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线拳

第4章


这几的老板也看出这一位老人,一位中年男子和一位少妇,绝不是来寻欢作乐的,除了纳闷之外,也没替他们叫陪酒的女招待员来,程碧城叹道:“怎么在中国的地方,也有这种现象,整理一套完整国术的人,到哪里去了?难道中国几十年来的烽火离乱,受人欺压,还不能改变他们的观念团结一致吗?反面让我们传到国外的武功,让别人整理变化过后,再传回这儿来,理垄断了我们的地
“可是中国武功不是一蹴即成的;要打好基础,少不了要花个三五年,”黄忠很若恼地道:“像跆拳,空手道则不然,只要肯用心,一年半之内就可以获得黑带,遇着普通二三人不成问题,现在繁忙的社会,事事都讲实用、成效,哪还管什么艺术,精神,能一天练成最好。所以才有这么多什么《百日速成铁砂掌》的书问世。而一般国术馆,都沦为铁打刀伤接骨之所在了。师父这一趟回来——”
程碧城觉得那音乐声浪像数面合击的锣,在他眼前击得金星直冒,这是他回来一天不到的感觉,音乐声像炮竹般响,乍听喜气洋洋,可是节奏却毫无意义。”我还是要开馆,是然情况是这么不乐观。”程碧城说,他想起当日那几位国术狂热的伙伴,廖九军和黄文是……记得他们几个人,每个礼拜天都在这茶院子后园练武,不收分文,当时几个武师都汕笑他们是“街头卖艺”,也有几个武师开始时热心,后来就逐个地借故离去了。他们三个勤奋地教着,像这个就是他们的秘密宗教仪式,不容人破坏,而坚持下去就等于给那些不坚持下去的人迎头痛击,余应龙以及目前亘威夷的八卦门好手曲高和寡,就是当时弟子中的佼佼者。“我还是要开馆。”程碧城摇着头,像有人硬要他答应一件他不能答应的享似的。
“还有一点,师父,现在的人都讲求实用、效果、武术也是一样,如果在比赛中得了冠军,自然会名噪一时。”黄忠说着,一面转过身子去。想叫杯清水给师父,而且想要暗示他师父说,想在这儿学武的不比从前了,一定要在噱头上花些功夫,可是他突然噎住了。从盆栽里望去,有四五个男子和一些女郎正地狎戏着,这本来没有什么,然而黄忠认了出来,那背向这儿的一个男子,正是程美圆的丈夫,他一震,话说不出来,而且下意识的挪了挪身子;挡住师父和美圆往这儿看的视线。又想解释几句,但怕离题,一时闷在那儿了。
程碧城拍案叹道:“这点我知道。现在外国更兴这种噱头哩。现在名如日之中天的李小龙,也是长堤空手道大赛获冠军所奠定的基础:我记得每届国术大赛后,如果去问一些没有参加的武术名家,他们一定会说:嘿,真正一流的国术高手才犯不着去拼命。好像说他们是技压群豪,不屑一试似的。其实这只是没有信心,照传统来讲,中国武术家虽然深藏不露,但是精武门之霍元甲,上海滩之杜心五,五羊城之黄飞鸿,哪一个不是由竞武试技成名的?!自己不上进还要说几句话掩饰,倒不如下点死功夫迎头赶上。高手应该是有的,不过在这个极需要替国术争光的时候,这些高手仍不出来,就未免太无侠骨了。我说练武唉……就着重‘侠骨’这两个字眼上,功夫高不高倒是在其次……怎么阿圆都不说话了。”老拳师忽然注意到沉默的女儿。
程美圆略为闪过一丝失神,道:“爸爸,这次您开武馆,恐怕我不能给您什么帮助了。”
“为什么?怕秦先生不高兴?”程碧城倒没有吃惊。
“不,我有儿有女,要时间照顾。”程美圆马上机械式的跳出这答活。
“不,”程碧城倒是有一份安熨的慈祥:“你多久没练?”
程美圆倒也镇定,“都没练过,结婚以后就没练过了。”
“嘎——”程碧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仿佛看见他女儿十五岁的时候,还是那张清汤挂面的头发,两只眼珠乌得像木狗的眸子,耍着泳春手,打着铁线拳,台下有很多很多的掌声,而他,就端坐在台前第一排,比什么人都感动的看着……他忍不住要拍掌,手才分开,才发觉这是什么地方,所以他改拿了杯子;
“阿黄仔,你习武倒是没放弃。”
黄忠很腼腆他说,“我也放不下,我的行业嘛,”他搓搓手说,“我在中央拍片,是龙虎武师——”
“哦,”程碧城倒是对这一项很有兴趣:“是哪一部片的打星。”
“不是星,只是替身,”黄忠还在搓着手,却下敢摆动身子,“在海报演员表上没有名字。”
程碧城没有再说话。音乐热闹地响着,唱的声音反而像哼卿一般,模糊且不重要。他觉得仿佛和时代脱了节,在一所院落,从茶居成了酒家。“哦哦,”他努力开辟一个话题:“现在流行着功夫热,我想练练的人总不会少的。”他对自己作着最后挣扎。
