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相逢

第2章


二人虽有犹豫,还是向他行了个礼,闪身让来人入内。  
 
  「长宜,怎么回事?」富态的中年男子惊魂未定,趋步来到他身边,仍然不住朝门口窥探。  
 
  「一本烂账,别理他们就好了。」长宜打了个呵欠,迳自走向厨房。  
 
  中年男子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迟疑问道:「你娘……这几天怎么样?」  
 
  长宜不用转身也知道,此时对方肯定是搓着双手,再加满脸通红。  
 
  况夫人一向对外称青年寡居,无依无靠的,门前是非自然不少。最甚嚣尘上的传闻,就是与这位早年丧妻的绣坊老板关系暧昧。  
 
  而事实上这位纯情的殷老板,也确实痴心不改地恋慕了况夫人十几年。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殷老板,我娘时日无多,你知道的。」  
 
  「嗯,所以最后这一段,我想陪她走完。」说完这句话,殷老板一张脸涨成猪肝色,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搁。  
 
  长宜轻叹。「你明知道我娘对你并没有那个意思。」  
 
  「我知道,」中年男子神色甚至没有一丝黯淡的,笑得憨厚又赧然,「没关系,我能够常常看到她,就已经很好了。」  
 
  「和她生下我的那个男的,派人来看她了,你今天不如回去?」端了药碗,丢下对方站在原地发呆,长宜走回母亲房间。  
 
  这几天老太婆的样子,应该是回光返照吧。  
 
  她怕是快要死了。  
 
  真的没有觉得怎么样。家里的积蓄,办完丧事后正好用得差不多,等到这一季的稻谷收成之后,卖个好价钱当盘缠,就可以去投靠徐浩。没什么需要担心的。老太婆从很小起就在刻意养成他独自过活的本领,只是少一张嘴吃饭,少做一套的衣服,少起一张床铺,少一个人碎碎念……此类的事情而已。  
 
  长宜啐一口,药碗真烫,害手抖得慌。  
 
  走进门去,况夫人靠在床头,朝儿子露出虚弱笑容:「长宜,这位崔大人有话和你说。」  
 
  「哦。」长宜在床前坐定,把汤药灌进像个孩子般嫌苦的母亲嘴里,耳听老太监用令人极欲施以痛扁的嗓音,把前因后果讲了一遍。  
 
  无非就是身为妃子的母亲生下他之后,日夜向往民间生活,当时仍在藩的当今皇帝,由于极宠爱她,拗不过终于忍痛答应,十五年间一直在默默关心他母子之类,等他唾沫横飞地说完,长宜刚好把药碗搁回到桌上,看他一脸殷切地望着自己,开口应了声「哦」。  
 
  没有收到预期中反应,崔公公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张着嘴僵在一边。  
 
  「你好像一点都不吃惊,」况夫人有些不满地看着儿子,「亏我还瞒那么久,想吓得你屁滚尿流。」  
 
  长宜淡然道:「去年我揍了那狗衙内关进牢里,没多久就放回来了。徐浩说,我大概有很厉害的人在庇护。」  
 
  况夫人露出安心的样子。「我就说你没那种脑子,原来是徐浩说的。」  
 
  「哼,你一直就恨不得他是你儿子。」很多时候老太婆对徐浩,比对自个儿子还好。  
 
  「嗯。」况夫人爽快承认,「要是徐浩的话,我觉得他进宫没准能混个皇帝来做做。你那么没用,很容易死掉的。」  
 
  长宜咬牙切齿。「对于七岁就被逼着给你洗贴身衣物的儿子,可以说这种话吗?」  
 
  「正是因为你没用,所以才只能做那种事情,要是徐浩的话,我一定有别的安排。哎呀呀,真想招赘他做上门女婿!」况夫人前一刻还怀春少女状花痴徐浩,下一刻却话锋一转──「崔公公,您一直张着嘴不累吗?您看,长宜虽不聪明,个性也有些古怪,但是我还是很高兴能把他养育成现在这个样子,尽可以放他一个人在民间安稳过活。听说我的病好不了,他明白愁云惨雾一点用都没有,所以总在我面前装成什么事都没有──很不错的孩子,对吧?」  
 
  「娘娘教导有方。」崔公公忙不迭应道,也不知真心有多少。  
 
  饶是况夫人精神不错,一下子说了这许多话,神情也不禁委顿下来。长宜给她调整姿势,又盖上被子。「你可以睡觉了,有什么废话,明天再说。」  
 
  况夫人丝毫不理他,仍是紧盯着崔公公:「我不在他也可以过得好,很懂事,很踏实,我可以放心地去。就叫他当个平凡人吧!守着家里一点点田地,找个普通女孩子成家生子,今生清贫却安定。我奢望了一辈子的生活,希望他过上。这孩子被我养得不适合宫廷,陛下已有那么多皇子公主,再多个碌碌无为的,也只不过是浪费宗室禄米而已,何必非要连我唯一的孩子,都不放过呢?」  
 
