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烟云

第84章


张小丹哭着说。
    “如此寒冷天气,许是冻僵了手脚便爬不上来罗!”有个婆娘说。
    “这粪坑也太深了,这些天才叫灌满水,谁跌下去都难爬上来哩!”有人说。
    “大北风天外面冷得紧,怎么不蹲在粪桶上屙啊!”有人叹道。
    “莫不昨晚闹鬼啦!”有人觉得恐怖,伸出了舌头。
    人们捂着鼻子,吐着口水都走开了。刘古泉打电话叫来了县上的公安人员,验过尸身,又叫来仵作佬王阿九,给死人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又打电话告诉在县革命委员会工作的易志雄。不想,易志雄昨日到桃县地区去开会去了。地区党委正集中三级干部学习“批林整风”重要文件,三五天内谁也不准请假。于是,刘古泉跟张小丹商量,死人入土为安,第二天便买来一副棺材,叫王阿九把易凌胜的尸体抬到岭上去埋了。
    易凌胜死了。就像死了一只狗那样,大队没有给他开追悼会。照例,要是哪个生产队的干部死了,大队都要给他开个追悼会的。但像这样不是患病而死,也不是因公牺牲,而是酒醉跌落粪坑里溺死,有谁能给他写个什么追悼辞呢?几天后,儿子易志雄从地区开会回来,也没有上坟去拜他。他只买些草纸,在他溺毙的厕所里烧一烧,掉了几滴眼泪,也就算是哀悼了!毕竟,这是自溺而死,或者是被鬼谋死,是极不光彩的事情!可笑易凌胜生性奸狡,为人阴险狠毒,自解放以来,托阶级斗争之福,乘文化大革命之风,过了二十多年风光岁月。他欺弱凌胜,斗善害良;杀夫占妻,奸淫妇女;盗窃贪污,苛压社员;又憎贵嫌贫,样样算计他人,可谓无恶不作,无欲不达。他以为生在如此日日讲阶级斗争的社会,自己出身的牌子正,关系好,有毛主席的“依靠贫农、下中农”的“阶级政策”在后面撑着,腰板直,又当队长,在生产队里可以一手遮天,是属于“老子拳头擂得石鼓破,卵棍也敲得凳板响”的那种人,尽可以横行无忌,乘势凌人;却不知茫茫宇宙荡荡乾坤之间还有个天理,一旦到了恶贯满盈的时候,谁也逃不了惩罚。他于惊惶中自己跌入粪坑,被屎水灌满了肠肚,终于在粪坑里溺死,最后落得个身臭人亡的下场。正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世间冥冥报应,何其邃密!
    对于易凌胜的死,有人说,若不是当初土改时他分到了周伯年的新屋,则今天未必会跌到粪坑里去溺死,这是好事变为坏事;又有人说,他若不霸占陈兰英的房子,或许周树和的阴魂就不会谋死他;还有人说,若不是他的心肠歹毒,做的阴鸷事情多,断不会落得如此下场。这些议论,角度不同,说法也就不同,但都有个根据。俗语说,冤恶到头终有报,行得夜路多终会遇到鬼,也是事该如此。
    原来,周芳芳当过几年“红卫兵”,文化大革命的“一斗二批”也炼就了她的造反精神。那天,她见母亲如此受人欺凌,实在忍无可忍,便立即回去泣告哥哥周宗贵知道,一心要替母亲报仇雪恨。周宗贵从小与周芳芳在一块,他十分爱护这个异父异母的妹妹,就去找好朋友刘昆玉商量。于是,两人便想出了一个办法来。
    这刘昆玉二十二岁,是隔邻大队贫农家庭的青年,生得粗眉大眼,口阔唇厚,为人极是义气,敢作敢为,是周宗贵在中学读书时的同桌同学。文化大革命大串联那会,俩人戴着“红卫兵”的袖章,曾在一起“破旧立新”,打家劫舍,批“资”斗“反”,又一起串联,穿州过省,走遍大江南北;回农村后,他们和几个要好的同学过了几年游手好闲的日子,有事没事都常在一起吹牛弹琴,打牌抽烟。周芳芳有时也和几个女同学来跟他们一起谈天说地,或唱唱歌,或跳跳舞。同学之间,大家正当年少,又都喜欢活动,未免有点儿交情,便管昆玉叫“昆仲”,视之为大哥。后来,奈何虚度岁月,手头无钱,肚子空乏,挨不得饿,他跟周宗贵穷则思变,便一齐去周昌年家里学织藤椅,搞起副业来。买卖出入,两人常常厮混在一起,真如同兄弟一般。因此,他对周宗贵家里和周围的情况十分了解。后来,周宗贵又学阉猪阉鸡的手艺,大家在一块的机会就少了些。这天,他听了周宗贵的说话之后,不禁怒气填胸,觉得这个易凌胜也确实太可恶了,便决意要替他的妹妹周芳芳出这口气。
