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烟云

第93章


明天开始,观光团各人自由活动两天,我想找个人在城里做向导,不知能否帮忙呢?”
    “没问题。”易志良立即答应,“阁下不是本地人么?”
    “我是香港人,此次是陪团来参观,并在县城办点事情。”客人说。
    “城里街道不多,不知你要到哪里去呢?”易志良问道。
    “城北的高铺街城隍庙巷。”客人拿出一张纸条读道。
    “城隍庙巷在城墙边,近来正准备拆建呢!”易志良告诉他。
    “怪不得这些天我找不到人哩!”客人说。原来,这些天参观回来后,他都到城北去找过,但见一条空巷,却又因语言不通,不敢贸然打听。
    “请问你要到城隍庙巷去找谁?我有个舅父在那里,或许他会认识。”易志良说。
    “我要找的人住城隍庙巷的陈家大院,有六十多岁的年纪,名叫陈资民,解放前是信义布厂的总管。”客人道。
    “啊!”易志良觉得疑惑,客人要找的人正是自己的舅父。但他在过去却从来没有听舅父和母亲说过,他们在香港有什么亲戚朋友,不觉便有些警觉地问道:“陈资民已退休在家,一个月前搬家了。阁下认识他么?”
    “实不相瞒,我不认识他。但我是受人所托,专程要来找到他的。谢谢你!”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客人感到十分高兴。
    第二天刚好是星期天,吃过早饭后,他带着港客来到舅父家里。这些年来,舅父家里也有很大的变化。外祖父母已相继去世,舅父母都已办退休。房屋因改造旧城而首批被拆了,一家人暂时住在儿子的单位宿舍里。舅父退休之后,最近又被单位聘请做供销业务的参谋。虽是六十多岁的年纪,但却身体壮健,精神奕奕。易志良带客人坐下之后,见过舅母及家中各人,便说明来意。
    “请问阁下就是解放前信义布厂的总管陈资民先生么?”港客热情地握着舅父的手问道。
    “在下正是陈资民。”舅父说。
    “幸会!幸会!”港客十分高兴。
    “惭愧!素不相识,不知先生贵姓大名,有何见教?”舅父打量着来人,疑惑地问道。
    港客立即神色庄重起来。只见他从西装里面的袋子里掏出一个信封,再从信封里面拿出一张四寸照片,双手把照片恭恭敬敬的递给舅父,动情地说道:
    “请问先生可认得此人否?”
    舅父戴上眼镜,便对照片慢慢地端详起来。照片上的人穿着西装,五六十岁的年纪,但丰神跌宕,气宇端凝。丰隆的鼻子上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眉目之间别有一种英爽之气,令人觉得气概非常。看着看着,他忽然“啊呀!”一声,嘴巴张开着,结结巴巴地说道:
    “这,这,这莫不是我那死去的妹夫周树和么?”
    大家赶忙都走过来看这张照片。舅父似乎置身在幻觉之中,失神的站在那里。忽然,他抓住客人的手,嘶哑着声音激动地问道:
    “这是说,难道周树和他还、还活着么?”
    港客高兴地笑着。他也不说话,只从信封里抽出一封信交给舅父。舅父此时已是满眼泪花,他颤抖着双手,把信拆开来读道:
    资民妻兄如见:
    亡命一别,不觉就已过了三十三载,晃若隔世。弟飘泊在外,无时不在牵挂乡梓妻小和亲人。奈何故土几十年动荡,到处明争暗斗,杀机四伏,故不敢迈进雷池半步。今欣闻改革开放,政通人和,百业待举,昔日金戈已化为玉帛,百姓安居乐业。思念之情,常令人内心激荡不已。
    昔者,土改时我被农会诬为暗藏武器的现行反革命分子,酷刑拷打,后农会会长指使打手半夜谋害我,幸得族人周金福冒死相救,俩人一齐逃到香港去。我父在港及印尼尚有多少生意根基,到港之后,感谢上帝的关顾,得同仁鼎力扶持,借宝地欣欣向荣之生机,乘世界商埠崛起之春风,经过几十年的艰苦经营,生意得于不断发展,终于可告慰我祖之先灵。然人在异乡,心却无时不在挂念故里亲人,梦萦神绕,想我妻小,故虽享受荣华富贵而我却视若如浮云也。我为人一生,诚德为本,却因经商争了点家产而被定为罪人,令几十年有国不能投,有家不能回,有志不能报,呜呼,为人至此,是至死亦不瞑目者也!往昔,我深恐自己的关系而徒增加妻小的灾难,故此几十年杳无音信。今幸遇国家拨乱反正,灾难不再,中华民族从此走向繁荣昌盛,中华子孙亦能从此享受平等自由矣。游子在外,相信不日亦可回我故里,见我亲人,圆我几十年破碎之梦愿!
