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晴,天空一碧如洗,如同一块上好的蓝宝石般的晶莹剔透,窗外嫩绿的树梢闪着金光,凝聚在树叶上的雨珠渐渐干透,远处鸠声入耳,近处杏花映日,动静相宜,声色互衬。
我被罗熙禁足在婉仪殿内以来,日子过得还算平和,一殿宫人依着旨意遣的遣,散的散,只留了秋思、冬雪。自然,她们也是不肯走的。
冬雪坐在一旁缝补着旧年的衣裳,“娘娘虽然被禁足在婉仪殿但好在陛下也没苛待娘娘,该给的东西下面人一贯都给足了。”
秋思轻哼一声,没好气,“奴婢说句不好听的,陛下这算什么,娘娘全心全意侍奉,最后却得了一个终生禁足,无谕不得擅出,这跟坐牢有什么两样?”
我匀一匀茶水,注目秋思,轻声笑道:“其实咱们的日子远离了那些是非,过得还不错,是不是,”见她还未消气,我放下茶盏,伸手掐了掐她的面颊,打趣道,“我看是你这个小蹄子镇日无聊得想出去玩儿了。”
秋思甩了下脸,回头瞅着冬雪,“冬雪就会说些好听的讨娘娘喜欢,奴婢前日去领俸的时候还听外面人说咱们婉仪殿没被苛待是多亏了瑾月姑姑担待着,陛下根本就是不闻不问,甚至陛下还……”秋思正说得面目涨红时,冬雪忙打断了她,“秋思,别说了!”
秋思只好憋住胸中的一口气,整个人都沉闷着,只是低着头。
我蹙一蹙眉,问道:“甚至什么?秋思,你继续说下去,”一面问,一面我又使劲瞪了冬雪一眼,“冬雪,你不许再打断她。”
冬雪垂眸一叹,应了一声,继续埋头缝补着衣裳,手中的银针在窗纱间透进来的阳光下发出一梭一梭的光泽。
秋思嘴角不由的向下撇着,目光淡淡的看着我,缓缓道:“甚至陛下只当娘娘是死了,”秋思这话刚说,冬雪胳膊一震,昂起脖子欲要再以神色阻拦,但扬起的视线却正好被我隔断,她就也没敢再说什么,秋思眉头轻颤,“前些日子,奴婢好容易才从御书房的底下宫人的口中探知陛下竟要对外宣称娘娘突患急症病逝建康,”秋思忍了又忍,最后深吸一口气,实在恼火骂道,“陛下这不是胡说八道么,咱们娘娘好端端的在婉仪殿,哪里患了什么急症,为什么要这样咒娘娘?”
冬雪道:“秋思,越来越没规矩了,陛下也是能骂的?”
我听后只觉得不好,罗熙做任何事情都是有目的而为之,恐怕此次是想诱敌深入,来个一网打尽,忙起身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秋思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大概是两三日前的事情。”
冬雪见我十分焦急,神色猛地一凛,“娘娘,出什么事了吗?”忙丢下缝补一半的衣裳,走过来道,“奴婢出去倒恭桶的时候听人说今儿一早陛下就遣人将娘娘的灵堂修好了。”
我身子一震,“灵堂?在哪里?”
冬雪道:“好像还是在崇庆殿。”
我忖度片刻,“秋思,”秋思应了一声,我继续道,“把你的衣裳脱下来。”
秋思疑惑,双手捂着自己的领口,“娘娘,这……”
我拉过她,“我要跟你换衣裳。”
秋思讶异,“什么……”
我道:“你就在这里装作是我,明白了吗?”
秋思看向冬雪。冬雪问:“那娘娘呢?”
我垂眸,笃定道:“我要出去走一趟,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
冬雪拦在我身前,“娘娘到底想做什么?若是危险,奴婢决然不会放娘娘离开的!”
我盯着冬雪,“我要去救人。”
冬雪不解,“大家都好好的,娘娘要去救谁?”
我摇头,“没时间了,就是说了你们也不会明白的。”
冬雪神伤,“奴婢知道了,娘娘是想去救那个沧泱,对不对?”顿一顿,又拉住我,坚定道:“奴婢不会放娘娘去的,奴婢还记得几年前娘娘就是为了他最后倒弄得自己一身伤。”
我蹙眉道:“我要救的不仅是他,还有更多的人,你们以为陛下这么做真的只是想咒我或是彻底忘了我么?”我飞快的摇了摇头,“不是的,陛下没有你们想的那么无聊,我已然被终生禁足,陛下大可以再不见我,如此招摇过市,将我的假死讯昭告天下是另有它图,你们今日必须听我的!否则生灵涂炭!”
