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南侠隐传

第八章 星月无痕


    他本是敏而好学之人,见了这一整套武功精义,内心震撼,心跳加速,心想:刚才那些著述之深奥已经隐隐印证了这名老人学识之渊博可以说是世所罕见,那么这一套武功精义,多半不会一部欺世盗名之作。要真是这样,这不是百年难得的奇遇是什么?
    心跳之余,又简直觉得不可思议,单凭前面洋洋洒洒一百余篇各种论述著作,这位老人已经足以傲视当世文豪,难不成他还能精通各种武学?这本册子号称《十全武功精义》,世上又怎么会有人文武全才至此?
    王兴会带着满腔的疑问翻开书页,心随眼走,灵台慢慢飞转,只觉得书中文字,好像似曾相识、一读之间立即便心领神会,字字说中了自己一直想说又说不出的意思;又好像久旱逢甘雨,畅快淋漓,每一句话刚好弥补了自己所缺失的东西,既不多说一句废话,也没有丝毫遗漏,多一字嫌多、少一字嫌少,心中的痒处被它一挠就中。他眼不眨,思不停,一字一句读下去,稍微有不明白的地方每每微一思索又豁然开朗,就如行云流水,骤风刮地一样,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左右,他已经读完了这第一篇《奔雷掌法》,自觉胸臆间顺畅,没有一处阻碍。
    说也奇怪,要不是这一篇题目明明写着《奔雷掌法》四个清清楚楚的大字,他阅读时竟然浑然没有发现这是一部教人练功习武的动作要领技法。原来书中全部都从大处着眼,通篇都是老庄哲学宏义,极少出现如何如何出掌收掌的字样,竟是喻物于理。但全篇读完细细想来,这些文字所阐述的哲理要冲之处,又确实可以用周身四肢来演练。
    他心痒难搔,立即走到门外,心里面默默地念诵领悟,一边慢慢地操演。比如书中写到:“大经蹙短,小经驰长,绷而不发,辟积于地”,这表面上看好像是道家养生中人体阴阳五行的调节方法,但一联想到掌法二字,他马上就想到“大经蹙短,小经驰长”就是教人发力要短促,出力要行远;“绷而不发,辟积于地”分明是在说蓄力于臂,并且随时能够靠地面来推动或消弭自己积蓄的力气。
    书中既然没有图谱和文字注解说明,他也就无从比对,只知道自己边悟边练,不知道练得是对是错,但他却不知道,也正因为这样,这才暗合了这门掌法重意不重形、在意不在力的理念。
    其实真实的搏斗当中,哪里有什么固定的套路章法,只要你在每一个临敌的瞬间,能将力量送达你的目的点,或斩中敌人的手臂、脖颈、化解敌人的战斗力,或防止加之于自身的伤害,那就是最正确的掌法。这些都是上乘的技击要领,王兴会这一天所见所思高深之处太多,脑子里应接不暇,又练了一会,只觉得耳朵嗡嗡直响,颇感疲惫,当即回到屋中饱睡一夜,第二天一早,他精神大振,又翻开第一篇,一招一式地练了起来,他慢慢从文字中领悟到摊、扳、伏、送、格等用劲的要领,再到斩臂、劈颈、摊胸、推腹、摁脸等卸力的诀窍,渐学渐快。到后面“连消带打”、“问路寻桥”、“抽身换掌”、“抱元守一”,一遍演练下来,当真是如心使臂、得心应手。当他练到最后一句“心中有丘壑,平地顿惊雷”时,心中暗喝一声,右手五指箕张,猛然一掌推出,开阖之际,左脚在地上蹬出一个半尺深的坑来,右手就像长虹贯日一般,将一棵手腕粗的树枝打得飞出老远,隐隐约约具风雷之威!
    他知道自己已经领悟到这门掌法的基本要诀,心中忍不住激动惊喜,稍微停顿,又马上想到穷追不舍、除恶务尽的道理,深吸了几口气,敛住心神,又温习了六遍,终于能做到一气呵成,中间再没有大的阻碍,只有练到“抱元守一”这一环节时本来就收了手,但他竟然感觉到意犹未尽,就像一篇文章,拉开了大场面,刚觉得情节起伏、引人入胜,却突然草草地收了尾;又像天低云暗、山雨欲来,等了半天,突然被一阵风吹散,虽然也觉得气爽,却少了酣畅痛快。头两遍这感觉还不很明显,到后面三遍他越来越觉得心中充满束缚,压抑气闷起来。
    他这一稍微气恼,马上就觉得烦躁,无法做到“抱元守一”,他闭上眼睛思索了一会儿,轻轻微笑,不再想它,回到屋中,翻开第二篇《金刚拳法》,渐读渐会,心情就慢慢平复起来,周身各处意马心猿的地方缓缓归位。
    刚才这一套掌法当中意犹未尽的地方竟然在这本拳法中又一处处暗暗契合,他暗暗点头,原来这套拳法正适合结合掌法使用,双手一分一合,一阴一阳,才能配合得天衣无缝。每当他一拳打出时,若继续曲指为拳,立即感到双手无所适从,极其别扭;一旦变拳为掌,顿时就感觉含胸拔背、气度雄浑、再无阻碍,身形凝重无比。
    王兴会心如明镜,懂得并确认了拳法中的这层深意,技击之术切不可过于在意手上的形状是拳还是掌,临敌的时候,对手破绽往往稍纵即逝,上乘的技击之法,要做到张弛有度、阴阳合一,防守时要密不透风、滴水不漏,一旦发现破绽,既可以突伸猿臂,将全身力量集中一点,如雷贯耳,将对手一击即中,又可以如水银顿地,拳出如风,逢空即入,不给对手以丝毫喘息的机会。也是王兴会从小聪慧过人,年少时历经磨难,于人生百味都有较深的体会,这时候各种悟性都已经是上乘,他刚才这一番想法,已然完全领悟到作者这两门技法中的真谛。
