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迢迢

第146章


目前有能力与桓国抗衡的,尚未可见。”
  “不,师叔,华朝内政虽不清明,但根基犹存;其内部各方势力虽争权夺利,但正是这些势力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维持着天下的稳定。一旦这种平衡被打破,又没有一个足够强大的势力来化解矛盾,其后果不堪设想。目前看来,还没有哪方有这种实力。
  “反观桓国,虽武力强盛,但贵族们恃武恣意妄为,帝皇虽欲推行儒学,但阻力较大;宇文景伦确为天纵英才,但一直受制于二皇子的身份,不能尽展所长。他若不夺权,终不过是一王爷,迟早死于国内势力的暗斗之中;他若夺权,难以安各方之心,遗患无穷。内乱难平,遑谈以北代南,天下合一?!
  “师父说,世间万事万物,皆有自然天道,人只能顺天而行。天下一统也是如此,民族融合更需循序渐进。若以人力强行搅起天下纷争,只会徒令生灵涂炭、矛盾激化。到时,兵连祸结,乱象迭起,各方势力纷纷加入,局面恐怕就不是师叔所可以控制的了,甚至还有可能延绵百年,遗祸子孙。”
  滕瑞笑了笑,颇不以为然:“哪有子明说的这么严重?”
  崔亮冷笑一声:“师叔难道就忘了,五百年前的‘七国之乱’吗?!”
  滕瑞修眉微皱,一时也无法相驳。良久方暗叹一声,道:“可若无大乱,焉有大治?”
  崔亮右手拍上石桥栏杆,叹了口气,道:“师叔,怕只怕天不从人愿,眼下华朝若是陷入大乱,桓军是无法控制这错综复杂的局面的。何况高氏虽灭,还有裴氏、何氏、姜氏等世族,桓国毕竟是异族,如何能令他们心悦诚服的归附,难道又要大开杀戒吗? 
  “其实师叔心里比谁都清楚,桓军劳师远征,补给难以为继,虽攻下了河西,但已成强弩之末。如果从国内再搬救兵来,已非宇文景伦嫡系将士。不管是桓太子一系,还是威平王、宁平王,都只顾自身私利,本来就野性难驯,又对二皇子推崇华朝文化的做法深怀不满,他们多年征战,杀戮成性,如果率部来援,将掀起腥风血雨。崔亮敢问师叔,这血流千里、烧杀掳掠的景象,是师叔愿意看到的
  “到时宇文景伦大业不成,天下反而陷入长久的战乱之中,师叔又有何面目见历代祖师,又何谈拯救黎民苍生?!”
  崔亮轻拍着桥侧石栏,侃侃而谈,卫昭不由侧头,正见阳光洒在他的眉目间。
  他的神情有着几分浩淼开阔,又有着几分飘然出尘。阳光晓映,他平日的温润谦和悄然而隐,多了几分如悬星般的风仪,卫昭心中微动,陷入沉思之中。
  江慈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崔亮,而他所言,更是她从未听过的。她默默地听着,想起月落族的屈辱,想起牛鼻山战场的惨状,想起安澄那满身的箭洞,悄然无声地叹了口气。
  燕霜乔觉江慈的手有些冰凉,不由反握住她。
  江慈醒觉,向燕霜乔笑了笑。燕霜乔凝望着她略显消瘦的面容,忽然发觉,她竟似又长高了几分,再也不是原来那个只识娇嗔胡闹的小师妹了。
  野草连天,在夏风中起起伏伏,空气中弥漫着浓冽的草香,却又夹杂着万千战马的燥气。
  白云如苍狗,悠悠而过。滕瑞静然良久,忽然微笑:“那你呢?你既有如此见解,为何又会罔顾师命,投入裴琰军中?难道裴琰不是野心勃勃、争权夺利之流吗?他不也是打着拯救天下的旗号而谋一己一族之私利吗?”
  崔亮将手由石栏上收回,轻叹一声:“不错。裴琰其人,野心勃勃,聪明绝顶。无可否认,他若在盛世,必有能力让四海清平、百姓归心。但可惜他徒有满腹壮志,却如宇文景伦一样,力有不逮,所以这场乱象,他是乐见其成的。
  “世间的枭雄,哪个嘴里不是冠冕堂皇,义正词严,但实际上呢,谁不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私欲置天下百姓于不顾。无论兴亡衰荣,苦的都是百姓而已。他和宇文景伦其实并无两样。”
  “那你为何还要辅佐于他?!”滕瑞紧盯着崔亮。
  崔亮微微摇头,目光灼灼直视滕瑞:“师叔,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我现下帮他,不是帮他实现他的野心,我是帮他抵御桓军、平息战火。崔亮要守护的,是天下百姓的生死安危,而非一人一姓之江山社稷。裴琰和他的长风骑,现在是守土护国、浴血沙场的卫士,我就是粉身碎骨,也要竭尽所能助他们一臂之力!” 
  他望向远际天空,语气缓而平静,却十分有力:“我崔亮,不怕褒贬毁誉,但求无愧于心。他裴琰若是一心为民,平息战乱,我便将这条性命交予他;但他若是玩弄阴谋权术,置万民于不顾,我崔亮也必绝然而去!”