冬雪听后面色也紧张起来,过了一会儿才似懂非懂的点一点头。
我一面解开自己身上的扣子,一面对秋思道:“还不赶紧照我说的脱衣服!”
秋思“哦”了一声,忙也解开自己的纽扣,“娘娘此行一定要小心啊!”
我和秋思交换衣服,嘱咐道:“我会的,你们在此也要小心,千万不能让别人看出端倪。”
冬雪帮我系好腰带,“娘娘,奴婢知道分寸。”
我拽了拽衣角,掸了掸衣面,点头道:“其实我的性命是攥在你们的手里,你们可明白我的话?”
冬雪抿一抿嘴,“娘娘放心,奴婢们定当坚持到最后一刻,尽量为娘娘拖延时间。”
一切妥当,我便独自一人趁着侍卫换班的空子,偷偷从婉仪殿后门跑了出来,在皇宫里待了也有一年多,混出宫于我来说根本不是难事,一路躲躲闪闪,沿着宫墙七拐八弯,终于来到出宫的必经之路上,忽然前面有两个侍卫缓步走了过来。其中一人道:“你说陛下料事到底准不准?”
另一人道:“陛下睿智神勇,陛下说那人今日定会潜入宫来去崇庆殿,那么就一定会,咱们去埋伏着就行了,想那么多做什么!”
我心一慌,此时就算出宫也已经来不及了,我正低头想着法子,余光一扫,看到瑾月姑姑竟一人站在不远处,手中提着一盏灯,那盏小明灯被风吹得明明灭灭,她不时地左右张望,似乎在等什么人。
我想,她应该是在等我,抬脚轻悄的走过去。瑾月姑姑看到我的身影忙小跑过来,把我拉进一旁的灌木丛中,小声说:“奴婢就知道娘娘一定会想法子出来,刚才等了几个钟头都没见到娘娘,恐娘娘不知道此事,还想去婉仪殿通风报信呢!”
我轻声说:“我身边的婢女一直瞒着我,我也是一晌前才知道要发生大事,这才匆匆赶出来,”望着瑾月姑姑,又发愁道,“可是我刚刚听走过的侍卫说话,果然如我所料,只是现在出宫已经赶不及了。”
瑾月姑姑叹息道:“陛下的意思是在崇庆殿埋伏着,”说着,她从裤腰带上扯下一块玉牌来,“这是太后的令牌,”拽过我的手,把玉牌放在我手中,“你拿着,若要出宫也便宜些,有这块令牌无人敢拦的。”
我推脱说:“不行,这样陛下一定会发现是姑姑你所为。”
她摇头,“即便知道了又如何,奴婢可是他亲娘。”
我为难说:“可是陛下他……”
瑾月姑姑瞅着我说:“不要再说了,时间紧迫,快去吧!”她一面说,一面推开我,掉头就走,不给我一点讲明的机会。
过了片刻,我叹出一口气,觉得可能一切都是天意,我也不知道瑾月姑姑究竟为什么要帮我。说起来,她是罗熙的亲娘,应该跟罗熙一条心才是,也是害怕这个原因,我才没有敢找她帮忙。其实瑾月姑姑自己应该也清楚,这样帮我最后一定躲不过罗熙的眼线,就算躲过了眼线也躲不过罗熙的戒心。
我紧紧攥着手中的玉牌,也知道多留一刻便多一分被人抓住的危险,我只得含着满心凄凄,转身往崇庆殿方向去。
奇怪的是,一路上竟通畅无阻,就连一个小宫女都没有遇到,来至崇庆殿前,我有几许恍惚,不知是连上天都在帮我还是我已经落入了罗熙的圈套,但不管是哪一种我都必须向前走。
贴着朱红色的围墙低曲着身子藏在郁郁葱葱的翠竹中,我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埋伏在大殿内的侍卫高手,突然,挡在我前面的草丛里现出了一抹青灰色的熟悉身影,那样的敏捷而迅速,像雄豹一般的俯着半身隐在高低不一的翠竹笋木后观察着形势,不敢擅动。
我虽想立刻跑过去,但是我的理智捆绑住了我,只得屏息凝神,一寸一寸的慢慢靠近。他十分警觉,在我离他仅还有一尺的时候瞬间反身死死扣住我,低声威胁道:“谁?!”
