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自选集

何谓益友 ——我的责任编辑何启治 三


    老何再一次到西安来组稿,大约是刚刚交上80年代的夏天,我从文化馆所在的灞桥古镇赶到西安,在西安饭庄——“双十二事变”中招待过周恩来的百年老店——招待老何吃一顿饭。那时候尚不兴公款请客吃饭。我刚刚开始收入稿费(千字十元),大有陈奂生进城的那份高涨的心情,况且是从小寨街头一别七八年之后的第一次共餐。我要了西安饭庄的看家菜葫芦鸡,老何直说好吃。多年以来的几次相见相聚中,老何总会突然歪过头问我:“那年你在西安请我吃的那个鸡真不错,叫什么鸡?”
    他是为创刊不久的《当代》来组稿的。我仍然畏怯这个高门楼里跃出的为文坛瞩目的《当代》,不敢轻易投寄稿件。直到我从短篇小说转入中篇小说的第一部《初夏》写成,才斗胆寄给老何。这个中篇小说是我的写作生涯中最艰难的一部,历经三年多时间,修改重写四次,才得以在1984年的《当代》刊出。我曾在一篇短文中回味过这个至为重要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令人感佩的是《当代》的编辑,尤其是老朋友何启治所显示出来的巨大耐心和令人难以叙说的热诚。他和他们的工作的意义不单是为《当代》组织了一部稿子,而是促使一个作者完成了习作过程中的一次跨越,得到了属于自己的一次至为重要的艺术体验,拯救了一个苦苦探索的业余作者的艺术生命。”我说以上这些话是真诚的,更是真实的。《初夏》历经三年时间的四次修改和重写,始得以发表,不仅是鼓舞,最基本的收益是锻炼了我驾驭较大规模、较多人物和多重线索的能力,完成了从较为单纯的短篇小说的结构到中篇小说结构形式的过渡。此后我连续写作的几部或大或小的中篇小说,不论得失如何,仅就各自结构的驾驭而言,感到自如得多了,写作过程也顺利得多了。正是从自身写作的这个意义上,我是十分钦敬老何这位良师益友的。
    《初夏》之后,我正热衷于中篇小说各种结构形式的探索,老何在一次见面中问我,有长篇写作的考虑没有。我很直率地回答,没有。这是实话实说。由他的突然发问,我立即想起十多年前第一次见面在小寨街头的那一幕,心里竟是一种负压感,天哪!他还没有忘记长篇小说的事。他却轻松地说,你什么时候打算要写长篇的话,记住给我就是了。
    再后来的一次聚面,他又问到长篇小说写作的事。我觉得对他若要保密,是一种有违良知的事,尽管按着我的性情是很难为的事情。我便告诉他,有想法,仅仅只是个想法,正在想着准备着,离实际操作尚远。我那时候确实正在做着《白》书的先期准备,查阅县志、党史、文史资料,在西安郊县做社会调查,研读有关关中历史的书籍,同时酝酿构思着《白》书。我随即叮嘱他两点:不要告诉别人,不要催问。我知道我的这部长篇小说不会在“短促突击”中完成,初步计划实际写作时间为三年。我希望在这三年里沉心静气地做这件大活儿,而不要在人们的议论,哪怕是好朋友的关心中写作,更不要说编辑的催逼了。过多的谈论过分关心的问询以及进度的催问,都会给我心理造成紊乱造成压力,影响写作的心境。按着我的性情,畏怯张扬,如同农家妇女蒸馍馍,未熟透之前是切忌揭开锅盖的。
    然而还是有压力产生。我已经透露给老何了,况且是在构思阶段,便觉得很不踏实,如果最终写不成呢,如果最终下了一个“软蛋”又怎样面对期待已久的老朋友呢!甚至产生过这样的疑问,按照我当时的写作的状况,中短篇小说虽已出版过几本书,然而没有一篇作品产生过轰动性效应,我清醒地知道自己的分量和位置,而老何为什么要盯着我的尚在构思中的长篇小说呢?如他这样资深的职业编辑,难道不知面对名家之外的作者所难以避免的约稿易而退稿尴尬的情景吗?因为我在构思中的《白》书没有向他提及任何一句具体的东西,我自己尚在极大的不自信无把握之中。直到今天,我仍然不得其解,老何约稿的依据是什么?
    后来的几年里,证明着老何守约如禁。每有一位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到西安组稿,都要带来老何的问候,进门握手时先申明,老何让我来看看你,只是问个好,没有催的意思,老何再三叮嘱我不要催促陈忠实。我常常握着他们的手说不出一句话。直到1991年的初春时节,老何领一班人马到西安来,以分片的形式庆祝人民文学出版社建社四十周年,在西安与新老作家朋友聚会。这个时候,《白》书书稿已经完成三分之二,计划年底写完。见面时老何仍然恪守约律,淡淡地说,我没有催的意思,你按你的计划写,写完给我打个招呼就行了,我让人来取稿。我也仍然紧关口舌,没有道及年底可以完稿的计划,只应诺着写完就报告。
    这一年的夏天,先后有两家大出版社向我邀约长篇小说稿,一位是在艰难的情况下给我出过中篇小说集子《初夏》的上海文艺出版社的老张,我忍着心向她坦诚地解释老何有话在先,无论作品成色如何,我得守信。另一位是作家出版社的老朱,她到西安来组稿,听人说我正在写一部长篇,我同样以与老何有约在先需守友道为由辞谢了。我坚守着与老何的约定,发端自十七八年前小寨街头的初识,那次使我着实吓住了的长篇小说写作的提议,现在才得以实施了,时间虽然长了点儿,却切合我的实际。
    直到1991年末写完全部书稿,直到春节过后的1992年早春的某天晚上,可以确定《白》书手稿复阅修饰完成的时间以后,我终于决定给老何写信报告《白鹿原》完全脱稿的消息了,忐忑不安地要奔文学书业出版界的高门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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