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相逢

第23章


  
 
  徐浩望着窗外黑魆魆的夜色。「路上五天,你在那里逗留至少要五天,回来的时候……就快要入秋了。」  
 
  在一起的时间,已经越来越珍贵,过一日,少一日。  
 
  「我会尽快。」长宜说罢,在他脸颊上亲了下,迅速转身回卧房。  
 
  徐浩知道他是要赶着去入睡。总是缩在很里面的角落,给他留下足够空间,也好让两人尽可能没有身体接触。这段时日下来,长宜对情欲明显淡漠,自己与他夜夜同榻,却时不时感到疼痛,真到清潮汹涌不能自己,只有以手稍微纾解,更多时候则是靠着潜心政务来忘却。长宜看在眼里,心中定然愧疚无已,这次突然说要回老家,一定安排了什么要他亲近女人的机会吧。  
 
  「傻瓜。」徐浩颇觉受不了地摇头,也不知说的是谁。  
 
  长宜没想到回到京城时,迎接自己的是一场叛乱。  
 
  为避免扰民而在城门外便放弃飞行,进城之后劈头盖脸而来的鲜血,让他因为不堪污秽之气而晕厥。被猛烈的拉扯弄醒时,季含泽的长刀横在颈间,眼前是一身便装、神情看不出慌张的徐浩。  
 
  「留下禅位诏书,交出玉玺,你带他走。」从侧面看去,季含泽孩子气的脸庞上并无一丝紧张,反而有些绝望味道——他占优势的不是吗?  
 
  「只要你活得比我长,我大半会以江山相托,你这是何苦来哉?」徐浩语气很淡,淡到只听得出好奇而已。  
 
  「你始终在考虑放弃不是吗?江山社稷和这个男人谁轻谁重——会连这种无疑之间都想半天的皇帝,我们不需要!要走的话就干脆一点,你不能下决心,我来逼你下。」  
 
  见徐浩的神色全无反驳之意,长宜暗暗心惊。  
 
  是这样吗?一直以为他想都不想就选择了顺从天意,那些在暗处的挣扎思虑,每天在一起的自己没有发现,旁人却反而看得清清楚楚?  
 
  怎么这样呢?脑中闪过回乡路上那么多老百姓的称赞期待,曾经焦黑一片的国土重新满眼绿色,十室九空之处人丁兴旺欢声笑语——和这些相比,况长宜算什么?根本一个零头都比不上的,有什么好考虑,徐浩笨蛋!  
 
  「喂,你别哭!再乱动会受伤的!」见他突然间掉出眼泪来,季含泽粗声粗气喝道,很容易分辨出语调中带着慌乱,刀锋也跟着往外移了寸许。  
 
  长宜忽然间有些明白了。季含泽和他身后的这些兵将,也是因为害怕被他抛下,所以才那么生气地想着既然你不要我们,我们就先不要你,才跑来逼他表态的吧?他们一个个骁勇善战忠心耿耿,徐浩怎么能有想抛下他们的想法?笨蛋!  
 
  「好了,你快点写诏书,我助你铲平九象山,你禅位给我,带着他走的越远越好!那时候我是皇帝,有什么灾罚冲着我来,反正我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季含泽突然停下,愕然看着自己挟持的人质,「你笑什么?」这个姓况的一声不响,只会顶着张满是血迹的大花脸又哭又笑,徐浩眼光真差。  
 
  「啊,抱歉!没什么,你继续。」长宜又冲他一笑,这家伙也很好玩,之前都没好好认识过,有点后悔了。  
 
  季含泽充满憎恶地瞪着长宜:猪头,这么说要他怎样继续啊?  
 
  「含泽。」  
 
  「干嘛啦?」吵什么吵,没看到这儿忙着?啊?是老大叫他?  
 
  「我确实想了很久,最终依然觉得,我的国家,我的百姓,不能为了一己之私,说抛下就抛下。」  
 
  「所以你就眼睁睁看着他被献祭?」姓况的肯定脑子有毛病,听他这样说,竟然笑得开心。  
 
  徐浩缓缓摇头。「他是功德圆满位列仙班。」献祭的,只是自己和他的这段情。  
 
  「我以为你们只羡鸳鸯不羡仙。」奇怪了,我为什么要说这么肉麻的话?  
 