我心头一沉,待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把银色的小刀已经架在了我的喉咙前,相距只有一分,语气慌张,轻声道:“是我。”
他先是一愣,随即面色且惊且喜,收起小刀重新插回腰间,忙改变了钳制着我的姿势,随后,又紧紧捉住我的右手,能感觉到彼此手心渐生的暖意,在蓝色的天际下,他眉目英挺,眼底似有氤氲凝结,流转间熠熠生辉,“你竟没死。”
我点头,小声说:“我没死,赶紧走,这是陛下抓你的计策,你中计了。”
沧泱眉心微曲,有愧然之色,深深望住我,“想来他也是知道不管是真是假我必是要来一探的,”轻轻一叹,眼神似要钻透我一般,“否则,我死不瞑目。”
我忙嘘声道:“什么死不死的,在这种时候就忌讳这话,你还偏要说。”
他还要说话,刚张嘴却突然按下我的后背,向外头打量了两眼,一队侍卫过去后,轻声说:“我已经潜在这里很长时间了,总共有四队人进去,本来我是想看看人数总共有多少,再想法子应对,现在看来并不需要了,”用力的拽过我,“既然他对你不好,就跟我走吧!”
我脑子一片空白,蹙着眉头,鬼使神差的缓缓点头应了。
他转身一臂护着我,一臂放在腰间的散着银辉的软刃上,弯着身子,蹑手蹑脚的朝外退去。我们并未从正门出去,而是钻了一个破洞,看那杂草像是提前掩好的,大概是他来时早就准备了的,而洞外就是甬道,好在他有功夫,带着我飞跃翻过甬道两旁的围墙并不耗力,又走了大半晌,终于来到了神武门。
看门的侍卫拦住我们道:“你们是何人?”
我大惊,赶紧颔下首来,生怕被别人认出,低头看见自己的衣饰才反应过来,灵机一动,装作小宫女的样子道:“奴婢是慈宁宫的宫女,姑姑派奴婢出宫去采买点东西。”
侍卫打量着我,“慈宁宫的,”想了想,又出声道,“令牌呢?”
我匆忙拿出袖中的玉牌来递过去,侍卫琢磨两眼,点了点头,“走吧,”我们刚抬脚要走,却又被拦住,侍卫用胳膊肘了肘沧泱,皱着眉问,“那他呢?”
沧泱正要动武,我忙挡在前面,陪笑道:“他是奴婢的表哥,原是这宫中侍卫,因着奴婢这件差事不得有误,姑姑便派了他来保护奴婢,与奴婢一同出宫去办事。”
侍卫“哦”了一声,半信半疑,“是么,我怎么没见过,”又对旁边另一侍卫道,“去请校尉大人来。”
我道:“奴婢这表哥是刚来皇宫当差,没见过也不奇怪。”
侍卫道:“刚当差就能出宫办事?”
我笑,“是奴婢去求的姑姑。”
那侍卫的目光在沧泱面上逡巡,狡黠一笑,“这风采,侍卫,”摇一摇头,“不像。”
我见他不吃软的,便来硬的,摆脸恐吓道:“姑姑交代这事甚急,若有误,你担待的起吗?”
侍卫一翻眼皮,道:“谁都晓得今儿陛下有大事要办,城门这里自然是最不能掉以轻心的,况且太后都殁了,慈宁宫也只好委屈一下了。”
我暗暗想,还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太后人虽殁了,可是尊贵依旧在,即便是陛下也不敢亏待慈宁宫人半分。”
正说着话,城墙上头就有人下来了,校尉大人我倒不怕,寻常里凭着这个官阶根本见不到我的尊容,但真正下来的人却着实叫我骇了一跳,侍卫见了他,忙都下跪行礼,“卫将军好!”
蒙特叫了侍卫起来,看到我后,也是一愣,随后有些不敢相信,指着我道:“你……你是……”
我福了福身,目光灼灼的看着面前这个让我叫了一年多“爹”的人,“将军,奴婢是慈宁宫中的婢女,奉姑姑之命出宫办事,还请将军放行。”
蒙特蹙眉,面色十分纠结,“这……”
我朝前走两步,贴在他耳边轻声道:“看着一年多父女的情分上,求您放了我吧!”
蒙特狠咬了下牙,我在近处都能听见“咯咯”声,叹了口气道:“也罢,我今日就做主放行!”
随着蒙特的一声令下,已然关闭的城门沉重得要好几人一块儿才能一分一分地打开,外头刺眼灼人的烈日直射进来,金灿灿的,晒得人头顶微微发烫,太阳是这般火辣灼人,心中却是一阵难以按捺住的狂喜,身旁时刻准备战斗的沧泱即刻拉着我就要朝着城门外腾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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