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我到我姨妈家去。”我说。
除夕之夜,城里响起送旧迎新的鞭炮声。同宿舍的人都回家过年了,整层楼也没几个人。楼下的解放军正在会餐,闹哄哄地敬酒。我到电视房打开电视看了会儿元旦晚会的相声,奇*書$网收集整理笑了笑,回房睡觉。刚上床,楼里的电话就响了。我跑去接,是姨妈打来的,问我怎么没去她家。我说元旦团里还有活动,等放了假再去。同一座楼的解放军会完餐,又开晚会做游戏。咚咚敲着鼓“击鼓传花”,放开喉咙齐唱:“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有我可爱的姑娘。”“妈妈,妈妈,看看我吧,亲爱的妈妈。”我用棉花堵住耳朵,吃了两片安眠药,才勉强睡着。
元旦清晨,我乘头班车进城。街上行人寥寥,遍地昨夜遗留下地鞭炮纸屑清洁工戴着口罩在清扫。偶尔,新年寒冷的空气中还传来几声零落的鞭炮声。
我走进那幢熟悉的公寓大楼。电梯还没开,我顺着楼梯爬上去,喘吁吁地敲门。敲了好一会儿,里面才响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门开了,我怔住了,是个陌生姑娘,睡眼惺忪。
“你找谁?”
我推开姑娘往里闯。姑娘拦我:“哎哎,你干吗呀?”
“我找石岜。”
“谁?”
“石岜!”
“你找错门了,我们家姓李。”
我停住脚,瞅着姑娘愣了。
“你找错门了。我们家不姓石,姓李。”
我退到门外,抬头看看门牌,又看看莫名其妙站在那儿有点生气的姑娘,完全不知所措了。
“你是不是找原来住这儿的那家人?”一个穿毛衣的小伙子出现在姑娘身后,“你进来吧。”他对姑娘说,“妹,你让她进来吧。”
我机械地走进公寓,环顾四周。室内的家具全换了,陈设也全然是另一种情调。
“妈,你知道原来住这儿的那家姓什么?”小伙子问一个从里面走出来的老太太,“是姓石吗?”
“好象是,是姓石。”老太太说。
“您知道他们搬哪儿去了?有人找。”
老太太看看我:“这个我也不知道。他家老头死了很多年,部里一直要收回这套房子,他家孩子就是不搬。后来不知怎么,大概那些孩子都不在北京了,这套房子就交了。”
“谢谢您了。”我低头转身走出去,“我走了。”
“你可以等节后上班到部里办公室打听一下。”那个小伙子好心地对我说,“也许给他们另调了房子,办公室的人知道。”
“谢谢。”
我根本就没听清小伙子跟我说了什么,下楼时,只觉得做了场可怕的噩梦。
灰□的天空纷纷扬扬飘起雪花,落到地上薄薄一层。无轨电车缓慢地行驶,车内结了白蒙蒙的水雾。沿街小饭馆热气腾腾的屋内,羊肉片在滚着开水的铜火锅里变色,围着桌子的人们吃得满头大汗。喝了白酒的男人脸红得象猪肝,醉醺醺地互相搀扶着从我身旁默默走过。
“我这份伤心的……”两个戴眼镜的姑娘从我身边走过。
“爸爸给你拿着糖葫芦,呆会儿再吃……”一个男人牵着个攥着满手吃食,穿得象头小熊的小男孩。
夜深了,我还在街上□□独行。铺满雪地街道树木在月光下凝成静止的银白色,商店楼房都紧闭门窗黑漆漆地一点声响全无,盘结交错的电车线挂满雪,僵直、网一样地罩在半空中,公园逶迤的墙下空荡荡的,我的影子在便道上托得很长。暗处灌木丛上的雪坍落,发出轻轻的扑扑声。
节后,我休探亲假回南了。
我在家里续了假,春节后,才回到北京。团里又开始演出。我每天上午排练,学些新舞,下午就在宿舍看看书,和小青姐他们聊聊天,晚上去剧场。
今年冬天,北京雪水勤,雪后初□,太阳出来,路边积雪融化,街道树木潮乎乎的。公园朱红宫墙的绿琉璃瓦檐上白雪点点,在阳光下晶莹闪烁地滴垂着长长的一排水珠。
春天来了,冰消雪解。草地绿了,树木葱茏了,河水流动也快了。斜斜春雨浸润了泥土,洗净了楼房花园的灰尘,使城市焕然一新。日照时间开始延长。黄昏,街上到处是一群群徘徊嬉笑的年轻人。他们重新坐满公园树荫下地绿色长椅,□□私语,倾听着草丛下小虫子的吟哦和栖息在树上的鸟类的呢喃,陶醉在扑鼻的花香和爽人的晚风中。
我新交了许多朋友,其中不乏有钱有趣的人。我和他们挺合得来,经常在一起吃饭、游乐。有人说要和我结婚,我一笑置之,也不往心里去,还照样来往,照常做朋友,彼此十分自然。不演出的时候,我也读读英语。我希望几年后我能考取艺术研究所的研究生,将来跳不动了,就坐下来研究研究舞蹈史,收集收集各省的民间舞蹈素材。
不久,一个西方国家的电影回顾展开始,我买了一套票,天天去看。一天,我到得早了,剧场里还没有几个人,我坐在池座后边吃蛋卷冰激淋,看今日的影片内容简介。偶一抬头,看到石岜从旁门进来,径直走到我前面几排坐下。他没东张西望,一坐下就和旁边的一个女孩说笑,从她手里拿影片简介看。电影开映了,剧场的灯灭了,座位坐满了人,他消逝在黑鸦鸦的人头中。那天放映的是两部伤感电影,我哭成了泪人。
第二天我没去看电影。小青姐问我,我说电影演得令人心碎。
第三天,是两部喜剧片。我到得晚了,进剧场时眼前一片漆黑,不停地与人碰撞。周围的人纷纷抱怨我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到这儿来。”一个人温和地说,牵住我的手,象领盲人一样将我引到一个空座位。
我的眼睛慢慢习惯了黑暗,石岜的面容轮廓一点点浮现出来,渐渐清晰——他在象我微笑。
“不在不在,就说我不在。”我怒冲冲地喊。
“你还是跟他说两句吧。”小青姐拿着话筒为难地说。
“喂,”我抄起话筒,“你要干什么?”
