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高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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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下午,市检察院检察长王新民急慌慌地来向李东方汇报,说是发现陈仲成违反市委和省委关于“任何人不得独自接触田壮达”的规定,和田壮达私自见了一次面,不知说了些什么,田壮达第二天就翻了供。更奇怪的是,建委那位秦副主任和国土局那位赵副局长像是早就知道了内情,也什么账都不认,市反贪局人员抄家时一无所获。这种反常情况马上引起了省委副书记兼省纪委书记王培松的注意,王培松要求王新民尽快向他本人做一次情况汇报。王新民忐忑不安地请示李东方:到底该怎么汇报?是不是向王培松和省委说实话?
    李东方对这突发性事件大为震惊,也恼火透顶,当即表态说:“当然说实话了,对省委要忠诚老实,这还用向我事先请示吗?!”
    事情发展到这种关键时候,赵启功出面了,这完全在李东方的意料之中。然而,赵启功出面时的姿态和惊人的坦率却又着实出乎李东方的意料。地点是赵启功家,时间是检察长王新民刚进行过汇报的那天晚上。赵启功临时推掉了省里的一个外事活动,请李东方去家里吃个便饭。也真是便饭,几个冰箱里拿出来的小菜和一盘花生米。酒倒是好酒,五粮液。赵启功拿出两个大玻璃杯子,一人分了一半,一边喝,一边就深一句浅一句地谈上了。
    在李东方的记忆中,这种谈话的方式在此之前有过两次。一次是一九九二年他们一个书记、一个市长刚开始搭班子的时候;一次是去年赵启功调离前,说服钟明仁和省委常委们,把他扶上峡江市委书记位上的时候。那两次谈话都挺融洽,也都挺令人感动。李东方分明记得,在后一次谈话中,他借着酒兴向赵启功表示过:不管赵启功这位老领导日后去了哪里,哪怕彻底退下来,什么都不是,峡江市也都是赵启功的老家,老领导永远是老领导。
    今天这酒喝得却不是滋味了,话也不好说了。来时李东方就打定了主意,多听少说,只要没有确凿证据证明赵启功卷进了面前这场黑色漩涡,对这位老领导就得保持应有的尊重。
    没想到,赵启功竟会这么开诚布公,几口酒下肚,把杯子往桌上一放,便问:“东方啊,你这个老伙计是不是开始怀疑我了呀?啊?”
    李东方勉强笑道:“怎么说起这话了?老领导,我怀疑你什么?”
    赵启功说:“怀疑我是田壮达和陈仲成的后台嘛,你先不要否认。”
    李东方把玩着装着大半杯酒的酒杯,久久不语,过了好半天,才叹了口气。
    赵启功神色黯然地说:“你承认了,说明你对我这个老领导还有一些真心。那么,在这里,在这种朋友私下会面的场合,我也要坦率地告诉你:陈仲成背着专案组去找田壮达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仲成同志事后及时向我汇报了。——当然,这个做法是违反原则的,也是极其错误的,但警告田壮达不要胡说八道还是对的,说明这个同志大事不糊涂,忠心耿耿,关键的时候对我们这两个老领导是负责任的!”
    李东方提着心问:“那么,建委秦副主任和赵副局长也是陈仲成通的风报的信了?”
    赵启功并不讳言,夹了粒花生米嚼着:“是的,陈仲成暗中打了声招呼。”
    对这种近乎摊牌式的坦率,李东方心里极为震惊,脸面上却尽量保持着平静:“我不明白,你老领导为什么允许陈仲成这样做?这是哪门子忠心耿耿?陈仲成这……这是枉法犯罪!”
    赵启功把杯重重地一蹾,怒道:“既然是犯罪,你就把陈仲成抓起来好了!”
    李东方想说什么,嘴张了张,却没说出口,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酒。
    赵启功似乎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缓和了一下口气,看着李东方,掏心掏肺地说:“东方啊,你给我装什么傻呀?啊?你心里不清楚吗?田壮达引渡回来的那天晚上,我不是在这里给你交过底吗?别再给我弄出些串案窝案来!多抓腐败分子不是你我的政绩,不符合我们的政治利益!今天我再把话给你说透一点:现在情况已经很清楚了,钟明仁这位大老板和省里某些领导同志就是要看我赵启功的笑话,也看你的热闹!我希望你老伙计有点政治警惕性,头脑多少清醒一点,别再干这种掘自家祖坟的事了!你不替自己想,也得替我想想,我现在吊在半空中上不去下不来,在省里的处境够难的了,你知道不知道?!”
    为了证实一下自己和贺家国的判断,李东方又说:“那个建委副主任受贿十二万,国土局副局长回扣吃了三十三万,瞒得住吗?老领导啊,话既然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你能不能再给我说透一点:怎么说呢?你别生气,——你自己经济上干净吗?是不是怕他们把你牵扯出来呢?”
