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唳华亭

第31章


先帝三子,只剩其二,二伯肃王和父皇生母份位相当,年纪相差也不过数月。”定楷为他布了一箸青笋,劝道:“二哥别只管说话,吃些东西。”又道:“肃王我也隐约听人说过,说是他性格乖张,后来被先帝赐死了。”    定棠用筷子拨了拨那笋丝,挑了一根夹起来,放在嘴中慢慢咀嚼,笑道:“不错,若非他身死囹圄,此刻也就无你我之事了。恭怀太子薨时,肃王和父皇不过才十七岁,只比你大些,还都不曾娶得正妃。若此时有了顾玉山做泰岳,你想想这事情还能够一样吗?”定楷默念那谣歌,略一思忖,便已明了,不由脸色发白,道:“原来如此,我这才明白了。那肃王又是为何事死的?”定棠皱眉道:“此事便是除了先帝,父皇和顾思林,大约就没人知晓了。”定楷道:“太子也不知么?”定棠笑道:“想来又不是什么多光彩的事情,谁告诉他做什么?”    定楷叹了口气,道:“这位二伯的家人,怎么现下一个都不见?”定棠道:“那肃王妃一听说丈夫死了,便也自己跳了井。他母亲杨妃,过了两年也郁郁病逝在了宫中。旁人早散了,肃王死时年轻,又无子女,现在哪里还有什么家人?”定楷想了半日,忽问道:“二哥,那顾后既美,又知书识礼,出身高门,却为何寡宠至斯?” 定棠看了他一眼,笑道:“这话便是要为尊者讳了。父皇乃是圣明之主,先帝立他,自也是因为他可担这江山社稷。偏偏那顾家糊涂,总觉得自己立了什么不世功勋;还什么佳人回首的,难道是暗讽父皇之位系于裙带?顾后比母后早入王府三四年,太子却不过行三;其时肃王一死,父皇便又娶了母后,这其中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定楷点头道:“正是如此,难怪父皇生气。偏生那晚叔祖又在那里扯东念西,不是更增父皇之怒么?”定棠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笑道:“他是老糊涂了,自以为还在帮着太子。”    说罢又去斟酒,定楷却笑着阻挡道:“这酒入口甘美,后劲却大得很,二哥还是不要饮得过多方好。”定棠笑问道:“怎么?事情打听完了,主人就吝啬起来了?若真醉了,今夜便宿在你府中又何妨?”定楷摇手道:“我怎敢吝惜这区区杯中之物,只是二哥这些时日还要办大事,等此事完结,我再为二哥举杯,你我定要一醉方休。”定棠道:“这话从何说起?”定楷笑道:“经兄长这么一点拨,我也就想起来了,常州牧献的字幅,蜀郡守进的金鞭,还正是时候呢。”定棠一愣,高声笑道:“正是正是。”定楷道:“那夜里太子的模样,真可谓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一般,不知此刻在正做些什么?”定棠想了想,噗哧笑道:“那还能做什么?谨谢客,未能起也!”兄弟二人相视,不由一齐哈哈大笑,唤了仆婢上来,又各自用了些东西,这才携手出了府门。    方才取帖那内侍本是定楷极亲信的,待他回来,忙赔笑道:“烧得剩下些,还是捡回来吧,可惜了的。”定楷微微一笑道:“为这几句话,我就会干出那焚琴煮鹤的事来?”那内侍一愣,随即笑道:“王爷的字,真是出神入化了!当初那卢大人真是有眼无珠,若是收了王爷??????”猛见定楷瞪了自己一眼,连忙垂首噤声。定楷看了他一眼,也不说话,只是又向前走。那内侍随后,又小心赔笑道:“王爷这般大费周章,可问出什么来了没有?”定楷道:“不曾。”那内侍道:“那王爷又是何必?”定楷笑道:“常和,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那日他就说过了叫我看戏,戏既已做完,我若是还不发问,替他击节唱好,那他才是真的要疑心了。”
    常和见他似是心情欢喜,又道:“那奴婢就有真不懂的事情,要请王爷点拨指教了,奴婢也好学个乖,长点见识,日后为王爷办起事来,也更顺手些。”定楷道:“你说。”常和道:“太子信了,这奴婢还能想出两分来。他素性多疑,此事正接在风弹之后,卢大人的字先摆将了出来,齐王又大喇喇的当着人面直说了,叫他不认定是陛下作难也难。可是陛下却也不做他想了,却是为何?”定楷叹气道:“太子为保国舅,先自一口认了,就已经走到了死路上去。他不肯受杖,是抗旨不满;他若肯受杖时,那又是默然认罪。他后来跪请,在父皇眼里看来,是惺惺作态;他若赌气走了,便是目无君父,毫无为臣为子的天良。齐王想得周全,太子无论怎样行动,都坐实了他自己有罪。”常和想了想,又问道:“齐王这一招可真是有点阴损了,那王爷现下又当如何?”定楷闻言,住足抬首,默然望那天上明月,半晌方道:“齐王这些年是被父皇宠坏了,得意得有点过了头,总觉得父皇单只是想废了太子改立他。现在看来他是占尽了风头了,只是自古有云:月满则亏,水满则盈。你若不知今夜是十七,单看这天上月亮,能够知道它是要圆满还是要亏损?你去叫府里的人,都管住了自己的嘴。不要随人乱说些推危墙,击破鼓的话,知道了吗?”常和点了点头道:“奴婢等决不会给王爷惹麻烦的。”定楷笑道:“这才是。任他们先斗去,咱们只管岸上看乐子,不好得很么?”
     
