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丛里的诗

1 岁月的惊心、不遇的伤心


仇家已布下重重包围,等待他的来临。
    ——他会来吗?
    那个一向把行侠仗义当作是再险恶江湖里寻诗的龚侠怀,
    在这雪意深寒的晚上,
    还是会来
    这条寂寞的长街么?
    来了。
    虬髯满脸,颀长豪壮的龚侠怀,穿着古意悠悠的长袍,负着双手,悠闲地走过只觉雪意、闻杀气的长街。
    他身旁并行着的,当然是“诡丽八尺门”里副掌门人“大泻神通”朱星五。
    这么多年来,这对结义兄弟,历过风、度过险,以前同历患难,而今共享富贵,仍然走在一起,在雪降未降之际,走过寂寞的长街……
    “还不错吧?大概在下雪之前,得走完这条街吧?”龚侠怀还满怀兴致的。他甚至正在想着初春时要“诡丽八尺门”下的子弟都得好好念点书,他会把张雨溪、程继愚、方兆明等几位大儒礼聘过来,好好教导“八尺门”第三代弟子成材,不要整天只懂得打打杀杀的。“十年前我们也这样走过,现在也是我们这样走过……我们走过去的岁月也真不少,风险更多……不过,幸好我们还能走下去……”
    他这样说的时候,忽然想起“岁月惊心”四个字。也许拿刀的和写诗的都是一样,只不过是要从死亡手上夺回一点东西而已。幸亏这几年在峰回路转里还是摘下了心头志气里的星,要不然,平白活到现在,除了岁月的惊心之外还得加上不遇的伤心。
    “跟着大哥准没错!”朱星五的手是冷的,鼻子也是冷的,眼里眨着星星一般的光芒,也是冷的,只有在他一面说一面笑得时候,他才感觉到自己在呼着热气:“这条路本来是崎岖不平的,但跟大哥走多了,路就踩平了。”
    “不过,当年可没那么繁华……”龚侠怀很有些感慨。
    “对啊,当年哪有今天这般热闹……”朱星五附和地接下去。
    “热闹?”龚侠怀笑了起来,望着凄寂的长街,“天寒了,人都躲起来喽。”忽然,他停了步。
    “怎么?”朱星五发现“龙头”的眼睛在望着一棵树。
    枯树。
    枯枝中有一桠,像骆驼般沉颈折往地面来,在风里正迎着龚侠怀轻颤。
    枯瘦的枝头上,居然看着数蕾的花,色泽嫣红。
    “是春花吧?”龚侠怀觉得这第一朵春花映面像一枝枪,还亮着红缨,在苍寒栗分外凄艳地绽放着,“今年开早了哩。”
    然后一阵风徐来,一朵花薄命地离了干,薄幸地回旋而降,落在龚侠怀的锦袍上,还连着一截幼梗。
    龚侠怀忽然因为一朵花而想起亡妻,不由叹了一声。
    “大哥,”朱星五笑了,“不是星五饶舌,你也该为兄弟们添个大嫂了。”
    “是呀……”后面跟着还有两个年轻气爽的小伙子。他们一个刀在腰、一个剑在背,眉目俊朗,雄姿英发,其中一个附和道:“龙头老大跟严姑娘……”
    龚侠怀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背剑的汉子立时说不下去了。
    “……严姑娘……跟严姑娘……这个……那个……”这背剑的汉子教材忍坚,和佩刀的青年杜小星同是“诡丽八尺门”里第三代弟子出类拔萃的人物。不过,在“八尺门”里,他们只能算“外围”,离决策中心的“元老们”尚有一大段距离,也未经历过当年“诡丽八尺门”创帮立道的苦艰。
    ——所以只要给龙头瞪上一眼,他的话像在喉里结了冰,没有过去大风大浪的力量来把他现在的话化为激放出去的千堆雪。
    反而他的同伴把他的话接了下去:“严姑娘是个好姑娘……龙头就算不为自己想想,哇……”
    龚侠怀一向不怒而威、怒而慑人。
