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相逢

第4章


  
 
  徐浩哈哈大笑。「不高兴?命悬你手,我怎敢不高兴?」  
 
  「你每次生气,笑的时候就把嘴咧得特别宽。」  
 
  「竟然有这种事?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徐浩摸摸嘴角,开始担心自己好脾气的假像是否早被人识破。  
 
  长宜仿佛没有发觉他受到的冲击,继续追问:「你在生什么气?」  
 
  徐浩无奈,只得解释道:「他们如此信任于你,对你言听计从,看起来也让你居于尊崇地位,过很好的生活,为什么危急关头你要撒谎骗他们,把一干性命交给恨他们入骨的人处置?」虽然站在自己的立场上,那些皇室和大臣都是十恶不赦之徒,杀一千次一万次都不为过,但对长宜来说,这样未免有失道义。  
 
  「我出卖他们就可以保全自己,不行吗?」  
 
  「你有此鸟傍身,走到哪里都可以锦衣玉食,谁敢动你半分?」  
 
  身下的飞禽突然震动起来,徐浩登时紧握拳头不敢动弹,长宜发现他的狼狈,噗嗤一笑。「鹁鸪说你不要老是鸟啊鸟的叫它,难听死了。」  
 
  「……鹁鸪就很好听吗?」徐浩对于神鸟的品味不敢苟同。  
 
  「它一直以为是博古通今的『博古』,得意了很久,到后来才知道是哪两个字,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原来是这样啊……」要让城门前感动不已的那些家伙知道,神鸟原来如此不庄重,肯定会哭的。  
 
  鹁鸪这回更为猛烈晃动身体表示抗议,长宜安抚地摸着它的颈项,「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你乖啊。」嘴上这么说,却仍是抖着肩膀笑个不停。  
 
  徐浩摸摸散发着强大怨气的厚实脊背,开始好奇这一人一禽是在怎样的机缘下相遇。  
 
  「对了,义军进了京城以后,是不是要你来当皇帝啊?」  
 
  「啊?唔。」突如其来的问题把徐浩弄懵,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什么啊呜,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干什么扭扭捏捏的。」长宜口气充满嫌弃。  
 
  徐浩自然不服:「你突然问这么棘手的问题,总要让我想一想吧。」  
 
  「放屁!你一路上肯定想过不止十次八次了,从小就说要出人头地的,眼下最最好的时机到了,连做梦都会梦到别人叫你皇帝陛下吧?」  
 
  徐浩抱着头颇觉无颜。  
 
  啊啊,打小认识的人就是这点最伤脑筋,又碰上是个口没遮拦的主儿,一点都不明白实话也要挑着说。  
 
  「你承不承认?投不投降?」  
 
  又不是在玩骑马打仗的游戏,徐浩无力地瞥一眼他的后脑勺,像当年一样举起双手:「我承认,我投降。」  
 
  长宜拍手笑道:「那就好,不然要伤脑筋了。」  
 
  「伤脑筋?」  
 
  「鹁鸪是不随便让人骑乘的,你知道的咯?」  
 
  「应该……是这样吧?」古老相传,七百年前大宇朝的开国君主乘凤入朝阳,定都于此,开创盛世基业──不过他一向不太信这种传说,也没怎么去留意过……徐浩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凤凰甘愿被你驱使,所以你是接下来的皇帝,本来预定由我当的话,咱俩之间就比较好商量──是这样吗?」  
 
  说心里话,如果长宜当了皇帝,大家辛苦这么多年最后却被他摘了果子吃,他还是有些不甘愿的。  
 
  「为什么你的想法如此曲折?」长宜猛翻白眼,「我带鹁鸪去见你,鹁鸪愿意驮你,你就是天命所归,明白没?」  
 
  徐浩傻乎乎咧嘴一笑。「不太明白。」不过自己还是可以当皇帝,这一点他听懂了。  
 
  说话间鹁鸪已在京城的一处静僻所在降落,长宜道:「这个不重要,你有的是时间弄清楚。现在把铠甲脱下来,叫鹁鸪送回宫,我先带你去逛大街。」说着已把一身缟素脱下随手丢掉,露出种菜时穿的布衣短裳,明显和身份不符的衣着让徐浩呆了一下。  
 
  虽不知他有何打算,徐浩仍依言把铠甲与头盔卸下,放在顷刻间变身成一头老鹰、停在半空中的鹁鸪背上。他心中正在赞叹神鸟的变化之能,谁知道被几十斤重的铠甲一压,鹁鸪估计不足,整个身子连带衣服「啪」的一声掉到地上,只见它的躯干埋在衣物当中,剩一双翅膀在外头不住扑腾,徒然卷起一地尘土,却怎么都飞起不来。  
 
  徐浩怔怔看了良久,终于捧腹大笑,指着鹁鸪努力挣扎的样子道:「原来、原来凤凰可以这么傻!」它这个样子也好意思叫祥瑞?太欺世盗名了!  
 
