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唳华亭

第39章


阿宝方才觉得自己失态,连忙挣脱,站到了一边,低声答了一句:“是。”
    吴庞德在一旁抿嘴暗笑,插话道:“下官方才去接理这位娘娘的事情去了,委屈殿下摸黑坐了半晌,下官该死。”又吩咐身后人等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灯点起来!”随侍们一声答应,各自散开,少顷,屋内院中已是一片灯火通明。定权这才看清了阿宝的模样,但见她鬓发散乱,头上只插了一柄玉梳,不由皱眉瞪了吴庞德一眼,吴庞德只若不察,笑道:“如今这天气已经凉得很了,殿下和娘娘在这风口里站久了,要是吹出个头疼脑热的,那下官就是死罪了。殿下和娘娘还是屋里请,下官这就叫人把晚膳送过来。”定权见他好歹也是一个从三品的大员,说出的话却与阍寺黄门相似,心中不由叹气,对阿宝道:“进去吧。”阿宝从吴庞德身后的一个随侍手中接过包裹,轻声道:“是。”    进得屋中,两人相对,想起今日情事,反觉尴尬无话。阿宝四顾了一下,打开包裹,取出一方巾帕,便开始拭那椅凳。定权这才笑道:“不忙干那个,到了这里,还有什么好讲究的?”阿宝依旧答了一声“是”,却并不停手。定权打量她道:“进来的时候,他们怎么样你了?”阿宝答道:“也不曾怎样,只是把奴婢头上的两支玉簪收走了,说怕是不小心伤到殿下玉体。”定权听了,不由笑道:“这事情未免就做得太绝了。与他们相比,你才知道孤已经是宽厚的了不得了,总是没有叫佳人蓬头的。”阿宝只不答话,擦完那椅凳,方道:“殿下过来坐吧。”定权默默看了她一眼,见她眼下仍是微肿,心中微微一动,道:“你也坐吧。”阿宝道:“奴婢站着就好。”定权叹气道:“叫你坐你便坐下,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又折腾了一日。这里面是什么?”阿宝将那包裹拢了拢道:“给殿下带的几件洗换衣服,和几本书。方才叫他们翻得乱了,奴婢收整一下再请殿下过目。”定权将手轻轻叩着那桌子,嗟叹道:“现在只觉这身子都是多余的,还要什么衣服?”阿宝却看了他一眼,正色道:“殿下不要想得太多。”隔了半晌,又低声加了一句:“黄河尚有澄清日,不论如何,奴婢总是??????总是陪着殿下的。”    定权微微一笑,道:“不错,黄河尚有澄清日。但是阿宝,你相不相信,人的冤屈就是有万世也不能昭雪的时候。更何况,这桩案子里头,我也没什么冤屈可言的。不过是下错了一着,便满盘落索。技不如人,理当如此,有什么好抱怨的?”阿宝听他如此说话,也默不作声,只将那包裹携入了内室,半晌才面红而出,定权奇道:“你又怎么了?”阿宝扭捏了半日,方道:“屋里只有一张床。”定权哑然失笑道:“那你去找那个吴大人,看他肯不肯再抬一张过来?”    正说着,门外已将晚膳送至,送饭的人将那托盘放在桌上,向二人行礼道:“请殿下和娘娘用膳,待用完了,小人再过来收拾。”定权看那饭菜,也算是精致干净,指着对阿宝道:“坐下吃吧。”阿宝应了一声,将那稻米饭拨入碗中,却不奉给定权,只自己先尝了一口,这才换箸交至定权手中。定权见她如此举动,笑道:“常州那边不把兵权割尽,他们就不敢动孤一个指头。你只放心吃就是了。”阿宝却沉默了片刻,放轻轻道:“陛下便是这样想,难保齐王??????”    定权不由脸上一呆,不再说话,随意吃了几口,便撂下了筷子。阿宝片刻也吃完了,二人坐等着那差役进来收碗,阿宝只用脚踢了踢那砖缝中冒出的杂草。时已暮秋,屋外的草木大多已经枯败摇落,屋内却总是要暖和许多,是以那株草叶还有微微绿意。阿宝看不过眼,只想伸手去拔,却听定权说了一句:“留它在那里吧,草木一秋,你不去管它,它自己也是要凋敝的。更何况,囹圄生草,这是本朝的祥瑞之兆啊。”     作者有话要说: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我又日新了,自己赞自己一个。 
                  不谢不怨
  夜已经渐渐深了,只是既无星辰,亦没有滴漏,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定权慢慢起身,望了阿宝一眼,问道:“你便这样坐到天亮吗?”阿宝只低着头轻轻点了两下。定权道:“你坐得了一夜,坐得一月么?况且也不知道何时能够出去,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出去。到里面去睡吧。”阿宝小声道:“奴婢??????还不睏。”定权只能看见她髻前一道清晰发线,叹气道:“你放心吧,孤什么都不会做。”阿宝却仍旧低着头,只是坐着不动。定权无法,只得甩袖自走了两步,却又回转身来,一把将阿宝从椅上抄起,便向内室走去。阿宝一张脸早已红得要沁出来,只着手去抵定权胸膛,道:“殿下放手。”