    赵启功平静地说:“李东方同志,我知道这话你迟早要问,那么,今天我就告诉你:我可以以我的人格向你保证,我在从政迄今的三十年里绝没收受过任何人一分钱,如果怀疑这一点,你可以向峡江所有的干部调查,也可以请省委和中央来调查!我赵启功要的不是这个,也决不会在这种事上翻船!我看重的是党和人民的事业,也是我的事业!看重的是自我价值的充分体现!”
    李东方啥都有数了,郁郁地说:“老领导,你还不如直接说,你是看重你的政治利益。”
    赵启功承认道:“政治家当然要看重政治利益,这还用明说吗?!”
    李东方呷了口酒:“可那也不能不顾原则,不讲党性啊?”
    赵启功没好气地说:“原则?讲原则,你现在就下令把国际工业园关掉!讲党性,你怎么不把大老板告到中纪委去?”
    李东方深深叹了口气:“总有那么一天吧!”
    赵启功把杯向李东方举了举:“东方啊,你就别说这些原则性很强的官话了,在家里,私人场合,咱们都说点人话吧!那个建委副主任和国土局副局长,要抓完全可以抓,判他们个十年八年一点不冤!不是这么个复杂的政治背景,你不抓我也会要你抓。可现在抓就不利,就会被人利用!这两个混账东西再供出一串,我们怎么收场啊?!老鼠拉纤,大头在后。所以,我劝你想开点,给我多少讲一点政治,慢慢来,不要着急。国际工业园净出乱子你都不急,放着两个腐败分子摆一摆怕什么?以后就没有机会抓了?!”
    李东方未置可否,又谈起了陈仲成:“老领导,这个陈仲成我看要拿下来。”
    赵启功想了想:“可以,他这么胆大妄为,也确实让我不敢太放心。这个同志一贯是大事不汇报,小事经常报,塌天大事都敢给你先斩后奏!——不过,不是现在就拿!陈仲成就算是一条狗,我们现在也得用他看家!没有这条狗,只怕已经坏事了,一大串副处以上干部全要套到田壮达案子里去了!”
    李东方提醒说:“狗会变成恶狼的,没准现在已经变成恶狼了。”
    赵启功却不谈陈仲成了,话题一转:“东方啊,要我说,倒是我以前的那个宝贝女婿贺家国要拿下来,这个同志书生气太重,也太没有政治头脑了,搞不好会给我们添大乱子的!陈仲成和我说了,如果不是这个贺家国跑去瞎搅和,田壮达本来不会乱说一气!”
    李东方怔了一下:“这个……这不太合适吧?老领导,今天你既然什么话都和我说了,那我也不必瞒你:贺家国恰恰是我派去的。为什么?就因为我对陈仲成不放心,这个人要是闹出乱子来,那可是捅天大乱子,连你老领导都要跟着倒霉!”
    赵启功不为所动:“事实情况是:在贺家国介入之前,一切进展顺利,经过陈仲成做工作,田壮达已经初步答应把境外的三亿港币协助我们追回来,还准备进一步筹款退赃。只要能挽回这种巨大的经济损失,根据有关规定,田壮达完全可以争取判个死缓,不杀头,这个案子也就了断了,有什么不好啊?贺家国偏跑去节外生枝,一口一个死刑地吓唬田壮达,乱子就被他闹出来了嘛!”
    李东方心想,正因为如此,正因为贺家国已经起了作用,现在才更不能动,便换了一个角度说:“老领导,有个情况你可能还不清楚:大老板对贺家国很关心,也很关注,还让凡兴同志专门带了话给我,要我们注意保护他。现在拿下贺家国,大老板肯定不会同意,你知道的,贺家国是副市级干部,任免权在省里,不在我们市里。”
    赵启功气道:“峡江市的一把手是不是你?你就没办法了?你就让他多搞搞经济,搞搞环保、绿化、移民什么的,政法方面的事少插手,尤其是田壮达的案子!”哼了一声,又带着明显的怨愤说,“咱们那位大老板怎么突然关注起这个狂徒了?他过去不是这个态度嘛!这里面难道没有文章吗?还有那个钱凡兴,怎么到峡江来的,来干什么,你心里要有数!东方同志,我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一个基本事实你千万别忘了:咱们大老板一直把你我看作一个人的!你不要以为峡江出乱子,账只算到我一个人头上,你的政治利益和政治前途也要受到影响!你记住我这话好了!”
    李东方心里不由一惊:赵启功这话说得一点不错,一个书记、一个市长,八年的搭档,峡江出了什么乱子没你一份?不谈什么政治利益,起码有你一份责任!你在市委常委扩大会议上自己也声明过的,你对峡江以往的失误都负有责任。
    这场酒真是喝伤了,从赵启功家回来,李东方难得醉了一回酒,吐得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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