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唳华亭

第53章


    定权慢慢立起身来,脸上泪痕宛然,却在抬头的那一瞬间,似不经意的扫视了众人一眼,那目光最终落到了武将的首位,那本该是武德侯的位置,东头与之相对素日便该站着两位皇子。只是今天,全都空缺着。    太子就立在殿中,他不走,无人敢走。站在东侧首位的中书左丞何道然终是微微挪了挪身子,低声唤了一声:“殿下。”见他扯头,余下的人或情愿或不情愿也都躬身行礼道:“殿下!”
    定权却并不还礼作答,亦不看人,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提脚转身走出了垂拱殿。众人这才不约而同暗暗舒了一口气,悄没声的也跟了出去。王慎仍是候在殿外,见散朝定权出来,忙上去问道:“殿下?”定权瞥了他一眼,只道:“回去吧。”王慎问道:“回哪边去?延祚宫还是太子府?”定权微微笑道:“回宗正寺去。”王慎大惊道:“这又是为何?”定权已先下了御阶,边走边道:“朝上陛下并没有旨意,我不回宗正寺回哪里去?”王慎极力打量了他一眼,实在分辨不出他面上的神情究竟是何意,也只得跟着他一道去了。    大理寺卿慢慢踱出了永定门外,素来与他亲善的吏部左侍郎却偷偷跟上了前去,低声笑问道:“邢大人,二殿下今日可没有露面呀。”大理寺卿只是一脸似笑非笑,道:“他一个藩王,按制本就不该参加朝会的,就是不来又有什么好奇怪的?”那吏部侍郎又问道:“邢大人,那这张陆正现下……”大理寺卿打量了他一眼,只板着脸道:“朱大人,这些事情您还是少打听得好。您只安心升您的官,到了那时候,本官再去为大人相贺,不好么?”那朱侍郎嘿嘿干笑了一声道:“邢大人这是说哪里话来?”大理寺卿冷笑一声道:“朱大人何苦跟本官再在这里拿唐,我倒不妨问大人一声,殿下今日的那番话,大人可都听明白了?大人不必答我,只说一句,青宫的本事较之此人如何?”说着只着手指悄悄比了个二字,那朱侍郎不妨他问得明白,默了半晌方叹道:“一龙一猪,安可作比?”大理寺卿笑道:“大人心知肚明,又何必再来问我?”一时二人无语,见有人过来,便也各自走开了。
    皇帝回到了内殿,坐了半晌,方问陈谨道:“他们都散了?”陈谨答道:“是,都散了。”皇帝道:“太子呢?”陈谨面上微微一滞,道:“殿下也回去了。”皇帝问道:“他回哪里去了?”陈谨低声道:“皇上并没有旨意,殿下还是回宗正寺去了。”皇帝点了点头,道:“你去传旨,叫他过来。”陈谨听了这话,虽不敢忤逆,一时却也迟疑了一下,虽只是片刻,皇帝却已是发觉了,问道:“怎么了?”陈谨忙道:“奴婢这就去。”皇帝狐疑看了他一眼,忽然问道:“你得罪太子了?”陈谨吓得扑通一声跪倒,连连叩首道:“奴婢该死,中秋晚上,奴婢出去向殿下宣了陛下的口谕,殿下当时便雷霆震怒,骂……骂了奴婢。此事陛下要为奴婢作主,奴婢当真只是传了陛下的口谕。”皇帝看着他的样子,只是嫌憎的摆了摆手道:“休拿这话来堵朕的耳朵,你快滚吧。”陈谨不敢多言,只得又磕了个头悄悄退了出去。    定权再过来的时候,已是又换上了常服,跪倒向皇帝顿首行礼,直到直起了身子,皇帝也并不叫起,只是默默打量着他的脸。定权不敢与皇帝对视,终是又将头微微垂了下去。皇帝无声一笑,开口道:“本朝若是有诛心之罪。”话只半句,再无下文,定权却低声答道:“儿臣知道。”皇帝站起身来踱了两步,走到他身边,将手按在他的肩上笑道:“朕的太子终究是长大了,连朕都不敢不等着你束带入朝了。”定权只觉皇帝手上气力极大,又正压在他一道鞭伤上,不由暗暗倒抽了一口冷气,半晌方勉强开口道:“父皇,儿臣只是怕失了体统,再惹得父皇生气。”皇帝着手搬起他的下颌,看着他仍是肿胀的双眼冷笑道:“你又怎会失了体统?今日早朝的那番话,说得是何等的得体?微言大义,滴水不漏,朕心甚慰啊。”定权只觉背上伤口又被扯得一阵剧痛,一时不做他想便挣脱了皇帝的手,这才回过神来,忙叩首道:“儿臣谢父皇夸奖。”皇帝的眼中已是闪过了一丝惊怒,看了他半日方道:“算了吧,朕叫你过来,并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套话。事情既然已经挑开了,你还是先搬回延祚宫去吧。也带上你那个孺人,一并去吧。”定权低低答了一声:“儿臣叩谢父皇隆恩。”皇帝点头道:“去吧,今日是廿四,朕想你身上的伤还未愈,经不起连连的折腾,朕叫秘书台发文,廿七日的常参就暂停一次。这几日无他事,你好生养养身子,朕这边也不必你过来问安,省得再劳累到了。”