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国

第177章


 走着走着,地面更开阔一些,远远就看见刘堡村的堡墙了, 那是几百年前干打垒起来的又高又厚的土墙,墙头已经长出了杂草和小树。山上的梯田里, 有人赶着牛在犁地,翻起一道一道土浪,将半尺来高的玉米茬连根翻起掩埋在土中。 有人赶着牛踩在耙上耙地,那是需要掌握平衡的活计,耙子两米来宽,布满了钉齿, 人踩在上面要左右倒着脚,控制着均匀的压力,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挥着鞭子,一趟耙过去, 犁过的地就见了平,隔一会儿,就将耙出的玉米根扔到地边。这是在准备抢种冬小麦。 一个在坡地上犁地的农民扶住犁,高高地打量着卢小龙,露出疑惑的表情。 卢小龙认出这是刘堡村一队的农民,朝他挥了挥手,对方也认出他来了,忠厚的一笑, 卢小龙曾经当过他们的生产队长,他吆喝了一声:"回来了?"卢小龙高声回答:"回来了。 "对方又问:"是不是到公社迁户口了?"卢小龙说:"是。"对方说:"有空去家里坐。"卢小龙说:"行。"
一路走过去,村边的场上正在摊晒老玉米棒子,男男女女正在干活。卢小龙知道,大多数玉米棒子一收下来就分到了各户,这是队里留下来做饲料、做种子的。 金黄的玉米棒子摊了一场,晒干了,就要用碾子压,压脱了粒,就装麻袋过秤入库。 他走到场上,农民们早就停下手中的家伙,远远打量着他, 村里人对任何外来的人都关心,每一户来了城里的亲戚,都会立时传遍全村。有人先认出了卢小龙,高兴地喊了一声,而后所有的人都认了出来,露出了笑容。卢小龙三步两步跳过路边的庄稼, 来到了场上。人们对他都十分亲热,问长问短,卢小龙把回来干什么讲明白了, 这才问起生产队三年来的情况,大伙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不知是卢小龙离开的时间太长了, 还是因为他很快要走了,大家的亲热中有了一点生疏的客气, 好像他是一个从上边下来检查工作的干部。阳光金晃晃地照在场上,玉米棒子蒸发着香气, 场四周是夏天才垛起来的新麦草。卢小龙走过去,拍着一个个麦草垛,麦草垛得很实, 又抓起玉米棒子用手抠了抠,水分还在,晒干还要一些天,他用木锨翻了几下玉米棒子,大伙都笑起来,说道:"再回来给我们当队长吧!"卢小龙也笑了, 又有人说:"再回来就该当大队长了。"人们说笑成一片。
卢小龙随手从挎包里拿出两盒海河烟,看了看场上,说道:"可惜这儿不能抽。"几个爷们都说:"没事,我们到下风抽。"说着,便都搓着手踩着玉米棒子来到场外,在土沟旁蹲下。卢小龙发了一圈烟,和大伙坐在一起抽了起来。 看着对面山坡下刘堡村的窑洞高高低低地排在那里,卢小龙想,这回离开刘堡大概很难再回来了, 多少对这个土气洋洋的小山村生出一股眷恋之情。就是一条狗在这儿卧过两年, 大概也不会忘记这地方。烟抽过了,该聊的也聊得差不多了,卢小龙发现, 自己和农民已经没有更多聊天的热情了,他急于离开农村。自己的事业不在刘堡了, 回到这里只是为了告别。
村里的知识青年都已走完,他惟一需要看一看的是鲁敏敏。他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和人们告别,说要去看看鲁敏敏。大伙告诉他:"在来旺家。 "他点点头说:"我知道。"他贴着堡墙进了村,村里还是老样子,不时遇见一两个熟悉的人, 都停下来和他拉着手说话,他掏出烟来一个一个说明着自己回村来干什么。 农民们对他回来是亲热的,那亲热也很平常,就像遇到去城里上班的人回村一样, 倒是一支香烟带出来的笑容更殷勤,这让他多少有些失望。想着毕竟是自己干过两年的地方, 以后又很难再回来,他把村里大概走了走。
机磨房、油坊还在哐啷哐啷地响着,冒着白面的气味、 玉米面的气味和棉籽油的湿热气味。养猪场自然早已关闭了,豆腐房也早没了烟火,只是做豆腐的土房子还在,旁边的猪圈也还在。推开破木板门,里边黑洞洞的,借着透进来的光亮看了看, 那盘磨还立在房子中央,没了锅的灶台还黑乎乎地蹲在墙角。三年过去了, 一丝豆腐的气味都没有了,听说点豆腐的丁老头去年死了。他麻木地拉门走了出来, 小木门碰响的声音让他想到在告别什么。这儿也有一个场院,也在翻晒玉米棒子, 他和干活的人也是招呼着说笑了一阵,已经没有坐下来聊天的热情了, 这伙人也都用又亲热又有点生疏的笑容目送他离开。下了坡,便看到生产队原来的饲养棚, 远远看见饲养员田老头在饲养棚门口挪来挪去。田老头辨认了一阵,疑惑地打招呼, 卢小龙走上去递了一支烟,说笑着聊了几句,低下头钻进了饲养棚。牛马都出去干活了, 只有一匹马在里边嚼草,田老头进来说:"这是赶集回来刚卸了车的。"饲养棚里挺深,那盘大炕还在,过去点上一盏油灯,就是生产队召开全体社员会的地方。 卢小龙想起当年自己盘腿坐在炕上,面对着一片黑乎乎面孔的开会情景。他拍了拍门边的水缸,伸手探了探, 缸里水是满的,他捧起水洗了一把被太阳晒了一天的脸,清爽地抖了抖头, 走出饲养棚和田老头告别。
