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乱情迷

第12章


 
  吕静在度蜜月,那个坏蛋结婚了。他没有成为我的丈夫是我的幸运! 
  我这样安慰自己,其实心仍然疼痛…… 
  不由自主地想念他,我坐不住了,想跑去妇产科要怀孕试签。 
  “章冰!手术!” 
  王霄跑进来,一边扶着他的大黑框眼镜,一边气喘吁吁地叫我。 
  烦人! 
  “去妇产科二室!”他说。 
  “去那里做什么?我们又不管接生!”我奇怪。 
  “快点走,那里的高主任家里有事儿临时来不了。我们谭主任上。有个产妇大出血……你快点!”王霄转头吼我。 
  啊,肚子里如果有个小生命,我就要小心着呢。可是现在已经顾不得了。我加快了脚步。 
  跑步、进电梯、爬楼,二产室外被人围得水泄不通。 
  我们分开人群挤进去。在更衣室里利索地换上消毒服。 
  过道地上的血迹厚而黏稠,我就踏在上面,疾步如飞,走着走着,那道长廊好像没有尽头,一路血红,炫目极了。 
  一抬眼,我就看到一架骷髅站在血痕的尽头,狞笑,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的骨骼……我脚下一滑,就扑倒在地上了,手就按在那一堆一堆、一簇一簇的红血上面,它们就无比清晰地与我眈眈相向。 
  虽然地面被反复地清洁和消毒过了,但还是有丝微的灰尘,把那红血污染了。血迹的边缘颜色浓重,像是画家所运用的黑红相间的笔法,抒情地画在瓷白的地砖上,触目惊心。 
  我感到晕眩,第一次,面对鲜血,我有这种头晕目眩的感觉,地在动,整个房间都在急速地做圆周运动—我匍匐在地上…… 
  “哎呀,你真是的!快起来!”王霄一把把我拉起来,我远离了那些红的黑的血痕。 
  我歉意地看了他一眼,随他进了手术室。 
  到处都是厚而黏稠的血。 
  我的状态极端失常,我几乎不敢正眼去看那个躺在手术床上的产妇。 
  “快点!章冰!局部麻醉!”张谭的声音里满是怒火。 
  我手忙脚乱地在桌子上一大堆东西里找针剂,找了半天,都没有找到,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在这里!”王霄只一下子就把药和针找了出来,塞到我手里。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找准了地方把那针麻醉剂打进了那个产妇隆起的肚子上的。 
  我清楚地看到了,在我的针尖扎下去的一瞬间,那个隆起的肚皮下,孩子腿形的部位猛然动了一下。 
  我的腿开始发抖,抖得像筛糠。 
  她在那里叉开着两腿,隐私处袒露无遗,孩子的头部露着,面孔向下,只看见一个因挤得变形而显尖长的小小的黑的头,血水就像开了闸门的水一样,不住地往外泄露……那个产妇却是没有痛觉了似的安静地躺着。 
  十万火急。 
  “快叫家属签字!问他们要大人还是要孩子!”张谭飞快地冷静着声音说。 
  我就踏过那些血迹去外面让家属签字。 
  那个男人颤抖着手,几乎不会写字了,他犹豫不决地把笔抖在纸上。 
  “你快点!晚了两个都没了!”旁边有人提醒他。 
  我看到他抬起泪眼求助地看着我。我说:“大人。孩子没了以后还能有!” 
  他无比痛苦地在“大人”的旁边打了对号,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手术可能有意外情况产生,你的签字只是供参考,结果不一定是怎样的。你懂我的意思吗?所以你必须在这里签字,所有的一切意外都在情理之中,我们会尽责的,所以无论什么结果,都不是医疗事故。同意吗?”我飞快而机械地说。 
  他的脸在一瞬间更加颓丧和苍白,手抖得更加厉害了,他签的名字都是不成形的。 
  很多时候,人的生命是在被选择中的。人的一生,总是要面对各种各样的选择,身不由己或者身由自己的选择。这些选择,是命运的手所操纵的,对与错,全不由人来决定,人所做的,终究都是被动。 
  在命运的威慑里,人的生命,有时脆弱如丝。 
  我回到手术室,听到那个产妇游丝般的声音:“要孩子,要孩子!” 
