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花信

牡丹醉
    秣陵醉月山庄，牡丹繁盛，四季不凋，更胜东都。
    醉月山庄，取之醉月人间……
    庄内，鸟语花香，雾霭漫天…，那是人间仙境么？藤椅上的男子看着这醉月山庄的女主人——花惜魂。
    十年之前自他们相识，惜魂就已是这醉月山庄的主人，算算年纪，自己也已是而立之年，早已历尽沧桑。是啊，作为江湖盟的前盟主，又有什么是他没有经历过的？从生到死，亦是从死到生……
    然而，那个女子——他的妻，仍是那般年轻，就如…对，牡丹！就如牡丹一般，雍容美貌，似乎岁月只与她擦身而过，似乎她从未经历过风霜……
    男子看着朱衣少妇端上的药盏，微微皱眉：“惜魂，我的身子已是这样了，你又何苦在劳心？”
    “怀征！”朱衣少妇灿然一笑，绝代风姿。她抬手替丈夫掖好被子，柔声道：“只差这几个月了，还等不得么？”说着又将大绒裘披在丈夫身上，他的身体太过虚弱，几乎受不得寒气，而如今秣陵正冷，就是醉月山庄也被寒气包围……
    萧怀征无奈的点头，似乎自己的每一次抗议总是无用告终。不过，这么多年都过来了，真的不差这几个月了，不如依了妻子，那时是好是坏，也都无怨了~
    朱衣少妇低首叹息，他每日服食的牡丹玉露不过是维持生命，而真正救命的是天上的七彩莲，每年一枝。然而，要从天池剑派取下七彩莲，也是一年比一年难……
    她一直瞒着，他一直不知……
    她是懂得他的心高气傲的，虽只是一介江湖草莽，又归隐已久，但于江湖，他的声明还是在的，江湖中有谁不知江湖盟的前盟主萧怀征和他的灭神阵法？那段历史似已成为传奇，被人津津乐道。是以…他么肯食妻子涉险盗来的七彩莲活命？
    十年前，南疆蛊族进犯中原，那时，他作为江湖盟的首领、一代武林的翘楚，以灭神阵法只身对抗百蛊阵，那一战，以撼动天下……那一年，他连下百余道江湖令，请来数百江湖好手，仍是无济于事！不得已，他强行修炼了江湖盟的禁忌——灭神阵法。
    他以灭神阵法解中原武林之难，也因此累得他十年动不得刀剑，十年在这醉月山庄度日……他仍是笑吟吟的，这样不好么？本就不喜欢江湖的刀光剑影！
    朱衣少妇缝补着衣物，多年来她的手法又纯熟了许多，几乎都几经忘记，十年前，他也曾看着她补的衣服发笑呢！“你可真不像是个女孩子，哈哈，如果有一天你能把绣花针舞的像你手中的飞香剑一样，我就勉为其难，把你去回家吧！”
    她最喜欢的便是萧怀征飒爽英姿的回雪十三剑，剑起雪落，那又是怎样的意气飞扬？然，十年了，已近十年都未在见过了……
    犹记得，他们的相遇是在一片苍翠的竹林，那时，她是族中的圣女，他是江湖盟的盟主，她领命在途中阻击他，以牡丹醉月的招式在他回雪十三剑下过了三招。败。那时，骄傲的女子无力面对挫败，毕竟她的牡丹醉月一直是她引以为傲的！方进入中原，便败在了一个与自己同样年纪的男子手中，她本是极为不甘的，然而，竹林相遇匆忙，他们已是匆忙的相爱……
    那时，她以族中至高无上的圣女身份背叛了蛊族。
    他不知，他的妻便是蛊族圣女，中原人士亦是无人得知……
    这样的江湖，一正一邪的两人，是得不到祝福的。他们本就不该相遇，而江湖总是容不下这许多的儿女情长……
    名花倾国两相欢，她伫立风中，仿佛牡丹花神……
    “月光菩萨，信女惜魂诚心祈愿，原怀征早日康复，惜魂百死以报。”朱衣少妇匐匍在地，虔诚膜拜。
    “这几日，二弟还是未来么？”十年前，自他安心养病便将江湖盟的盟主之职卸给了当时的左护法，他的二弟——沈睿。盟中事务一股脑的接手，便是三头六臂也是不够忙的，更何况，那时沈睿也不过二十出头，他生涩的打理着这偌大的江湖盟，却没有一件事做的不漂亮，许是做大哥的太过优秀，他的初衷只是希望不会差的太多……