                  孤臣危泣
  中秋过完不到两日,中书省便又接到了一份实名弹章。上奏的却不是御史台的御史,而是刑部管理俘犯的都官员外郎。方收到时还无人理会,多过得几天,御史台的奏呈便又铺天盖地,纷至沓来,所弹事宜与前次相仿,言词却愤慨了许多,非但同指顾思林有意贻误战事,擅权自专,貌似忠良,实包祸心。更有身居要险,手专地方,却与贼寇私相通与,意图窃国谋逆等不臣罪行。皇帝不应碍于太子情面,故加放纵,而理当正国法,明君纲,除此巨蠹,以慰屈死将士黎庶之魂,安天下正臣直人之心云云。    皇帝自然还是下令严查,但此次言官语词激烈,却果然是有了凭证。据最初上书的那个员外郎讲,他手下一个看管俘虏的狱卒能听番话,这些俘犯偶有言语,说此仗怪异得很,交战初时的三四个月,破阵拔营,斩首俘获,皆是便宜之极,或有败北,亦不遭穷追,竟不像是与顾思林在交手。直到最后两月,国朝才抵死而战,至使双方两败俱伤等事。皇帝闻说后默然想了半日,只说了句将军清白不可污,吩咐大理寺仔细审讯几个俘获的将领贵戚并那个员外郎。    太子在府中,虽果然像齐王说的“谨谢客”,却并未“不能起”。天将暮时,听了周午来报,登时面白如雪,环顾而望,只见一柄白玉如意,方方正正摆在架中,却还是元服时的御赐。略一思忖,走上前去取了下来,扬手便狠狠击在了案上。那玉质坚润,一时只是从中折作了两断,呛琅琅摔在地上,案角一盏烛台不稳,也随着铿然倒下,屋内登时暗了许多。定权只觉虎口酸麻,倚案喘息,站了半天,才甩开了手中的残柄。周午见状大惊道:“殿下这是何意?”定权哈哈笑道:“我身上并不痒痒,不需它时时来搔!”周午忙俯身欲去拾那断柄,定权见状,急行两步,将它从周午的手边一脚踢开,笑道:“一纸诏书下来,赐死了顾思林和我便是!我难道会不北面谢恩,不痛快延颈引药?又何必要煞费苦心,使出这种卑鄙把戏?他还像个天下之主的……”没等说完,早被周午一把堵住了嘴,二人相挣良久,周午见他安静,才抹泪相劝道:“殿下,这话说出来是死罪呀。”定权只咬牙看着地面,轻轻道:“他废了我便是,只不该这般戏弄我。我才知道,这次他是下了狠心,必欲除顾思林而后快了。”见周午无语以对,勉强又道:“你去唤个可靠的人来,去送封信。”
    周午应声走出,站在门口,轻轻哼了一声:“适才殿下的话,你们听见了么?”几个侍从满面发白,道:“奴婢等死罪,没有听见。”周午这才点头道:“知道就好。”自去吩咐了府中的得力内侍换了衣裳过去,定权见了他道:“你悄悄去吏部张大人,刑部吕大人,兵部赵大人府上,给孤传封信。”那内侍道:“奴婢这便就去。”定权道:“你伸手过来。”那内侍不明就里,只得将手伸了出去,定权蘸墨在他左臂上写了反戈两字。又将自己的私印蘸了朱,在其旁盖了,嘱咐道:“你带着巾帕在身上,给他们看过了,便立刻拭去。”    不过次日,朝堂上便沸反盈天。朝臣自作几派,或曰顾氏不臣之心已久,此仗果然怪异,空穴来风,绝非偶然,定要清源溯本,以警来者。或曰异邦贼寇,本对将军恨之入骨,狂言诋毁,是愿国朝自坏长城,此理妇孺皆知,却有小人借机而乱,心怀叵测。此事根本无需审察,以免亲痛仇快。或曰将军清白忠谨,蒙羞被馋,非一人之辱,乃是满朝大辱,是以更需彻查,但要三司同审,六部共与,以示公正。或曰将军虽或无罪,但外家权重,终非国之幸事,所以才会流言时起,朝中不宁,此时边事已安,应另外拔擢闲俊将才,方好堵塞小人之口。    一时里几派相据不下,互骂忠奸,我为君子,尔是小人,不过此等言语,传来递去,将朝堂搅得乌烟瘴气,市井一般,终究也闹不出个名堂。皇帝端坐其上,听着他们吵闹,亦是不置可否,朝会散了,径自而去。    一连闹了数日,虽说为顾思林分辨不平的奏章也雪片般朝中书省压来,大理寺那边的案子却还是照样在查着,所出口供亦与其前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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