“对了,”黄忠也想换一个话题,”听说现在外国时兴用电器、机器来练武,比我们国术下几十年苦练还有效得多。有些用电流来使弟子打拳快到离谱,有些还兼药物来增进体力。有个从澳洲回来的打星,就曾使用这种东西!”
“就是这样才糟;马也没人去扎了:”程碧城懊恼的说,仿佛时代欠他一些什么似的,“桩也没人打了。扎根奠基的功夫,人们都不要了。”
“然而依师父您看,吃药、通电和机器对练功来说,可靠吗?”
“我不知道。听说李小龙就是这样练的。”程碧城说,他发现这话更不好说,“李小龙靠中国功大扬名天下,但他的练法却不是中国的。”
“那我们应该依照哪一种的练法呢?”黄忠依然兴致勃勃的问下去。
程碧城一时说不出话来。程美圆这时冷肃地道,“爸也累了,我们回去吧。”
快到家的时候,程美圆在车后座忽然轻声对黄忠说:
“谢谢你。”
黄忠愕然,“谢我什么?”
“不让爸看见,”程美圆小声道。她的声音像中国人过年里长长鞭炮的最后一声,为她自己满地碎红而炸响的哀悼。
黄忠没有再说下去。他眼前出现的是,好多好多年前,一个穿红衣眼睛乌不溜丢的小姑娘和一个男孩支手,男的挑一柄大红缨枪,女的徒手把枪缠得不可开支,一个窜步喀喇地甩掉了枪,旁人都大声叫好,他在一旁没命地为那女孩紧张着,现在又没命地脸烧红起来。可是那男孩拖搓着女孩的手,夸赞她,佩服她,那么公然地,仿佛她就是他似的。可是几年后,人也没要了她,而她失去了他,又找到了别人。而自己呢?还在黑暗的后厢时,她一声感谢,连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
他赶快别过了头,车过西门町,素食面和紫菜汤的霓虹有一下没一下的跳接着,像两个不同颜色的幽灵,在闹市中闪动着,避开穿梭的车辆,这时他从风中隐约听到师父问广东司机:
“你有无看功夫片?”
“无啊。我一日到晚驶车,晤得闲啊,我晤仔只看西奇+書*網片,讲国语片无料的,晤值得看吗:”
回到了丽水街的住所,下了车子,程碧城说:
“我到附近散散步,一会儿就回来,”
“我陪您。”程美圆马上说。
“你有孩子,先回去吧,反正我一会儿就回来。”
“那我陪师父。”黄忠接道。
“好吧,”程美圆先进了屋子。程碧城师徒就在凉爽的夏夜街头上踯躅着。银晃晃的街灯把街上都映得灰澄澄的,行人稀落。程碧城想起从前在冬夜里,他和黄文星、孟壁华、廖九军等一走在大雾中疾行…又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冷月无垦的断坦残堡里,他像子夜的杀手,倒提着刀,去寻找落单的日本兵,他师父捋着胡子,在月下,像个允文允武的诸葛亮。他走着走着,想到孟壁华明天就要来了,也不知见了面要说些什么。彭青云是他的首徒,居然也没有赶在他下机时来接他。就像一个大家族,族人伶仃消散,各自为己奔波,从前的一下点儿恩情,都在见面的应酬中剥落了。像辉煌的金漆,年代辗转,只留朽木。他和黄忠走着,忽然听见也同时看见,深夜的街头上,有人争执。
他们赶上前去,看见两个少年,围着一个洋人。那洋人的脸上,就像白磁的雕像,白磁是冷青的颜色,然而雕像的容貌却皇惊惶的。他要强作什么都见过,了无所俱的样子:可是事实上他是在害怕。
一个少年在挑逗他:“来啊,洋鬼子,敢在我们的土地上勾我们中国女子,敢不敢来较量较量?!”
那洋人穿的是一件花格衬衫,颜色在银色的灯光下却变成深浅不一的灰色。 

“我,我不要打架,我不要跟你们打架。”他操着不标准的国语说。
“哦,不打,你们轻侮中国的威风去了哪里?!”另一个少年在用手指戳着洋人的胸口,他虽然比洋人矮了不仅止。个头、可是他并不因而惧怕,
“我不打,我跟你无怨无仇,为什么要订。”洋人的气焰都陷了下去。
“不打怎么行?!不打你怎么知道中国功夫的厉害!”那穿牛仔裤的少年晃晃拳头道。
“我是来这儿念书的,我向往这儿的文化,我佩服你们,所以我才来…”那洋人几乎是在哀求了。
那两个少年似乎很不愿意听到这些,穿短祆的喝道:“我操,你比我们高大,还那么胆小,真是没出息。”
那洋人也自是不管他,继续说下去:“我不是来贵国打架的……”他的国语说得十分差,又加上因紧张而口吃,讲得像一个急极了的孩子,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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