    今托友人方善民先生寻觅你们。若天可怜见,方先生能找到你们,则请即将我家中及亲戚各人情况详细告知方先生,并最好附个近照给我。岳父母大人,已是高寿,谅仍健安。愚婿几十年未能侍奉,恳请恕罪!兰英爱妻,晃眼已过六十花甲,未知身体是否安康。我几十年有愧于她,乞望宽谅!汉华兄妹谅各已成家,几十年我亦有负于他们,深觉不安!唯祈家中及各亲人玉体健康!
    愿恩主降福你们!
    纸不尽言,言不尽意!各种详情,可询及方先生。
    恭祝各人福安!
    树和顿首
    1985年10月9日
    舅父读完信后,放声大哭,老泪纵横。全家大小无不喜极而泣,易志良更是激动万分。不久,大家若从梦中醒来,老人揩干眼泪,年轻人欢呼雀跃。一阵悲欢过后,陈资民紧握方先生的手,久久地说不出话来。正是,多少辛酸事,尽在无言中。方先生遂把他知道的各种情况详细的向大家报告。
    原来,解放前,周伯年在香港仍有信义布厂的老厂房和设备,专织线衫线衣,一直由港人方善民经营。方善民是周伯年在香港经商时的义子,周伯年曾有恩于他,为人极是忠诚。周树和逃到香港之后,即任董事长。他利用多年经营的经验和专长,很快就把布厂生意扩大,除织线衫线衣外又另设士林绵布车间和呢布车间,早期织出的信义布匹远销南洋。后来香港地方房地产业兴起,他又投资房地产,又将信义布厂改造设备,引进西方先进技术,改织新潮产品,至七十年代末,他已在纺织及房地产企业界中成为香港颇有影响的人物了。但他多年来一直独身,直到国内文化大革命开始,回乡愿望已是十分渺茫,才在友人撺掇之下再婚。太太陈美玲温柔端庄,为人贤淑,生有两个儿子,都已经先后上小学了。
    周金福到香港后也在信义布厂做事,后来却因患了不治之症逝世;周树和意欲最近回归故里,一者找回父亲骸骨厚葬,二者与家中亲人团圆并探望亲朋戚友。但他不知家人各种情况,便托方善民先生专程回来打听。
    易志良当天就到农场去把消息告诉了母亲和妹妹。陈兰英看过来信,凄然昏了过去。吓得易志良大声呼唤,又用手指掐住她的人中,良久才见母亲苏醒过来。她醒来之后,躺在床上,手拿着书信和照片,哭了又笑,笑了又哭,最后竟就嚎啕痛哭起来!易志良也不劝阻,任由母亲大哭一场。这是大苦大悲后的大喜。多少年的压抑,多少年的凄凉,多少年的苦难,就让它们随着这揪心的哭声慢慢地消逝吧。他知道,此时母亲的心里是多么激动和高兴啊!陈兰英大哭一场之后,又拿起书信,一次再次地阅读。她一边读,又一边流泪,直到眼泪再也流不出来。
    这一封信使她茫茫然回到了三十多年前的过去。她记得镇反的时候,舅父曾经把一个不明不白的人交来的周树和的一封遗书、一只怀表和一支钢笔转给她,当时她就对此事满腹狐疑。但在那个年代,只有错杀,没有错案;只能蒙冤,不能申雪。她只能信之为真。她把他的遗书和怀表钢笔保存在一个小布袋里,几十年来睹物思人,以泪洗面,一心以为亡人已在天上安息,却没想到今天竟又能在世上相见。
    “常听人说,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没想到今天却是新社会把人变成鬼,改革开放又把鬼变成人!”周芳芳看完了信,也泪流满面,感慨万分。
    “这莫不是在做梦么?”陈兰英自言自语的问道。
    “妈妈,这不是做梦。儿女就在你眼前哩!”易志良笑着说。
    “儿子,你用力掐拧妈的肌肉,怎么我总感觉是在梦中呢!”她还是不相信自己。
    “这是梦一样的现实啊!”易志良大声地说。
    “妈妈,你不是说过父亲有遗书的么?拿出来看看吧!”周芳芳提醒母亲。
    于是,陈兰英如梦初醒般的站起身来,走进房里去把随身的皮箱打开,取出了缝在一个布袋里用牛皮纸包好的怀表、钢笔和一张纸。这是用钢笔写在一张书信纸上的遗书。只见纸已变成黄色,流畅而清秀的字迹却仍然十分清晰。她颤声读了起来:
    树和遗书
    母亲大人并转兰英爱妻:
    我不幸犯了“私藏武器”的大罪,据说民兵在我屋前的荷花池塘里找到罪证,自忖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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