定权再想不到自己坐牢却坐出了这般艳福,心里只是苦笑。正挣扎间,忽闻门外一声落锁的清响,定权登时白了脸,半晌方冷冷道:“你要么乖乖去睡觉,要么明日我便叫人送你回去。”    阿宝亦听见锁声,知他心内难过,也停了手,轻轻道:“殿下放奴婢下来,奴婢自己走。”定权默默将她放到地上,径自进了内室。阿宝随后跟上,帮他脱了鞋,又除了外头的直裰,待要去解他夹袍的衣带,定权只道:“不必了,夜里凉,我多穿一件。”阿宝一楞,已知道他了的心思,也便停了手。待他向内躺下,这才拉过一床被子,给他盖好,自己只在床边坐着。室内一灯如豆,映在他的侧脸上,那睫毛和鼻梁一同投下的影子,衬得那半面脸颊愈发的清秀。阿宝忽然想起去年冬天,自己亦是这样守在他床前,看他入睡。一时听他呼吸匀促,不觉伸手过去轻轻摸了摸他的鬓角,定权却突然睁开了眼睛。阿宝心上一惊,仓皇缩手,定权也只做不察,问她道:“你还不睡么?”阿宝讪讪道:“奴婢等殿下睡了再说。殿下还没有睡着吗?”    定权翻了个身,背对她道:“一向都睡瓷枕,再睡这枕头觉得不惯。”又叹了口气道:“心里有事,也难以安寝。”阿宝想了想道:“那奴婢陪殿下说说话。”定权道:“好啊。”阿宝道:“今天下午,夕香就把那鹤钗又送回了,已经接好了,就跟新的一样。奴婢心里真喜欢,等日后回府了,奴婢再戴给殿下看,可好?”定权轻轻笑道:“好。”阿宝又道:“奴婢的家乡,出到镇外,那后面就是高山大川。记得一年暮春里,家人出游踏青,也带上了我。那日的天气真好,天是青色的,透得就跟药玉一般。山下的川泽,那么流过去,击在礁石上,半天里都是蒙蒙的水汽。有一群白鹤,不知从何处飞了起来,排成一行,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最后看不见了。那天还是那样的天,水还是那样的水,江山美得就像一幅画一样。殿下,那就是您的江山呢。”    定权闻言,不由心头一震,又闻阿宝道:“殿下送给奴婢那只钗,奴婢一下子就想起那天的事情来了。”    定权微微笑了笑,道:“是么?孤送给你那个,并没有怀什么好心。”阿宝道:“草不谢荣于春风,木不怨衰于秋天。殿下适才还说,草木也有自己的本心,不过顺着四时更迭,繁荣凋零,方才称为自然。殿下将它给我,我就想起那天所见,这也是自然,并不与旁的事情相干。”
    定权笑道:“看不出来,你倒很会宽慰人。天道轮回,万法自然,木不怨衰于秋天,这话说得本不错。你知道方才我在想什么吗?”阿宝道:“殿下说了,我就知道了。”定权将手反背了,枕在头下,想了半晌方开口道:“我有个二伯,我还未生他就已经死了。不管是祖父,还是父皇母后,都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他的事情,就好像世上从来没有过这个人一样。后来我长大了些,才略略的知道,大约是父皇和舅舅那时做了什么事情,祖父才赐死了他。父皇娶我母后,不过为的是外公的权势。外公将我母后嫁给父皇,也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他的外孙能够当太子,当皇帝,顾家能够世代荣华不衰。便是这样,那二伯就该死吗?”说到此处,却又停住了,阿宝见他也不像是在问话的样子,只是静静等他说下去,半日方闻他轻轻咳了两声,接着笑道:“听说二伯就是被赐死在这里的,他死的时候不过大我一岁。锦衣绣服换成草履麻袍,前驱后拥翻作炎凉嘴脸,孤身一人,漫漫长夜,难道便不会害怕么,不会怨祖父无情么,不会满怀怨毒诅咒父皇和母后的儿孙么。而今不过是父祖造业,报应到了我的身上,我才会坐他坐过的地方,躺他躺过的地方。如此想来,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好怨忿的,我自己的手上也沾满了别人的血,才能够一天天活到了今日;就像你,蔻珠不也是死在了你的手上么?自己已是一身泥污,又凭什么去指责旁人不干净?”    阿宝从未听他和自己一气说过这么长的话,细细揣度那其中意思,一时也觉无言可对,半晌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道:“殿下不要想那么多了。便闭上了眼睛,奴婢念书给你听好么?”定权懒懒道:“好。”阿宝从一旁的桌上扯过一本书来,定权望了那封题一眼,不由微微一笑。阿宝揭开了一页,慢慢诵道:“景明寺,在宣阳门外一里御道东。其寺东西南北,方五百步。前望嵩山、少室,却负帝城,青林垂影,绿水为文。形胜之地,爽垲独美。山悬堂观,光盛一千馀间。复殿重房,交疏对霤,青台紫阁,浮道相通,虽外有四时,而内无寒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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