  「天命难为。」徐浩话中的苦涩,从唇角一直泛滥到眼底。  
 
  「你真是——」看着都觉得真他妈憋屈!「不如你俩换个位置,兴许就好了。」这个凤凰君疯疯癫癫,保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徐浩笑着摇头。「所以我才是皇帝,他不是。」担忧的目光投向长宜,「可以了吗?快点放人,我们还有帐要算。」必须问问他,他从哪里认识这么多绮年玉貌的女子,竟然可以每天十个八个不重样出现,还周到安排她们用不同方式接近自己。  
 
  「哦……啊,等一下!」季含泽想起还有一件事情。「你还要答应,他走之后,也要当个像样的皇帝,不准求神问卜炼丹寻仙,一天到晚想着怎么重新和他在一起!」  
 
  「连这一层都想到了啊。」徐浩一愣,有些佩服地涩然道,「这件事我不敢应承你,只能说,若有一日我无法自控,你千万不要像这次那么心软了。」  
 
  「我记下了!」季含泽看看身后兄弟,不合时宜地吐了吐舌头,小心翼翼问道:「今天的事情,你不会追究吧?」  
 
  徐浩忍着笑,肃容道:「你说呢?」  
 
  一伙人知道小惩定然不免,但想到终归是留住了他,也就释然。  
 
  「你要是正正经经起兵造反,传檄天下各处策应,说一声,做哥哥的舍命相陪。至于这种小打小闹,还是免了,乖乖回家睡觉去吧。」  
 
  清亮声音响起同时,季含泽长刀被夺,一股柔和的力道把长宜往前一推,徐浩顺势接住了他,护在怀中。  
 
  戎装的蒙思定将那把据说五十来斤重的长刀往地上一插,刀柄登时陷了进去。只见他走到徐浩跟前半跪,煞有介事地朗声道:「实在找不到合适战袍,救驾来迟,请陛下赎罪!」  
 
  顾时庸刚才出言奚落季含泽,又趁他不备之机,将人制住,跟着道:「臣幸不辱命擒下恶首,还请陛下发落!」  
 
  徐浩有些脱力地把脸埋在长宜肩上,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大吼:「你们都给我滚出去!」  
 
  一群共犯!  
 
  太和二年,稼穑大熟,为十五年来初逢大有,朝野欢腾。  
 
  十一月丁巳,冬至,皇帝祀天地于圜丘。  
 
  众人被规定一体须着正装,新朝建立之后,仪制删繁就简,向以朴实作为风尚,因此竟有些人事到临头,才去置办了与官阶相符的衣裳。  
 
  徐浩身穿大裘,内着衮服,头戴冕旒,面西立于圜丘东南,面对这年终头等大事,神色却始终木然。  
 
  鼓乐齐鸣,迎神,奠玉帛,进俎,皇帝初献,凤凰君亚献,中书令终献——本来徐浩有意让季含泽做终献,那位一口咬定自己目前是戴罪之身,混在百官当中逍遥自在去了。  
 
  「国师乃天降神君,非同常人,亚献并无不妥。」,软硬兼施要礼部出面去驳了部分人的反对之声,徐浩硬是把长宜放在仅次于自己的位置。  
 
  「有什么关系,明年我还想要你亲蚕呢。」面对长宜的反对,徐浩握住温润的手,放在唇上轻柔触碰。  
 
  主持亲蚕仪式本是皇后分内事,他这么说,自然引来长宜一顿拳打脚踢。  
 
  而其实谁都知道,没有明年的。  
 
  「陛下,陛下!」  
 
  太常卿频擦冷汗,压着音量迭声呼唤,终于将皇帝神游物外的心思拉回来。在他的示意下,徐浩躬身再拜,然后回到原来站立的位置。  
 
  长宜有些担心地,远远看过来,徐浩朝他勉强一笑。  
 
  郊祭之后,循例当进行的百官朝贺,已经下诏改日。因为在另一个地方,有另一场仪式。  
 
  「冬至酉时,九象山。」鹁鸪第一次让徐浩听见它说话,内容是这样七个字。完全童稚的嗓音,乍听之下,徐浩荒谬地想着会不会长宜经常和它混在一起,所以才老是长不大。  
 
  日日夜夜担心的离别,真正到来,竟有松一口气的感觉。提心吊胆的折磨,终于可以停止。当年长宜送他离开荣州,是不是也一般心境?  
 
  不同在于那时候两边都抱着重逢的希望,这一回,却是仙凡殊途,天人永隔了。  
 
  可是可是,民间多有神仙下凡的传言,是不是,也能偶尔遇见长宜?  
 
  「其实很划算的,别人修炼了一辈子,最多捞个末位的仙人做做,他一去就是凤麟洲的主人,谁都不用侍奉,每天逍遥自在。」果然这只鸟异常多话,先向他标榜一番长宜独有的终南捷径,最后才小小声地切回正题说,上位仙人在凡人面前现身,是犯天条,要受重罚的。况且天界一日可抵地上十年,到了长宜真耐不住寂寞跑下来,他与安澜国,也早化为尘土了。「再况且——」鹁鸪那时候的声音已经低如蚊蚋,「再况且,升仙之后,他会忘却前尘,你之于他,不过是人世的普通君王而已……」  
 
  徐浩恍然。  
 
  天若有情天亦老,神仙善忘,故能无忧吧。  
 
  如此长宜便能无牵无挂快活度日,可说是桩极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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