  鹁鸪在长宜半捉弄的帮助下终于挣脱束缚,怨恨地踩了几脚那件铠甲就要飞走。  
 
  「你不是爱吃硬的东西吗,这个没吃到过吧?不妨回去试试。」长宜指着铠甲上的鳞片劝诱。鹁鸪闻言回心转意,等长宜给它将东西背好,才扑扇着翅膀离开。  
 
  徐浩盯着鹁鸪的身影直到不见,才道:「和它在一起,应该很快活吧。」  
 
  「嗯!」长宜重重点头,认真地道,「鹁鸪是我最好的朋友。」  
 
  徐浩垂下眼角。  
 
  原来,他最好的朋友的位置,已经易主了。  
 
  长宜没注意他微妙的失落感,拍拍他肩道:「走吧,去逛逛街。」  
 
  「嗯。」纵使眼下并非散步的好时机,他这般说,徐浩也就自然应了。  
 
  自己这些年来发号施令多过听命行事,但面对长宜,却还是会不自觉照他的话去做,那种感觉很奇怪,又说不出舒服。  
 
  兵临城下的消息好几日前就传开了,今日皇亲国戚和满朝文武出城迎降,许多人更是亲眼目睹。眼看要遭巨变,早没什么人在大街上闲晃。城门外发生的神奇之事,也远远未传到靠近内城的这一边,昔日热闹城池一片死寂。  
 
  徐浩跟在长宜后头走着,这边看看那边瞧瞧,由建筑规模设想人声鼎沸时的繁华景象,不禁暗暗神往。  
 
  可是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头。  
 
  「长宜,为什么大街上没有树?」  
 
  「因为三皇兄的兴趣是出宫游玩时,拿弓箭捕猎行人,嫌那些树木碍眼,很久之前就下令都给砍了。」  
 
  「捕猎……行人?」徐浩以为自己听错。  
 
  长宜面无表情,指着脚下与对面延绵整条街的两道红色漆线:「这是七皇兄下令设置的亲贵车道,在这两道线内,不论宗亲大臣们的马或者马车跑得多快、不论不及闪避的行人有多少,被轧死踢伤者一律活该,胆敢挡道者一律当场鞭笞三百。」  
 
  徐浩面色凝重。  
 
  再走几步,长宜指着一块「宜价斗米八百钱」的招牌,问道:「我不太清楚,但听说这是很高的价钱?」徐浩吃惊地颔首。小时候在荣州,遇上丰年的话,斗米能卖到十钱以内。这些年各地连年灾荒,但所到之处,也没听过这样高的米价。  
 
  「国舅爷和司农寺把国库当成自家粮仓,囤积居奇实在是举手之劳。但城里的百姓,很多却吃得起。」长宜嘴角弯成有些扭曲的弧度,「若家里有美丽的女孩儿,就找人引荐给太保大人,玩死了有一笔安葬费;上柱国将军父子喜欢男孩子,给的钱还多一些,弃尸的地方是在护城河东面三里;男人若房中有术,下一条街专门有自荐的地方,可以打发去服侍公主郡主……」  
 
  徐浩狠狠拧起浓眉:「别说了!」  
 
  长宜置若罔闻,如机械一般地续道:「当然不卖身也成,比如只要去宣国公主府,被打到浑身出血,过几天让人把结出来的痂刮下来,给公主驸马做成菜肴,就能换个好价钱。不过上门献痂的人太多,公主和驸马的胃口也刁了起来,专挑细皮嫩肉的孩童女子,即使这样,也得给管事的好处才让你做这份美差……」  
 
  徐浩想像那情形,几欲作呕。  
 
  长宜两眼无神,给了他一个没有笑意的笑容。「你看,总是有人有办法吃到米饭的。吃不上得更多,南山从山脚到山顶的草根野菜,虽然有时候会让人身中剧毒死状极惨,可以吃得倒也不少,味道不错。据说以前有人互相换儿子吃,这个朝阳城还没听说过,可见并不是太糟糕──」  
 
  他说话越来越混乱,眼神越来越空洞,徐浩担心地摇晃着他的肩膀,长宜毫无反应,徐浩焦急之下,扇了他一个巴掌。  
 
  长宜这才回过神,定定看他,然后像是失了全部气力,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喃喃道:「我以为自己很可怜,全天下最可怜,一个人在宫里躲了十年不愿见人,出来才知道他们根本连躲的地方都没有,他们没有地方可以去,只有一直在这里被欺负,一直忍耐,一代代忍耐下去。」  
 
  低沉的声音一转而为激昂,在这空旷的街上,高亢的少年音色分外凄厉。「那些畜牲凭什么这样对待别人!仗着幸运身在帝王将相家,胡作非为伤天害理,老百姓拿血汗钱、拿命、拿尊严来喂饱我们,我们给了他们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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