月前,仅仅六十多天前,海喜喜赶着大车和我们几个就业人员曾经经过这里。那时,我还满田里找黄萝卜吃,而他,却威风凛凛地坐在大车上,唱着那动听的深情的民歌。脑子里,肯定萦绕着马缨花的影子,一心想早点赶回去跟她见面。可是,转眼之间,起了多么大的变化啊!现在他成了一个失恋者,一个逃亡者,而我,这个得胜的情敌却厚颜无耻地扮演着追捕者的角色。我想象海喜喜在这茫茫的雪夜中,背着沉甸甸的行李,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山根下跋涉的情景,幸福感顿时消失得无踪无影。因为这种情景使我非常清晰地看见,我的幸福是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的。我又不禁回忆起海喜喜对“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的评论,才悟到卢纶的妙处:他的这幅画面在描绘唐将浑的英雄气概之下,透露单于的悲壮色彩。怪得海喜喜会从这首诗里得出与一般评论全然不同的看法。在一千多年以后,在我们已经组成了一个民族的大家庭以后,难道我们还不允许他这样地想吗?是的,他本人就是个外表看起来粗豪不羁、暴躁蛮横而心地却是纯朴的、多情的、具有悲壮性格的少数民族兄弟!我得到了纯朴的劳动者的同情、友情和无私的关心,他们总把我想象得很好、很高尚,而我又奉献给他们些什么呢?什么也没有,除了痛苦之外!
我呆呆地在小桥上停了片刻,垂着头,俯视着片片雪花坠入桥下的黑暗里。深刻的忏悔,固然是由于自己造成了别人的不幸,而被害者不但宽容了自己,还尽其最后的可能,奇 -書∧ 網再次施与了他的恩惠,那自己就不仅是忏悔,而是一种镂心的痛苦了。啊!海喜喜,海喜喜,亲爱的朋友,我怎样才能报偿你呢?
三十四
火车站的确非常小,我是看见铁路边的一盏红灯才摸索到的。车站没有站台,在两条铁轨旁边盖了一间比警察的岗亭大不了多少的土房子。房顶上积满厚厚的白雪,在寥廓的雪原上像一个孤独的大蘑菇。房子里没有灯,漆黑一团。我推开用板条钉成的门,走了进去。里面,果然如谢队长说的,有一个用大汽油桶改装的火炉,煤已经快燃尽了。我抖净身上的雪,借着炉箅下透出的一点微弱的红光,找到一根铁通条。我拿起铁通条在地上横扫着,终于在墙角碰到一小堆煤。我加足了煤,把炉子捅好,在一张木条凳上坐下来。然后脱下破棉鞋,刮掉泥雪,用鞋面扫干净炉面,把两个稗子面馍馍和棉鞋一起放在炉子上烤着。
炉子很快就旺起来,火苗蹿出了炉口,小屋里一闪一闪地亮着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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