  崔公公慌忙跪下,不住磕头。「殿下是皇家骨血,老奴职责所在,不敢有违啊。」  
 
  「他是跑腿的,跟他说有什么用?你脑子病坏了?」长宜瞪了母亲一眼,转身对崔公公道:「我知道你是先软后硬,要是老太婆不答应,她两腿一伸,你们把我捉去就算完成差使。但其实你不能这么想,假如我自己死在半路上,你会很惨的吧?」  
 
  崔公公全没想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惊之下全身伏到地上。「殿下折杀老奴了,老奴岂敢──」  
 
  「不过我会跟你去的,一路吃免钱饭,也可以到处玩,挺有意思的。而且怎么也要见一见那个皇帝老爷,看看他长得跟我像不像。」  
 
  这句话可说是无礼至极,崔公公为他之前的威胁所慑,竟是不敢出言喝止。  
 
  况夫人倒没觉得什么,只是伸出干枯的手,摸摸他的脸,虚弱地笑道:「不是说过吗,你像我的。」  
 
  长宜把她的手掰下来捏在手里,愤愤道:「像个屁!不过长成你这样就变成娘娘腔了,我也不怎么高兴啦。」  
 
  况夫人勉强笑了笑,道:「你一旦去了,就要有出不来的打算,真的想好了吗?」  
 
  「你以为眼下除了突然死掉以外,我还有别的办法逃跑吗?」长宜翻个白眼,「而且,你牵挂了他一辈子这件事,我多少也得和那个男人说一声,对不对?」反正去了那里,再想办法走人不迟。  
 
  况夫人闻言,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间反抓住儿子的手,整个人也跟着容光焕发,翦水双瞳怔怔凝望虚空,不知道看见了什么物事,迳自温柔而又幸福地笑起来。不一会儿,她却又颓然摇头,口中逸出一声轻叹。  
 
  「儿啊,你千万要好好的,好好的……」  
 
  长宜看着母亲缓缓垂下的纤细手腕,脑中一片空白。  
 
  第二章  
 
  十二年后,京城。  
 
  寒冬,阴风刺骨,黑云压城城欲摧。  
 
  少年给菜地里的庄稼浇完水,直起腰来,小心翼翼拉下温房的帘子,来到小圃外,冷不防被凛冽北风吹个正着,乱发飞扬。他搓手取暖,同时抬头看着诡异天色。  
 
  按常理这个时候,天已经大亮了,现在却毫无动静。  
 
  不出太阳,亦不下雨,只是一味的乌云密布,电闪雷鸣,这样的天气,已经持续一个月。连城中的百姓都口耳相传着要出大事,开始猜测着是哪路义军先抵达京城。深宫内苑的皇帝老爷,却对于呈上战败奏章的臣僚以欺君之罪或杀或捕,然后回头享乐。  
 
  不过,那些事似乎和少年是没什么关系的。  
 
  「太阳公公你什么时候才会来啊,这样下去,我的菜就又完了。」少年喃喃自语,出神看着呵出的白气在空中慢慢散去。一只麻雀不知从哪里飞来,停在他肩上,啾啾啾叫了几声。  
 
  「啊?是吗?那倒不错。」少年不知听到了什么,黑沉沉的眼睛猛地亮起来,嘴角微微上扬。  
 
  正在这时,杂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穿着体面的宫人慌慌忙忙在他面前跪下。  
 
  「九爷!陛下请您速速过去!」  
 
  「知道了。」少年一反方才悠闲情态,也不换下一身的农人装束,疾步朝大门走去,到后来似是嫌仍太慢,竟然飞奔起来。  
 
  传言不假,「反贼」确实大军压境,前哨一战,京城兵力十去八九,皇帝与宗亲大臣商议一日一夜,终于在关键人物的劝说下,决定投降。  
 
  城门吱呀呀打开,走出满身缟素的皇室贵胄与朝中文武。  
 
  颤抖着来到中军飘扬的大纛之下,皇帝对着当先一骑屈膝下跪,稽首长拜。「小君失道,罪无可恕,求将军赐我一个全尸吧!」  
 
  话音一落,像是早说好似的,身后一众贵人哭声震天。  
 
  受拜之人年轻英武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见他纵身下马,移步来到皇帝用来表明死志的棺椁前,龙吟声中长剑出鞘,寒光一闪,棺盖被劈为两半。  
 
  降臣们忍不住面有喜色──按照先例,这是宽宥罪过、不拟加害之意。  
 
  年轻人回剑入鞘,沉声道:「你们不必惺惺作态,是非自有公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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