  镇波桥上,一片寂静,仅闻远处军营中战马偶尔的嘶鸣声。
  滕瑞负手望着浮云,默然不语。
  卫昭眯眼望着崔亮,目光深邃。
  易寒看看滕瑞,又看看崔亮,身形稍动。卫昭白衫轻鼓,易寒微微一笑,身形凝住,二人锐利的目光相交,俱各后退了一小步。
  崔亮神情渐转肃然,终退后两步,向滕瑞长身一揖,诚恳道:“崔亮恳请师叔,以百姓苍生为念,离开宇文景伦。让战火平息,天下安定!”
  滕瑞默默看着崔亮头顶方巾,半晌也后退两步,躬身施礼:“掌门大礼,愧不敢当。但人各有志,且王爷待我有知遇之恩,我也曾发下过重誓,要助王爷一统天下,我有我的抱负,还请掌门原囿!”
  崔亮再次行礼:“师叔三思!”
  滕瑞侧行两步,避开崔亮大礼,崔亮暗叹,直起身来。
  他与滕瑞默然对望,良久,取出先前所吹玉箫,奉至滕瑞面前:“此乃师父遗物,当年也曾伴师叔在天玄阁学艺。师父遗命,要我找到师叔,并以此箫相赠。亮今日了师父遗愿,还望师叔重归天玄一门,亮愿拜请师叔出任掌门一职。”
  滕瑞并不接,望着那管玉箫,笑了一笑:“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子明,你就真的甘心老死山中,让满腹才学无用武之地吗?”
  崔亮抬头,坦然道:“崔亮愿承继天玄一门绝学,让其世代流传。纵然不能高居庙堂,为朝廷所用,也可行走江湖,治病救人。入则为良相,出则为良医,良医未必就不如良相。”
  滕瑞无语,默默取过玉箫,崔亮略有喜色,滕瑞却忽执箫起音。箫音有着几分决然,几分无奈,崔亮听着这一曲《别江南》,眼神渐暗,心下暗叹。
  箫音如破竹,滕瑞目光渐转凌厉,待音高不可闻,他忽仰头大笑,玉箫敲于石栏上,“啪”地断为数截,掉落于地。
  崔亮望着地上的断箫,片刻后抬头直视滕瑞,朗声道:“既是如此,师叔,咱们就各凭本事,你助宇文景伦,我助裴琰,看谁才是胜者!”
  他倏然后退两步,右手运力一撕,左臂袍袖被扯下一截。崔亮松手,袖襟在空中卷舞,落于桥下流水之中。
  崔亮再向滕瑞抱拳:“滕先生,请!”
  滕瑞面上隐有伤感,倏忽不见,沉声道:“崔公子,请!”他撩襟转身,飘然远去。
  崔亮望着滕瑞远去的身影,下意识踏前一步。易寒眼中锋芒一闪,移形换影,如幽灵般飘起,剑光瞬间便到了崔亮胸前。
  卫昭闪电般前扑,人剑合一,化为寒芒,击向易寒。易寒心念电转,知自己这一剑纵是能取崔亮性命,但只怕剑未回抽,自己便会死在这白衣人剑下。
  他右腕运力,回击卫昭剑势,“呛”声连响,卫昭在空中斜掠翻腾,招招夺命,攻势骇人。易寒一一接下,二人真气皆运至巅峰状态,狂风涌起,崔亮与燕霜乔、江慈齐齐后退。
  易寒再斗十余招,朗声一笑,剑上生出一股霸道凌厉的剑气,剑刃在丽阳照映下幻出万千光芒。卫昭倏然变招,身形巍然不动,白袍劲鼓,手中长剑以极快的速度插入易寒的剑芒之中。
  “蓬”声响起,易寒“蹬蹬”退后数步,卫昭身形摇晃,努力将涌至喉间的血腥压了下去,冷冷地注视着易寒。
  易寒低咳一声,盯着卫昭看了片刻,呵呵一笑:“阁下是卫昭卫三郎?这招谢氏绝学‘鹰击长空’用得不错。”
  卫昭剑锋遥指易寒,淡然笑道:“多谢易堂主盛赞。”
  燕霜乔与江慈急奔过来,燕霜乔扶住易寒:“父亲,您没事吧?”易寒微微摇了摇头,笑道:“没事。”
  江慈冲到卫昭身边,又顿住脚步。
  崔亮也知自己一时激动,险些让易寒偷袭得手,过来扶上卫昭左臂,正欲一探脉息,卫昭衣袖轻振,将他的手甩落。
  崔亮向卫昭一笑,又望向一边的江慈,和声道:“小慈,此间事了,你随你师姐走吧。”
  燕霜乔喜道:“多谢崔公子。”过来将江慈一拉,便欲转身。
  江慈不动,崔亮望着她,轻轻摆了摆手:“去吧。”
  江慈还是不动,阳光将她的面颊晒得有些彤红,她沉默着,慢慢望向崔亮身边的卫昭。
  卫昭默默地看着她,心底的烙印灼得他呼吸困难,她清丽的面容、温柔的目光更让他无法直视,喉间血腥气愈浓。他稍稍转过身去,声音低沉:“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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