他几上几下地走着坡路,最后来到知识青年过去住的院子。 土崖上三孔窑洞现在都被大队占了,挂着生锈的铁锁,邻居大娘见他回来,亲热地招呼着,他也回了招呼,照例解释了自己为什么回来,而后趴在门缝中将三个窑洞都看了看, 里边黑洞洞的,看不见什么,听说大通炕都拆掉了,里面堆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右边那间曾经做知青厨房的小房倒是敞着门,往里一看,堆着破缸破锅, 邻居大娘走过来说:"前年麦收,在这儿开过一次集体灶,给收麦的人送蒸馍,后来麦收没再开过。 "卢小龙看着小屋里布满的蛛网退了出来,和大娘告别后一路小跑上了一段陡坡, 来到来旺家的窑洞前。
这里差不多算是村里最高处的窑洞了,几孔窑洞掏在一壁土崖上, 住着三户人,土崖前一块平地,放着一盘石碾子,下面是水平的圆形碾盘, 上面是围着碾盘中心滚动的石碾,碾盘上铺着一层刚刚开碾的玉米粒。推碾的人不知道去哪儿了, 碾子旁边坐着一个纳鞋底的妇女,正是鲁敏敏,还是胖胖壮壮的样子。对卢小龙的到来, 她似乎毫不觉察,仍旧聚精会神地纳着鞋底,先用锥子将厚厚的布鞋底扎一个眼, 将长长的针穿过去,拉着长长的细麻绳一直穿过,最后将麻绳勒紧; 而后又拿起锥子扎一个眼,将针穿回来,一把一把将麻绳拉过又勒紧。鞋底的两面都是白布,已经纳了一半,针脚密密的。卢小龙走到她身边,她没有什么反应,还是一针一针地纳着, 偶尔还将锥子在头发上磨一下,使锥子被头油润得更光滑,看她干活的样子很利索, 像是健全的人,可是看她对外界麻木的反应,就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卢小龙想了想,推起碾子围着碾盘转了起来。碾子靠外粗,靠里面细, 这样正好在碾盘上转起圈来,碾盘上的玉米在碾子的滚压下哗啦啦地响着,逐渐破碎。 看着碾盘周围的石槽中有一溜碾碎的玉米碴,他就知道, 主人是要把玉米都碾成这样的玉米碴,好熬粥喝。鲁敏敏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纳鞋底,他推了几圈扶着推棍站住了, 叫道:"鲁敏敏,就你一个人在吗?"鲁敏敏慢慢抬起眼,看了看卢小龙, 没有什么反应,又低头全神贯注地用锥子扎着鞋底。卢小龙又叫了一声:"鲁敏敏,我是卢小龙。"鲁敏敏过了好一会儿抬起眼,没有什么特别神情地看了看卢小龙。 卢小龙说:"鲁敏敏,你现在好吗?"鲁敏敏直愣愣地看了卢小龙一会儿,朝窑洞门口转过头去, 看了一会儿,又转过头,怔愣的眼睛中露出痴呆的疑惑来。卢小龙又推着碾子转了两圈,看着金黄的玉米粒在磨盘的碾动下微微起伏着,像是轧路机在轧马路。
这时,从窑洞里端着大簸箕走出来一个高高的小伙子,是来旺。 他先是惊讶了一下,很快放下簸箕,高兴地走过来,说道:"是你回来了? "卢小龙赶忙递过烟去,来旺一见海河烟,先冒出一句话:"嗬,大海河。"喜滋滋地叼上,美美地抽了起来。他拉过一个小板凳让卢小龙坐下,自己则蹲在一边,看着一直在纳鞋底的鲁敏敏, 对卢小龙解释道:"你们大个子走了以后,就把鲁敏敏交给我了,没有人管她, 我就让她住到我这儿了。"他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好像偷了女儿的人遇到女儿的父亲一样。卢小龙平静地一笑,说:"她现在好点吗?"来旺摇了摇头,说:"她就这样, 不见好,也不见坏,不认识人,也不说话。可是,你比划着教她干点什么, 她就跟着干。让她纳鞋底,她就从早到晚坐在这里一针一针地纳。"说着,来旺又站起来走回窑洞,过了一会儿,他端着一个笸箩过来,说道:"你看看。"卢小龙一看, 里面已经放着一二十双纳好的鞋底,大大小小各不相同。卢小龙问:"纳那么多有用吗?"来旺说:"拿到集上换东西呗。"他把笸箩放下,又坐下和卢小龙说话。说了一会儿, 看看山头已经没有太阳,远处的河滩地也都黄昏了,来旺说:"做饭吃吧, 吃了就在我这儿住一晚上。"他跑到窑洞里点火做饭,锅碗瓢盆叮当响地忙碌着。 卢小龙站起来又推开了碾子,推几圈,就将粗大的玉米粒往碾盘中间扫一扫, 将下面的碎碴用小扫帚扫到四面的石槽里,再将聚在中心的粗大颗粒铺匀碾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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