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朝博物纪

寻常物集 第五章:一掬农家米(中)


    秋社又名为“土地诞”,是为土地爷暖寿。每年立秋后第五个戊日,京郊皇庄会将土地神与谷神合祀,是为社稷。
    朝廷遣官祭社稷于坛,盖春祈而秋报也。田事将兴,祈农祥。
    来迎者为皇庄内三五个佃长。
    “社公不食宿水,故社日必有雨。王爷路上辛苦了。”为首的佃长上前恭敬道。
    阿暖从马车上下来,便听得身后有些许嘈杂声。回首见路上鸣怨的那对佃户父女神色悲愤,而来迎的佃长中,有一位神色不大自然。
    草草扫视一番众人神色,她心中便明了个大概。更何况是王爷?
    “一切以祭祀为重,其余诸事不打紧的。”晏瑾笑笑。
    听得王爷吩咐,为首的佃长便领众人行至祭坛处开始主持,祭祀起。
    年年迎社雨,淡淡洗林花。树下赛田鼓,坛边伺肉鸦。
    阿暖同众人净手后,便学着农妇调了碗肉杂饭呈到晏瑾面前。
    叠鼓祈年,饮酒治聋,以肉杂调饭。
    “王爷尝尝这个,我放了猪羊肉、腰子、肚肺还有饼瓜姜。你若还有要尝的,我再去添。”
    若不是昨晚听到了师兄妹的对话,晏瑾还真瞧不出此刻笑颜盈盈的阿暖很快就要离开了自己身边了。
    他尝了几口她端来的社饭,满口生香。
    阿暖哪里知道,她若一走,北和王爷就又是不识五味,不知冷暖的行尸走肉了……
    酒足饭毕,便是祭祀的重头戏了,也是阿暖此行来的目的——为太皇太后取米。
    各农家具鸡黍、瓜蔬之属,于田间再拜而祝。这黍便指的是农家新米。
    众农拜,俯首作揖后跪地诚心祈祷。
    这时管家来到晏瑾身边耳语,阿暖也听得分毫。
    “王爷,剩下的农家新米已叫人装了一小袋放置在了马车上,并无人察觉。”
    与此同时,许久未言的樱桃向阿暖心内传音。
    樱:阿暖?
    暖:怎么了?
    樱:阿暖你听好,这农家新米就是‘只道寻常’的不寻常之物,你去抓一把就成。
    ?
    暖:……好!等我一会儿去御膳房给太皇太后做粥的时候抓一把。
    樱:啧,你这不识货的娃子……我不要御膳房的,要那祭台上摆着的!现在就要!
    阿暖闻此语后木然的抬起头,只看到红黄布条缠绕的祭坛上,正中央高高堆放着一石堆米。
    周围约百人都冲着米堆诚心诚意的祭拜着。
    那米堆旁被当做祭品的猪头仿佛魑魅魍魉一般用鼻孔瞪着自己。
    一想到她得在众目睽睽之下上祭坛偷米,阿暖不觉打了个寒颤。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你疯了吧?!”
    阿暖暴怒,咒骂出声引得众人侧目。
    顺便一提,那拦车鸣冤的佃户女此刻正心怀鬼胎的靠近晏瑾。
    她满目含情,悄悄靠近到王爷身旁,正好被阿暖突如其来的骂声一惊,随后眼中蓄泪,不知所措。
    真是时机刚刚好。
    尴尬的气氛在两人中间流淌,阿暖耳畔仿佛传来鸦声阵阵。
    佃户女名为彩染,生于农家,样貌水灵,笑起来颇为动人。若非如此,她也不至于遭歹人惦记了。
    她虽是动机不纯,想仗着自己的姿色投靠北和王爷,但也不至于这种场面下被人呵斥吧!
    这还什么都没做呢……
    周围农户探究嘲讽的目光让她不由得恨意萌生。
    她咬牙想:听王府小厮们说,那个温姑娘虽同王爷有些暧昧牵连,可说白了不过一介小小厨娘,怎得妒心如此之强?
    “王爷息怒!温姑娘息怒!民女只是想在拜礼后拿手巾给王爷净手,绝无其他二心。土地爷为证!”
    彩染申辩申的梨花带雨,叫人生怜。
    晏瑾因嗅觉灵敏,一早便察觉有人靠近。只是阿暖先出声制止,实属意料之外。
    有趣,有趣。
    他双手交叠作观戏状,戏谑的看向身边人问道:“阿暖,你怎么看?”
    这下误会大了!
    她发愁正不知如何收场,忽而灵机一动。
    “彩染姑娘误会,我并非此意。只是刚刚祭坛上的新米飞入了一只扑棱蛾儿,你们都没有人瞧见吗?”
    众人茫然摇头。
    “祭祀之物兹事体大,不能出任何差池。刚刚我骂的,就是那只胆大妄为的飞蛾!”
    阿暖边说边一脸庄重严肃的登上祭坛,背对众人偷握一把祭祀新米,后又将黍堆复原成金字状,假模假式随手一扔,便喜笑晏晏的冲众人道:“我把它挑出来了,飞蛾飞走啦!”
    在场众人皆眼瞎附和,无人敢提出质疑。
    那可是王爷的女人,谁敢招惹?!