    朱衣少妇笑道：“好啦！你可是不知，如今江湖盟更胜于你在之时，看来…看来……”她语气有些玩味，笑容却是令人如沐春风“看来，你的眼光远比本事高！”
    “是啊，他的资质远在我之上，又是个领导方面的天才，而且他还有很大的潜力，只是，他向来桀骜不羁！”原来多年来的拜访请教，并非真的遇到了什么为难，而是舍不得这个无用的大哥，若是当年自己力竭而死，那个青年少了几分依赖，是否会做的更好？
    “大哥，大嫂。”沈睿正笑吟吟的站在门外，生怕扰了这恩爱夫妻。
    萧怀征看着这面色苍白，却伪装的很好的男子，低声道：“难为你了啊！”
    “大哥？”沈睿微一皱眉，心中已是百感交集，“怎么说这样的话？自家兄弟何必见外？”
    萧怀征苦笑，自家兄弟，他视自己如兄，倒是自己这个大哥太自私了，走的那样决绝，什么都没有留下……他分明看到。数月之别，沈睿的鬓间又生了几缕白发，“是否太操劳了？凡事不必亲自去做，身体才是本钱啊！”
    沈睿微微有些哽咽，“没事的，大哥的身体可还好？”
    “嗯。已经大好了，只是不知剑技是否生疏了，”萧怀征一怔，倒是自己说错话了，十年未再使剑，哪里有不生疏的道理？只是希望没有全都还给师傅才好。
    朱衣少妇见两人各怀心事，忙岔开话题，“二弟，怎么这次来的迟了？”
    “天山那边请援，说是有蛊族余孽，哎。事情都乱成了一团。”
    朱衣少妇一惊，天山那边已请了江湖盟援助，这，这可如何是好？
    萧怀征已叹道：“斩草不除根，当年，是我的过失啊！”
    沈睿犹似未闻，只审视着朱衣少妇的变化，淡淡开口：“大嫂，大哥平日服食的药方可否给我一看？”
    “没，没有药方。平日只是口服牡丹花蕊酿的药，每年都要用丹参根、何首乌、鬼须草等入药一次。本是极好的药，只是药性太烈，不可长期食用。”她不露马脚的淡淡笑着，她没有说谎，只是，她少说了一味最重要的——七彩莲。天山上的七彩莲……
    “哦。”沈睿垂首，自己这是怎么了？居然去怀疑那个和颜悦色的女子。“没什么，只是，若有找不到的药材，我可以帮忙。大嫂若有需要，尽管开口……”
    朱衣少妇低低应声，她已经感觉到对方的怀疑了，是不是哪里露出了破绽？当初义无反顾的背叛蛊族，她几乎从未以蛊族圣女的身份示人，如今，还是被发觉了？
    她不敢想象，若是丈夫得知自己的接近是刻意的，会不会恨自己呢？若是江湖人得知，他是不是会身败名裂呢？
    “那么，二弟。”萧怀征认真的开口，“天山那边的事，很棘手么？”
    “大哥放心，我能应付的！”沈睿恭敬开口。
    萧怀征心中微宽，还好，那时自己以将“灭神阵法”的记载毁掉了。不然真是担心，又一天，那个男子也会……
    朱衣少妇踏上了行程，走过秣陵，走过沙漠，走过草原，走过雪荒，那便是天山了！那道天险也会是群雄把守吧？然而，为取得七彩莲，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她看着左手上深可见骨的伤痕，回想着那份“君子之约”，沈睿助她得到七彩莲，她一生照顾他的大哥。朱衣少妇如何不懂，这样的约定，无非是他来替她死……
    沈睿，那个男子…究竟是怎样的人？
    “萧盟主，请您主持这次天山围剿。”江湖盟的左护法单膝点地。
    萧怀征得知沈睿已死的消息，怔在原地。“定是那蛊族圣女的所为了？”他的声音冷锐，肃杀……
    “请萧盟主主持。”左护法坚持着。
    萧怀征微微苦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如今，自己已是这副样子，还要兼爱天下么？萧怀征回首：“盟主已是旧职，无需再称，若是不弃，也随沈睿叫一声大哥吧！”即使是离开多年，他似乎仍是江湖盟的灵魂人物，是兄弟们心中的神话，亦是他们一生也无法涉足的光彩……
    然而，除了江湖盟的新盟主沈睿，几乎无人得知灭神阵法对于萧怀征得反噬有多可怕。他虽不畏生死，可终是不能漠视荣辱，那个消息已被完全封锁…那个跪在身侧的左护法亦是不知吧！他是不知的，自己早已握不住剑了……
