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花信

1 梅花妆


梅花妆
    那是北宋的中原,唐门屹立金顶,如傲世的梅花,凌寒开放。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素衣女子目视着案上这半阙的悼亡词,墨迹尚未干透,犹似面上的泪痕,墨香中隐隐还夹杂着梅花的味道,砚角上还存有被碾碎的花瓣,早已零落成泥,只有香如故了……
    往事不堪回首,素衣女子胡乱的试去泪珠,伏在案上,微声抽泣。
    七年了,几经七年了,她不再种植傲雪的红梅,经那一役后,她的梅园彻底改变!呼应着冰天雪地脱尽了烟火气……七年的光阴亦是磨平了女子的锐气,或是说她敛气凌厉的锋芒,甘心等待…那花一样的年华便这样匆匆走过。然而,等待七年的究竟是什么?是悔?还是恨?
    素衣女子重重叹气,喃喃道:“寂飞,你何时还盈儿个解释?”
    斜倚窗梗,素衣翻动,唐盈手中紧握着轻云宫来的拜帖。七年前,正是与轻云宫的恶战,唐门的掌门无痕公子,北省武林盟主家的大公子沈寂飞独战轻云宫,那惊天的血战
    渐渐平复,如今又要卷土重来么?
    冷厉的寒风击打着单薄的树梢,雪色的梅花依旧傲视的开放,然,又有谁闻香?
    依稀记得,便是七年之前,这里也曾红树飘香……
    月下花间,两个年轻公子相对而坐,却又各怀心事。
    正是轻云宫与北省武林剑拔弩张之际,北省沈盟主倾力抵抗,仍是垂死挣扎,败象环生。
    “怎样?唐兄!”青衫男子剑眉微蹙,似是被接连几日的碰壁磨平了耐心。
    “寂飞,你且容我想想。我身负唐门重任,便不能随着自己的意思胡来,轻云宫声势甚大,所以我……”无痕公子出言安慰,还未说完,已被打断。
    沈寂飞厉声道:“所以你?所以你便要考虑‘苟安于乱世’么?”
    “那也未尝不可。”无痕公子苦笑,“忍辱负重才是英雄所为,徒呈意气也无济于事。”
    “哼哼。。这么说来,西楚霸王便不是英雄了?”沈寂飞晃晃手中的酒杯,终是不饮。
    “所以,他只是末路英雄。”无痕公子惋惜的摇摇头。他心中何尝不是敬佩那“七十二战无一不胜” 的霸王呢!弱冠那一年接掌唐门时就已变了,少年时的雄心壮志都已埋没。他只需继承父志,挑起唐门。唐门的掌门无需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唐门需要的只是一个打理者。一个优秀的打理者。什么英雄的名义,又有何用?
    沈寂飞一怔,对这个二十出头便能独撑唐门的少年玩伴,他是敬佩而又欣羡的,同样年纪的自己,却只能在父亲的庇佑下成长,自己,终是差的太多!何不如,多付出些信任,那个江湖后起之秀,是从来不会让他失望的!
    随即,叹了口气,饮尽杯中清酒,脸色立时微红,竟是不胜酒力。想来是平日极少饮酒,忍不住后味辛辣……缓缓道:“好吧,你在想想,不过,天明我便上路了。”
    “寂飞!!”无痕公子微微动容“如何还能回去?那里变成了修罗场!”
    二人均是江湖后起之秀,少年时已是意气飞扬,那时他们便是指天盟誓的交情,他们曾约定来日结伴闯荡江湖,然而,终是被世俗所禁锢。一个继承唐门,一个是下一任的准盟主。肩上的重任告诉他们不可任性而为,身后的家族会因他们而兴衰……多少江湖豪杰只能暗暗羡慕那炙手可热的家事?然而,生于名门是幸还是不幸?
    沈寂飞微微苦笑:“眼见生灵涂炭,我能做的便只剩这些了,若不能拯救,共死而已……”
    无痕公子心下一沉,原来一直以来,竟是自己差的太多了!“寂飞,好!但凭你这句话,愚兄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算是对得住我们结义之约了!你既称我为兄,我又怎好要你失望?”
    同生死,共患难。
    同生死,共患难!儿时的承诺,少年的梦想都藏在这六个字中!结伴江湖,不求名流千古,但愿撑得起一方的天地!!