    一佃户拍马屁高呼姑娘慧眼,众人合。
    阿暖边下台,便微笑着摆手示意:“过奖过奖,小女也只是关怀国事罢了。”
    樱:真有你的……
    祭祀正常进行,至未时末结束。
    而后,那佃户父女指认佃长罪状种种,人证俱全。罪人供认不讳,由王府侍卫送往京兆府尹处收押。
    祭祀毕,北和王爷令,起驾回宫。
    临行前,彩染再次哭的梨花带雨恳求王爷收留,让她入王府做事以求赡养老父。
    晏瑾未立刻做答,反而问起了阿暖。
    “你以为如何?”
    她以为,随意往府中里带陌生人并不太好,可那姑娘实在可怜。
    阿暖有些不忍。
    “小女以为,既是田间做工的佃户之女,想必是家事好手。”
    这话算是求情了。
    阿暖答的中规中矩,在彩染心中却变了滋味:这女人好生歹毒,直接是断了她旁的心思。看来进了王府后也是粗使丫鬟等流,上不得台面。
    幸好,日子还长。
    晏瑾看了看阿暖泰然澄澈的目光,再反观彩染,不觉深意一笑。
    “好,就依你所言。”
    含凉殿正厅。
    老人家又多咽了三四口黄米粥才放下碗筷,叫人收拾起来。太皇太后年事已大,即便是再喜欢吃这碗粥,胃口也容不下了。
    此时的她是这个宫城里的位最高者。
    盛朝国泰民安,膝下儿孙和乐,想来是未有遗憾的。
    可其实不然。
    “不知哀家可否宣做此粥的人一见?”
    “不过是个厨子,皇祖母想见自然是能见的。对了,臣妾听人说,那可是个女儿家呢。”
    说这话的是苏贵妃。
    她是在圣上登基那年入的宫,不过六年便已升至此等份位,足见荣宠。时至今日,这并非全仰仗于圣上之爱,还在于她福泽深厚,育有三位皇子。
    今日,她便将最小的八皇子带在身旁。
    另一旁的皇后相较之便端庄贤淑了许多,她是圣上的结发妻子,一切以圣意为主。自执掌凤印以来,她从未有任何过错,同圣上伉俪情深。
    皇后先是望向圣上,得到默许后,才去差人将阿暖领来。
    同阿暖一同进入含凉殿的还有北和王爷晏瑾。
    由于行程匆忙二人均未回王府,适才,他才在紫宸殿换好觐见的正衣。
    比起外人,圣上自是先招呼胞弟。
    “北和,你怎地衣裳换的如此拖沓,祖母的粥都快吃完了。”
    天下皆知,盛朝皇帝晏嘉对自己的弟弟颇为亲切。
    看着这一家和睦,同寻常人家无二的模样。阿暖私想,看来皇家也不如师兄所言那样可怖。
    寒暄一二,皇家诸人排序对阿暖的厨艺展开了褒奖,用辞一个比一个富丽堂皇,什么珍馐、什么玉食。
    特别是一口也没尝过的皇后和贵妃。
    除此之外,皇后还提到了北和王爷的举荐有功。
    阿暖越听大家的夸奖越觉得内心惶恐,心里不由自主的比较起了墨则师兄曾经对她饭菜的评价用词。
    猪狗难食。
    ……
    “哀家瞧着这孩子甚是乖巧。”太皇太后突然说。
    “朕也瞧这丫头生的伶俐,不知是否婚配?”
    圣上的话令皇后、苏贵妃神情均是一滞,不大自然起来。
    未等阿暖斟酌回话,安坐于殿侧不发一语的晏瑾突然出声道。
    “皇兄,此女及笄两年了。”
    女子入宫年龄多为一十二三,最迟也不过十六。
    阿暖一向在博物堂因年小而受到诸多宠爱,涉世才知,她早已不属少女范畴。
    苏贵妃最先反应过来,笑语盈盈道:“这年龄虽是大了些,可总归还是王爷府上的人,自是不少人在意着呢,不愁婚嫁!”
    她半撒娇半责怪的望了圣上一眼,风情万种。
    圣上不明的笑了笑,不再深究。
    这苏贵妃生的甚是好看,可阿暖总觉得好似在哪儿见过。
    闲话几柱香,太皇太后便有些昏昏欲睡。子孙们见此,自觉轻声告退。
    片刻,这偌大的宫殿便冷清孤寂了下来。
    宫女上前轻轻将她搀回榻前歇息,梦中溯洄,重返金钗豆蔻。
    太皇太后乃佃户出身,并非官宦人家,十三岁入宫,未央沉浮数十载,方行至今日。说起出身,她并不算光彩;说起过往,也不得敞亮。
    满身血污曾有之,白衣素裹曾有之,荣耀加身有之,孤苦无依有之。她并不以为傲,这宫墙中人人皆如此。
    不过命长命短罢了。
    还记得未入宫前,母亲总会和她等农户们处理完祭祀剩下的农家新米后,悄悄乘人不注意偷拿回去几把熬粥。
    黄米混谷糠,多熬熬就能吃了。
    阿暖的厨艺自然不高超,但正好同太皇太后母亲熬出来的粥相似。
    口感粗糙,难以下咽。
    还记得在煮粥前,母亲总会同她于院前石板上拾米。初秋的米不大熟,祭祀完的新米又过了六七日,早不算新了。
    拾米时,母女常拾见祭祀时的彩带、鞭炮碎,而她总是傻笑着将彩带戴在头上嬉笑着问母亲。
    自己生得好不好看?
    母亲永远含笑说:我的儿好生漂亮,等长大没准能给圣上当媳妇呢。
    后来,她真是入了宫。
    一路从宫女嫔妃升至皇后、太后、太皇太后。
    ……
    这一辈子,真是受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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