    “左护法。你带众人在庄外等候片刻。”萧怀征吩咐。声音仍是无力的。只是他已决定要为沈睿复仇，不惜，不惜辜负惜魂活命之恩……
    “是，大哥。”片刻，左护法已率众出庄。江湖盟总是这样有效率的，始终不令他失望……
    萧怀征缓缓站起，自金奁中取出一颗金色的丹药，当金色的“回魂”融于胃中，男子的功力已恢复大半，这样一下子激发了身体中的潜力，也算是毁了这幅皮囊吧？这回魂已准备了十年，今日终是用上了……
    他回手抽出长剑，回雪十三剑又要现于江湖了……
    “叮当”的金器交鸣之声回荡在天山上，群雄已将一男一女的两个黑衣人围在其中，然而，却丝毫不能奈何阵中人。
    疾风飞扬，天有些阴了？雪慢慢的飘落，洗礼天下的浊气…
    “天…天下有雪？”阵中的黑衣男子惊呼，那是大哥必杀的一招啊！难道是大哥到了？他看出了身旁女子同样的惊慌……
    天下有雪，回雪十三剑中最具杀伤力的一击，也是一击必中的，天下有雪招下从无人生还……
    “蛊族妖孽，竟敢游戏人间？”萧怀征声如洪钟，带着急切的怒意，仍是杀气四起。震断了男子的清风剑，惜魂的飞香剑也在顷刻间成了碎片……
    片刻的惊愕，两个黑衣人立即恢复了默契，他们是为了那持剑的男子而默契，从他的回雪十三剑下逃脱只为了能救他……他们，本都是敬他爱他的……
    黑衣男子不顾一切的迎上了萧怀征的长剑，那个女子亦是不顾一切的护着怀中的七彩莲，冲向西华峰，那里是由江湖盟把守的，那里沈睿已经安排好了吧！
    月华如练，带着浓重伤愁，朱衣少妇伏在案上，沉沉睡去。身旁小火炉上仍温着药，那里有她拼了性命那回的七彩莲啊！
    不知过了多久，熟睡的女子身旁多了个温柔身影，抚摸过她的长发，为她搭上外衣，为她驱赶蚊虫…十年之中，她一直在为自己做这些事情……
    “不要离开，怀征…”朱衣少妇惊起，迎上萧怀征温柔的目光，四目相对，惜魂已哭出声来。是梦魇！这样的噩梦已纠缠自己十年，她每一日都在担心，担心有一日他知道真相会拂袖离去……如今，她已经伤在天下有雪招下。时日不多了……
    萧怀征有些慌了，忙抱住妻子，“惜魂，我不会离开，我只是…只是，对不住，我上了天山又动用了回雪十三剑杀了一个蛊族余党，不过，我不后悔，是他们，是他们杀了二弟……”
    不是的，不是的，朱衣少妇闭目摇头，亦是泣不成声，只有伤口隐隐作痛。“那么，可杀了那人？”
    “嗯。只是…那个男子早已自毁容颜，看不出是谁了……”
    朱衣少妇面色苍白，沈睿的一生都是这样一直为别人而活，为大哥为江湖盟。他自毁容颜只为得不负累江湖盟……即使他贵为盟主，却只有更多的身不由己……
    “而那个逃走的女子，便是……你的妻！”朱衣少妇强笑着，眼角却噙着泪水，她本能的支撑着残弱的身体，却依然感到生命悄然流逝，她扬首看着天上的牛郎织女，他们又能团聚了，真好……
    是谁，吹奏起动人的旋律，惹得大片牡丹随风摇曳，是谁，抱着已冷的尸体轻声抽泣……不要哭啊！你看那夜色中的萤火虫，仿佛天上的星……散发着平生的光芒，因为天明，它们便会同月沉下地平线……
    萧怀征懒散的行在秣陵的酒巷，放纵的醉着，狼狈而不自知…如今，他只有借酒浇愁才能不那样痛心疾首吧，他在无力面对物是人非，再无力承受撕心裂肺的疼痛……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他是昔日的江湖神话，今日已窘迫潦倒如行尸走肉，或许，自他亲手杀了自己至亲至爱的两个人时，一切就已无可挽回……
    黑夜中，无人看清，那个醉汉是没有右臂的……
    回雪十三剑，却是不能回头的十三剑……
    他终于明白，那便是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