    他们立即找来一捆用过的苎麻茎,把它们缚在一圈橡皮绳上;又去药材铺买来煅石膏,用糯米糊把煅石膏粉搓得结实,涂成红色,做成两个牙模,再找到四颗狗牙,把它们镶嵌进两块牙模里,文火烘干;又找来一盒香喷喷的面脂,又在烧禾杆的锅底背上刮了一撮锅灰。末了,刘昆玉把这些东西包好,又找了一个小布袋,装了一些沙石,只待夜晚到来的时候便要拿来用。
    入夜时分,他与周芳芳一起悄悄地来到陈兰英住的牛栏房里。陈兰英早已有了准备。她放下两件花衣服,一双拖鞋,便与女儿急急离开。今天中午,她吃了女儿送来的午饭后便觉得身体舒服多了。吃饭的时候,周芳芳把哥哥周宗贵的主意如此这般的告诉她知道,要她下午沉住气,静待夜幕降临。陈兰英听了,几天来的担心和紧张得到了解脱,心里感到十分高兴和激动。她虽然十多年离开乡下,但这些天来对乡下的事情已听到了不少,故当黄寡妇假惺惺的送来跌打膏药和药酒的时候,联想到王婆当年陷害她的阴谋,她就已知道事情端的。冷看这些奸人又想重演故技,感到自己今又置身于狗狼之中,随时都受他们的算计和伤害,不禁悲从中来,眼里掉下了伤心的泪水。但她此时已心中有数,也就不动声色,将计就计,一心等待夜晚来临。
    她跟着女儿出得门来,转入屋背小路,走了几十步,又过了一条小桥,便来到女儿的家里。寒风凛烈,黑夜茫茫,路上没有行人,自是无人知察。刘昆玉待她们两脚踏出房门,便立刻开始化装起来。他把苎麻茎做的假头发往头上一戴,又把嵌着四颗狗牙的两块牙模套入嘴里去,又在脸上擦了些面脂,再擦上一些锅灰,并画了两道竖眉。这一切做好之后,点亮小灯来照照镜子,只见一个龇牙咧嘴的魔鬼赫然在目,自己看了都觉得狰狞得紧,着实吓人,心中不免好笑!他曾在大队的文艺宣传队里扮过牛鬼蛇神,故化装起来不难。末了,他掩起房门,半开窗户,拧小灯蕊,又把蚊帐放下,脱去上衣,露出擦了锅灰的毛茸茸黑漆漆的身子,便钻进被窝,竖起耳朵,只等那老骚狗易凌胜来开心。
    果然,易凌胜一心以为得计,待夜深人静之时,便摸黑出屋要去偷香。当他蹑手蹑脚走近牛栏房的窗前,隔着窗户往里看时,见到床上已放下了蚊帐,床前又放着女人的衣服,心想美娘子陈兰英正躺在床上,今天她可摔得不轻哩,脸上便止不住奸笑;及至猫着脚步进到屋里去,掀开蚊帐,看到床上的人蒙头向里时,心想她果真听了黄寡妇的话,吃了药酒,现正安安静静的睡着哩,一阵阵清香味儿扑来,鼻子便止不住骚痒;及至他捂着鼻子打了两个喷嚏,又见床上的人仍无知觉时,知道那安眠的药力确实厉害,想必她此刻已是熟睡如泥了,正可以为所欲为哩,心里便止不住得意和高兴。正是任你靓过仙,吸了老道迷魂烟!于是,他赶快脱光衣服,爬上床去,如狼似虎的就要去抱美人。可没料到,他才扑了上去,却忽然见一个鬼怪掀开被子,呼的一声坐了起来。
    暗黄的灯光下,只见这鬼怪白发披肩,青面獠牙。它张开血盆大口,对着他嘿嘿地发出尖利的笑声,又伸出毛茸茸的黑手向他扣来,要抠他的喉管。他“啊呀”一声,吓得七魂丢了六魄,当即跌滚下床,拿起衣服没命的奔逃了出去。
    才奔出房门,就听到背后的恶鬼也追了出来,嚓嚓嚓的脚步声音紧跟着自己。他想,许是周树和的鬼魂显身了,便赶紧往自家住的大门那边跑去。刚跑了几步,不想脚下碰到了什么东西,一个趔趄,“哎呀”一声,就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那恶鬼跟在后面嘿嘿地笑着,啾啾地叫着,他也顾不了手破脚疼,连忙爬起来再跑,一口气跑到大门边,用力一推,大门却又闩着,进不了去。此时,但听见北风呼呼,鬼声啾啾,黑暗中,只觉得飞沙走石,阵阵朝自己身上扑来,他吓得毛骨悚然,不敢在大门旁停留。曾听人说,人怕鬼,鬼怕尿,便赶快穿上衣服从另一边往厕所躲去。可不料刚冲进厕所,前脚被门槛挡了一下,后脚就收不住。说时迟,那时快,只听“澎”的一声,他便栽落粪坑里去了。这粪坑积满了大粪,又充满了水,约有五六尺深,一下子便把他浸了个没顶。可怜刚跌伤了的两只脚被粪坑里的寒冷入骨的粪水一浸,立即发麻抽筋,他便只有大口大口地吃屎的份儿,再也没办法爬上来了。其在生之时,做尽了坏事。为了偷香,也时常在夜里扮鬼叫来吓人,故一旦遇上真“鬼”,也就心虚胆怯,吓得魂飞千里,魄飘九宵。刘昆玉见易凌胜贼着胆来偷香,却被吓得连滚带爬,觉得十分开心,追在后面嘿嘿地笑。他又做做鬼叫,又在袋里抓了一把把沙石,一阵阵向他掷去,一心要吓他个半死,使他知道鬼神的厉害,今后再不敢去调戏妇女。却没料到他吓得躲进厕所去,竟跌落粪坑,被粪水溺死了。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