定权心知皇帝停朝,无非是要在顾逢恩折返常州之前,不再给太子党当面弹劾齐王的机会,只是听了这最后一句,心上还是陡然一惊,只得又俯首道:“父皇爱惜儿臣,儿臣衔感不尽,只是劳累一语,儿臣万万不敢承当。”皇帝道:“朕不过随口说说,没有别的意思,你又何必事事皆如此用心?”定权轻轻咬了咬牙,低头道:“儿臣知罪。”皇帝只是挥手道:“去吧。”    望着太子远去,皇帝方问道:“你过去传旨的时候,太子正在做什么?”陈谨想了片刻道:“奴婢并没有看得真切,恍似那个顾孺人正在收整衣物,殿下就出来。”皇帝冷哼道:“你的眼睛倒尖得很。”陈谨忙低头道:“奴婢没有看得真切。”    因为皇帝有了口谕,定权从清运殿出来,便径自回了延祚宫。细细回想皇帝方才的话,却已知他心中虽为早朝上自己的言行恼火,于情理上却也摘指不出大的错漏来。如是便好,毕竟本朝终是没有诛意之罪的。定权嘴角翻出了一抹冷笑,伸手开了案上屉斗,想去取镗纸用的金刀,一手却摸到一件荷包样的东西,定睛看时,却一时愣住了。那是今年自己送给阿宝的端五符袋,她出府去找许昌平之前,连着衣物又一起送进了宫来,自己当时随手就扔在了这里,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其后更是忘到了九霄云外。那符袋束口的五色丝线仍旧鲜明夺目,毕竟不是用朱笔,风烟二字的墨色却微微有些陈旧了。这驱灾厄,保平安的好口彩,此刻看来,却真如一股风,一阵烟一般,射得双目隐隐发酸。
    那个眉目清秀的少女,捧着自己的手,抬头笑道:“我的心殿下摸得到,殿下的心事我却不敢去揣测。”可是他的心思,她却到底看得比谁都明白。    你究竟是什么人?缘何会来到孤的身边?那金钿明灭的光采,是你在笑还是我眼花?那颊畔起落的红云,是你有心还是我多情?你说给我听的那些话,到底是伪是实?你袖管中的那线暖意,究竟是幻是真?阿宝啊,脱掉朝上的那身衣服,我其实也只是个凡人。鞭子抽在身上,一样会疼痛;没有孤灯的暗夜,一样会害怕;满院残阳一样会让我感到孤寂,觱发朔风一样会让我感到寒冷。神佛并不眷爱于我,亦没有给我三目慧眼,能看穿这些喧扰世态,纷繁人心。就像此刻,我也会一样会犹豫彷徨,因为我不知该奈你如何。    拖了这么久,这件事情也该有个了结了,最简单的那个办法他心中一直都清楚。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个道理,卢师傅不知跟他讲过多少次。她当时其实是不该跟着来的,外面有高空长川,大漠瀚海,莺声鹤唳,雪满群山;哪里不比此处要好?定权走到窗前,送目东去,那里看不见延祚宫,这里一样也看不见宗正寺,但是就在这宫墙的哪个角落里,有一个人或许还在等着他回去。定权慢慢捏紧了手中的符袋,食指一时突突跳着作痛,就像那指尖上也生了一颗心一般。
    方当此时,一个黄门忽然趋入向他报道:“殿下,王大人过来了。”定权收回了目光,道:“叫他进来吧。”王慎随后便至,行礼后又喝退了左右,低声向他报道:“殿下,顾大人方才托人带话来,让老奴转告殿下,张小姐自尽了。”定权一时却没有听明白,皱眉问道:“什么张小姐?”王慎叹了口气,道:“是张陆正张大人的独生小姐,就是他私下许给齐王的。”定权愣了半晌,一手却慢慢的扣上了窗格,再一用力,那新裱上的厚重绵纸便悄然而破。定权望着那破漏之处,只呆呆问道:“这是怎么回事?”王慎低声道:“老奴亦不清楚,只听说张大人和齐王有婚姻之约,此次便从张府中抄出了齐王的婚书,上面的生辰八字正是张小姐的。”定权略一思想,已经明白了前因后果,轻轻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孟直这是不想叫我为难。”王慎也只答了一句:“是。”定权道:“你去吧,告诉顾大人,就说孤已经明白了。把孤今日早朝上说的话也告诉他。”王慎低头道:“将军已经知道了。”定权惊讶望了他一眼,问道:“那将军说什么了没有?”王慎道:“将军只说,殿下圣明。”定权轻轻笑了一声,只道:“去吧。”    王慎方要转身出去,忽又闻定权问道:“那张小姐今年芳龄几许,你可知晓?”王慎愣了一下,答道:“听说是十五岁。”定权转过了头去,许久都没有再说话,王慎等了半日,便也悄悄退了下去。    定权一人在殿内呆立了半晌,方轻笑自语道:“有福之人,伤春悲秋,今后一概都免了。”新进来的黄门以为他有话要吩咐,忙上前道:“奴婢该死,殿下的教旨并没有听清。”定权淡淡道:“没什么,你去告诉宗正寺卿吴庞德大人,叫他将顾孺人送到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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