    ——门里门外的人都形容他为一座“燃烧的火山”,所以作为门下弟子,敢对他说出那样的话,毕竟要有些勇气才行。
    龚侠怀并没有生气。
    他笑了。
    ——他一笑,蔡忍坚和杜小星才松了一口气。
    龚侠怀知道这些人说的话是因为关心他,可是他们误会了。至少在刚才的那一刻里,他是想起他的亡妻,而不是“春雨楼头”的严笑花。
    他也时常想念严笑花。
    想到严笑花就像在寒冬里想起火炉,饭后想起甜品,倦时想起床褥——真不可以想像她这样的一个女子,连冷、艳和傲都化作淡然,竟不似存身于人间,而她偏偏其实又是那么暖、那么甜、那么柔。
    他常想起她。但刚才想的不是她。
    他在惦念亡妻。
    他并不准备要解释这个“误会”。
    ——世上有许多误会,本就不能也不必解释的。
    就像他与剑侠叶红之间的“误会”。
    “老二”。
    “在。”
    “有空替我送张帖子到叶府去。那几次的争吵,总是我欠礼数。你就代传几句话:我龚某人一向都很佩服他,说实在的,不管在官场上还是江湖上,像他那么样的一位侠士,已经没剩几个了……但愿有日我能有幸敬他三杯酒。”龚侠怀很有几分憾恨地说,“还有那个‘大刀王虚空’,算是服了他了,请他不必再来找我比刀了……”
    “在武林中的人娶妻生子、成家立室,到头来还不知会不会害苦了人呢!”龚侠怀这句话是有感而发,但随即醒悟到自己不该把这种看法传达给他的门人知道,生怕这种小陈的想法会影响他们,连忙加了一句:“我这叫曾经沧海变唠叨,是听不得的、学不得的。星五不是娶了弟妹,乐也融融吗?出外的人有家可回,那是天大的福气呢。就算是江湖上的好汉,又有哪个不喜欢世间标致的女子……”
    就在这时,长街的尽头,咿呀一声,一扇门打开了,一个曼妙的女子盈盈步了出来,怀里还抱了个曼妙的婴孩。
    妇人曼妙,是因为她走在雪意的长街上,美目如画,步履轻盈;婴孩曼妙,是因为裹着色彩悦目的厚袄,加上婴孩微微挣动,构成一幅优美和谐的图画。
    也许,在龚侠怀、朱星五、杜小星、蔡忍坚的眼里,更曼妙的是小妇人微微掀开的右衽。
    那婴孩大概是在吮吸着妇人的□□吧?这秀小的□□大概是因为走动而不是雪寒而颤动吧?不知怎么的,这秀气的□□就像是一杯暖的雪,让在寒意中的江湖男子忍不住看了又看,望了又望。
    妇人并不怎么注意他们,盈盈走过。
    背后跟着个又老又驼的仆役,推着一架木头拖车。
    当妇人掠过他们一行四人的时候,四个男子中至少有三个心里正把不得自己可以马上投胎。
    投胎转世作那妇人怀里的婴孩。
    可是只有一人不如是想。
    哲人当然就是龚侠怀。
    “那么好看的□□!”龚侠怀居然还朗声说,“可是除了钟夫人,谁还能够在寒冬街头里不畏冷来喂奶?”
    他如见着老朋友似的笑道:“千疮百孔,你今回可真是牺牲色相赔老本了!”
    那妇人一听,完全变了脸。
    然后她做了一件事。
    她竟把襁褓中的婴儿,向龚侠怀扔了过来。
    然后她尖嘶了一声。
    这一声尖嘶,就像一只酣睡中的猫,忽然被人踩了一脚。
    她尖嘶的时候身子就开始旋动。
    旋动的时候黑发全披散下来,胸襟半敞,她肤色极白、发色极黑,旋舞出一种极其凄艳的杀气来。
    而在同时间,她发放了她的暗器。
    五十七枚。
    有的淬毒,有的不淬毒。有的一排七支,有的只有半截。有的细如眉睫,有的比手臂还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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