    堂前之约三击掌……
    镜中女子娇憨一笑,唐盈——唐家唯一一个未嫁的女儿!二八年纪,已出落亭亭,如梅花娇美……
    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
    长身玉立,烛红色的裙衫不失庄重,白色锦靴及膝长短,外披银狐裘,衽角绣着一枝金丝线勾勒的相思梅…
    “门外有人”红衣少女惊觉,已追出门去,绯衣飞扬间,抽出了盘在腰间的软鞭。
    来客夜行衣下,身材娇小,显然是个女子,见红影闪动,只一挥袖,一双分水峨嵋刺已然在手。
    蓝光红影片刻交汇,梅园已是花屑纷飞……
    “铮”的一声,似有利剑划破天际,直迫得黑衣少女慌忙后退。
    “逆寒剑?”黑衣少女微惊“呵呵,原来是到了唐门呢!”
    无痕公子反手,逆寒剑已回袖,审视着女子手中的峨嵋刺,微笑:“姑娘夜访唐门,不知,又何见教?”
    那黑衣少女并不理会,笑吟吟的理着鬓间碎发,眉眼间尽是玩味“传闻无痕公子的逆寒剑,兵器排行居冠,不想,竟只能欺我一介女流。”
    “云湖姑娘?”方踏入梅园,沈寂飞着实一惊。
    云湖大喜,柔声道:“公子,湖儿来报你救命之恩!”
    沈寂飞心下一动,面上只是冷冷的“那日,在下救的并非姑娘,而是我武林正道声誉,若然天池剑派挟持姑娘作为抵抗轻云宫的人质,即使胜了,也会留为笑柄。所以,姑娘不必感激。请回吧!”
    “轻云宫”三字出口,唐家兄妹尽是一惊。战争已经如火如荼,生死存亡只悬于一线,他仍是不肯拿下那女子作为人质?
    黑衣少女双眼微红,颤声道:“你…你,也嫌我是妖女是不是?十六年前,若不是你们‘正派侠士’始乱终弃,我娘怎会创建轻云宫与你们为难?又怎么会有我这个妖女?”云湖有一些怒气,那是多年来与母亲的怨恨啊!
    众人心上沉重,江湖?真是如此不堪么?
    见众人不语,云湖缓缓道:“好吧!数日奔波,全当是湖儿不知趣了。”
    沈寂飞一顿,他怎会不知,武林中的英雄大侠,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比比皆是。“云姑娘,江湖险恶,你又何苦深陷其中。我沈寂飞更是一介草莽,不值得姑娘看重……”
    云湖自怀中取出一枚令符,放在脚下,退后几步,方道:“湖儿知道,要公子与…魔宫之人夹缠不清,实在为难。只是这轻云令,可是轻云宫于北省武林人士的免死金牌,就是公子不看重生死,也总是有想救的人吧!所以,不要再推辞。”语毕,面色已显苍白,原来在自己心中,自小长大的轻云宫竟成了…魔宫?
    然而。这个江湖正非正,邪非邪……
    沈寂飞心中一沉,若不是这轻云令,北省武林怎会一败涂地?战前群雄已各怀异心,打着共存亡的名义,却办着暗渡陈仓的勾当。
    对于轻云令更是极为不屑,然而父亲年迈,好友又是为自己涉险……
    云湖心中空茫,直想尽快离开,见封住自己去路的红衣少女微一松弛,已绕树穿花般的跃过,身后红鞭闪动,身在半空,如何阻挡这少女鞭法中的三十六路凤栖剑法?然而,尾随着暗器破空声,红影未再前进一份。
    “盈妹”沈寂飞低声唤道:“让她去吧!”
    无痕公子看看幼妹,无限宠溺:“寂飞说得是,莫要人家说唐门依仗人多欺负女孩子。”
    唐盈支吾的应了一声,脸色微红却还是若无其事的样子。
    见幼妹扭捏,心下恍然,方笑道:“寂飞,你何时将盈儿娶回家?这丫头尽给我添些麻烦!”
    “北省之战一胜,若我还有命在,定来娶你,盈妹,你愿等么?”
    “沈大哥,你一定要平安!”