  女人,母亲。 
  …… 
  手术在紧张地进行着。 
  像她这种情况,孩子的头部出来,而肩部以下难产,是最危险的分娩情况之一,孩子极易在短时间内窒息,而大人也容易大出血,造成对大人和孩子两方的生命威胁。 
  要先接生然后剖腹做子宫修补,如果手术及时顺利,也有可能保全两个人的生命,但这样的幸运机率不大。 
  我不断用毛巾给产妇擦汗水。 
  她的脸,苍白着,染得金黄的头发被汗水沾湿,贴在脸和脖子上,在我的毛巾下,像秋天的衰草,东倒西歪。 
  这是眉清目秀的一张脸,我能想象得出,在往日里,它神采飞扬时,一定是顾盼生情的。可是此时,它被痛苦所占据。 
  “哇……”孩子的哭声是天使的歌唱。 
  一个鲜活的小生命诞生了。 
  我看到他在张谭的手里手脚乱动,闭着眼睛张着嘴巴大声宣告着他的降临。 
  而随着他的脱离母体,一股血剑倏地射远,溅落到地上,掷地有声。 
  另一个护士麻利地接过孩子清洗、测量、包裹、作记录,张谭转身进入挽救产妇的战斗中。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了…… 
  她在手术床上微笑着永远地闭上了她的眼睛。 
  眼泪止不住地流在口罩后面,巨大的悲伤让我透不过气来,我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哽咽声都忍不住了。 
  张谭干硬地咳嗽了一声。 
  王霄投来的眼神里也满是不解和责怪。 
  一个医生,这样的表现令人讨厌。我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回事儿,当医生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每天几乎都在与生死较量,没有什么事是值得大惊小怪的。医院,这里是通往天堂和地狱的中介点,就看当事人自己,是在怎样的命运安排里了。 
  这里,是不需要医生的眼泪的,它需要的是医生冷漠的表情和冷静的态度,因为这样,可以让病人感到安心。 
  我为自己的失态而惭愧。 
  张谭向我挥了挥手,我知道他要我将手术结果通知等在外面的产妇的家属。然后,他把口罩摘下来,像丢一个垃圾一样把它扔在桌子上,接着连看也不看那个产妇一眼,就从侧门出去了。 
  我看到了他的脚底,沾着红血,整个脚板都是红色的。 
  胸口一阵抽搐,我想呕吐,但我强力咽下去了。我今天真是太失常了。我咬着嘴唇让自己清醒。 
  然后,我和那个护士,抱着那个小女孩,穿过那条洒满了血水的路,把她送到她的亲人手里…… 
  喜事和丧事有时会这样恶作剧似的同时降临,人们脆弱的心无法承重,大喜和大悲的情绪让人的神经极度震撼,其结果,就是我看到了,那个孩子的父亲在接过孩子的一瞬间,木然地站着,站在叽叽喳喳的人群里,瞪着空洞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前方,那里,是病房坚硬的玻璃门,上面有血红的大字“静”! 
  静! 
  我不再看他,我回到手术室里,开始整理手术后凌乱的事务。 
  我回去的时候,那个产妇已经被护士们推走了,我在满是鲜血的房间里,把手术器械一一清洗、消毒,我感觉它们在我手里欢唱着,发出噬血后快乐的脆响。我想把它们扔得远远的,但我却只能细致地把它们一一归类,好好地放在器械盒里。 
  屋子里很静,我除了能听到自己心跳和呼吸的声音之外,没有其他任何一种声音。这里好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可是我知道,一个人,一个即将成为母亲的美丽的女人,就在刚才,死了。 
  在充满了希望的巅峰,停滞了生命的脉动。 
  我失神地倚在了墙角里,满地鲜红的血,正在慢慢凝固、冰冷、变黑。但它的温热的腥气仍在空气里浓浓地酝酿着。 
  一个女人袅娜的身形,就在眼前旖旎着幻化出来,她的灵魂还没有走远。她好看的脸庞还那样年轻,皮肤还那样充满活力和生机,她说:“要孩子,我要,我的孩子……” 
  我无处可退了,后面是又硬又冷的墙。 
  她凄然地看着我,看着我,渐渐消散了,但她的声音,却在这间屋子里回荡,久久的,震耳欲聋。 
  我逃也似的从那里跑到了观察室里。 
  打开门,我伏在白色的病床上,号啕大哭,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 
  吕静正在度蜜月,他不在医院已经十多天了,这一瞬间,我无比想念他的拥抱,想念他—想他做什么呢?那个色狼!那个情场浪子!那个花心萝卜! 
  不能在这里呆了,触景生情,会让我过多地想起他的好,我那与他决裂的心,会被这些想念所侵蚀的。 
  我打开门,想要离开—门口站着的,不是他,又是谁呢? 
  结婚时穿的那套西装,里面是红色暗花的领带和白衬衫,对比分明,人物俊逸。 
  看着他,不过是十多天不见,我却觉得像隔了一个世纪,我是那么深切地想念着他。我这个作孽的女人,明知道他是那样一个把感情看得轻如鸿毛的人,明知道我的付出在不久以后,会成为他茶前饭后回味的剧目,明知道我不过是他婚姻大餐之外的一道野味,却还是想他……我这该下地狱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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