“你不要那么无礼嘛,还不知道我要跟你说什么就不接电话。”
“好吧,你要跟我说什么?”
“我中午到你那儿去,帮我打份饭。”
我还没来得及讲话,他就飞快地挂了电话。妈的!我啪地一摔电话。
“别摔电话呀,那时公共财产。”小青姐忍着笑说。
我横她一眼,又摔了下电话,闷闷不乐地回房。
“没给你打饭。”我对石岜说,“我自己也没吃。”
他环视我们宿舍。小青姐她们正在吃饭,自得其乐地小声说笑。他上次来这儿是去年秋天,那时我正热恋着他。那天从这儿出去后出的事,好象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们不是要搬家吗?”
“没搬,新房子分不下去就没搬。你坐吧。”
“你真的没给我打饭?”他似乎有点失望,“那有别的什么吃的没有?我饿得厉害。好几天没正经吃饭了,忙得头昏脑涨,原以为到你这儿一定能吃上。”他看看我,“我记得你过去说过,不管将来什么时候,我要饭要到你门口你都给。”
“你记错了,我是说我要饭要到你那儿……”我突然觉得无聊,说这种话,做这种姿态十分无聊,把放在一边的盖着碟的饭盒推过去,“你吃吧,给你打了,饭不太好。”
“挺好的。”他揭下碟看看菜,“你们食堂菜炒得不错。”
我把我的匙子擦干净送给他,他大口吃起来。看来这点他没骗我,他是饿了,狼吞虎咽地吃着。吃了一阵,歇下来看看我。
“你慢慢吃。”我站起来,“我给你倒点开水。”
我到小青姐那儿要了杯开水,小青姐问我他吃不吃榨菜。
“你吃吗?”我问他。
“不用了,这菜够了。”他嘴里噙着饭说。
“你是不是还有点生我的气?”
吃过饭,小青姐他们要午睡,我把他领到我们大练功房,坐在地毯上。
“是不是有点?”
“没有。”我玩着自己的手指,小声说,“我没生气,有什么可生的。”
我看着墙上镶的银晃晃的镜子里映现出的钢琴,席地而坐的我们两个,惆怅地发现,我们仍然那么年轻,那么般配,象电影里的美满情侣。一个我们舞对的女孩进来往练功杆上晾洗好的床单,冲我笑笑,低头抚平长长的床单。
“去年年底我给你打过电话,我搬家了。”
我告诉他去年年底我们去外地演出了。他问我去哪儿了,我掰着指头数了数,告诉他。我问他这段时间在干什么,他一笑伸了个懒腰,说什么也没干,还在混。
“混到今天?”
“混到今天。”
一瞬间,我对他那种似笑非笑、满不在乎、过去曾把我深深迷住的劲头十分反感,只是一瞬间。我没再说话,他也不再说话。
我们坐了很长时间,楼道理喧闹起来,午睡起来的同事们乒乒乓乓地开关门,人来人往地洗漱。黑人舞《莫若》的演员再排练老师的吼中,进练功房排成队形温习一个片段,很多人一边跳一边看我们。
我走进一家挂着“正宗川菜,五味俱全”字牌的餐厅。这是那种白天营业、晚上开舞场的餐厅。天花板上悬挂着颜色庸俗的彩带,镀铬桌椅靠墙排了一圈,柜台供应着甜酒和冷饮。有个五、六个人的小乐队在奏着乐,十来个人在黯淡的灯光下跳舞,还有一些人坐在一边喝着饮料看。
领我来的朋友说:“你先坐会儿,我去找经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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