    当无痕公子与沈寂飞赶到时,群雄多日滴水未进,早已体力透支了,二人决意引开敌方主力,掩护众人自密道离开,当沈盟主返回时,只见无痕公子与轻云宫主对剑双亡,沈寂飞与云湖携手离去。
    战后的正气城极尽萧条,红衣少女愣在中央,即使亲身到霹雳堂雷家请到了雷火阵的十八阵首,还是无力回天了。红衣少女有些疲倦,毕竟,已是一夜没睡。
    东方的天空露出鱼肚白,周围气息宁谧,疾风飞舞带来彻骨的寒意。
    “盈儿?” 唐盈看着前方有些佝偻的老者,鬓发斑白。
    “沈伯伯。” 唐盈语声哽咽,沈伯伯一向健朗,如今被折磨得好像一下子老了几十岁,见老人双肩微颤,却不知怎样安慰“对不起,我来晚了,一切可还安好?哥哥与沈大哥呢?”
    安好?如何能安好?
    沈英大恸,跪在地上,惨声道:“老夫教子无方,对不住你们唐家,那个…那个妖女携着寂飞的手一起离城了……”
    唐盈搀扶沈英的手无力滑落,什么?什么?这…怎么会是真的?
    “北省之战一胜,若我还有命在,定来娶你,盈妹,你愿等么?”这些话犹然在耳,如今你在何处?你答应过的难道忘记了?还是有什么不得以?
    “盈儿,你,你兄长在内堂…”沈英有些担心,微声道。
    “……我哥哥,怎样了?”唐盈似有不祥之感,木讷起身,轻抹泪水,向内堂走去,红衣下的双腿酸胀,步伐有些沉重,现在的自己,怕是再也受不了任何打击了吧!
    檐下素灯,堂内白烛。
    群雄都已散去,只有寥寥数人披麻穿孝,为那昔日江湖翘楚,凭吊。一如城中萧条。
    红衣少女自昏厥中转醒,杏眼红肿,更显素颜苍白,心中万分悲痛在刹那间爆发,泣不成声……
    “盈儿,寂飞他…哎!唐沈两家婚约就此做罢,望你能觅得良婿。”沈英抽出宝刀,信手一挥,前袍一刀两断,朗声道:“这般不仁不孝的儿子,不要也罢。枉我多年尽心教导……”
    唐盈声音有些沙哑,颤声道:“伯伯,您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午夜梦回,素以女子香汗满额,树影婆娑,又是梦到了销魂处啊!月满西楼时,谁来伴,对鸾镜?
    梅花香海中,唐盈手握逆寒剑,这是哥哥唯一留下的东西,便用它了结七年来的恩怨吧!
    对面,黑衣男子手持分水峨嵋刺,用妻子的兵刃圆妻子遗愿,击败逆寒剑的新主人。只是没有想到,如今逆寒剑的主人竟是唐盈。
    “沈寂飞……是你?”素衣女子错愕片刻,方道:“你还钱我一个解释。”
    沈寂飞苦笑,如何解释呢?当年无痕公子与轻云宫主对剑双亡,云湖便是下一任宫主,只要我肯娶她,轻云宫立刻退出北省,只要娶她,日后自可改变轻云宫,不再为恶!
    “盈…姑娘,在下已娶云湖为妻,亡妻遗愿,望我击败逆寒剑主人,还请赐招。”
    他自小,便受父亲影响,潜移默化的,做人率直坦荡,他放弃挚爱娶云湖为妻,为天下人,然而天下人不理解,就连父亲也不明白,他可知,当儿子听到了父亲与自己决绝的传闻时,是怎样的难过!一蹶不振?
    唐兄,我听你所言忍辱负重,是对是错?
    罢了。但求无愧于天地……
    素衣女子明眸闪亮,强笑道:“为了你的…妻子,我们,终是要刀剑相向了?我只道‘情比金坚’,然而,情比金坚的不是你我,而是你们……七年来我未嫁,你却早已有妻子……”
    “盈儿,是我负你……”
    “还说什么呢?动手吧。”
    三百一十六招上,两败俱伤。不能同生,同死也是好的。
    素衣女子依偎在久违了的怀抱中,素衣上大片血迹如梅花盛放。
    “寂飞,你瞧……”沈寂飞顺着唐盈手指的地方看去,白梅的树梢挂着一枝大红的梅花,唯一一枝红色的梅花。
    帘卷西风,呵手试梅妆。
    “寂飞,你在为我画一次梅花妆吧!”
    那是……垂死时的释怀吧!
    梅花妆,素衣女子眉心上的红梅娇柔生姿,“我的盈儿,越□□亮了……”
    “若有来生,你我还要在一起,那时,你再为我画梅花妆。”
    “好,那时我们在画梅花妆。”
    梅花轻盈飘落,被汩汩的血流染成了鲜红,树梢上的红梅亦是枯萎……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