    他将一套拳法、一套掌法结合练了几遍,初时还有意识区分什么时候该出拳、什么时候该换掌,练到十来遍后,已经将这套奔雷掌法和金刚拳法融合得纯熟无比。地面与脚、脚与胯、胯与腰、腰与臂,臂与手之间层层传递,从心所欲,拳掌出去均是虎虎生风。
    当天练到天黑,又在屋中睡了,第二天一早,再练腿法、指法。每当心有障碍时,他也不很焦躁,如果连想几遍想不通,就顺其自然,果然,练到后来往往前面的疑窦都会全部解开。
    不到十天的时间,他将腿、掌、拳、指四门功法练完,接着就该练刀、枪、剑、杵四门器械了。屋内墙角原有一把柴刀,他拿在手里摆弄了几下,感觉十分趁手;又有铁锤,正好拿来当杵使用;至于要操练枪法剑法,更是简单,他到屋后挑了一长一短两根精壮的竹子,削去枝叶,当起枪剑来使来正好合用。
    等他练完这八门武功精义,他留下《神行身法》和《混元心法》没有再看,因为他隐隐约约觉得,前面这八门是末,这后面两本,应该是集大成者,是总纲,要想纲举目张,必定要执本从末,若不将前面八门练得娴熟,贸然去练后面的心法,必然会带来阻碍。同样的道理,要是前面八门末节都掌握得纯熟了,想来所谓的修身养性的身法和心法,也就基本上掌握得八九不离十了。于是他静下心来,逐一把前面八门功法细细演练。好学的人一旦深深追究进去,时间就会像白驹过隙一样从身边流走而不自知,他从日出练到日落,从月中练到月尾,这样不知不觉地竟过了有一年多时间。有一天清晨起来,一片小小的雪花轻轻落在他裸露的手臂上,他才突然意识到,已经进入冬天。
    立春以后,山间长出菌子、竹笋等各种山珍,他吃用不完采来晾晒,后来在册页中读到一章五宝秘酿技法,原来是一篇酿酒的文章,于是依法而行,将采来的竹荪、松茸、猴头菌、云耳、赤芝等五样山珍依次码放大缸里面,下面留少量余酒作酒曲,用湿泥覆盖,等不到满月之数,他开封打来品尝,滋味已经十分可口,这五样菌类本来就都是大补的珍品,后来他经常用这个方法酿酒饮用,自感慢慢地身体强健,百病不生。
    一日有四时,他餐风露宿、沐风栉雨,既见多了星辰分为翼轸,又常常在雨后放晴的时候站在山顶思考虹气贯于斗牛;一年有四季,他结合无名老人留下的各种书经,或读或思,或操或练;春学秋悟,夏伏冬藏。后来不但文治武功渐臻佳境,竟然连天象地理,辰巳午未之别,风雷山泽之变,也渐渐地了然于胸来……
    这天午夜,他正在思考一篇《杨歧摄受经》中不明白的地方,忽然听到山下一声轻微怪叫声鼓风而来,声响虽然不大,但就像鹤唳鬼叫一样,声调高耸入云,尖锐刺耳,从半空中一划而过冲入云霄,半夜听来,令人寒毛直竖。
    王兴会经过这一年多的学习修炼,各种见识和修为已经和当天跟随土匪进入这个荒山的时候不可同日而语,这时候自然是艺高人胆大,他仔细听了半个时辰左右,认真分辨声音的来处,提了一把柴刀在手里,趁着星光,循声找去。
    那声音每隔一会就传来一声,片刻之间,又已经传来七八次,起先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后来越走越近,逐渐听得水流声音也越响越浓,那怪叫声音竟是传自水边。他一步一步拨开柴草走去,越走越低,突然闻到一股浓烈的腥臭之气,他悄悄拨开树丛一看,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星光惨淡之下只看见江边的沙洲上盘着一条巨大的蟒蛇,蛇身有碗口粗大,蛇头高高竖起,眼睛似闭未闭,头顶一颗红瘤,周身鳞片一抖,滋滋声响,隐隐泛起血色光华。
    它四周的沙滩上也有黑物四处游走,王兴会定睛细看,分辨得出是几十条水蛇,围着那条巨蛇四周,时而昂首吐信,时而侧目向着山崖一边的石壁张望。
    王兴会顺着群蛇张望的方向看去,山崖下还巍然盘坐着一物,任黑压压的一片水蛇在它面前游来游去,它只是像一块顽石一样森然不动,要不是颜色与沙洲地面不同,都很难看出来另有物事,竟是一只体型十分庞大的老龟。
    他一开始看见巨蛇的时候已经觉得是见所未见,这时候又看见这只庞然巨物一样的老龟,又是吃了一惊,那只老龟背上遍生尖刺,竟像一只恐龙或鳄鱼一样,样子也是十分吓人!
    老龟背后的石壁上,黑森森一处洞穴,约有一人多高。
    王兴会以前也来过几次这个沙滩,但从来没有发现过这个洞穴,他见那洞口离水面不足一米高,马上想到原因,平时这个洞口是淹没在混黄的河水下,现在天气渐渐干燥寒冷,进入枯水季节,水位下降,才露出洞口来。
    突然之间,那巨蛇又是一抖,将一身血光光的鳞片皱起来,“呲——”地又发出一声尖啸,也不知道他是口中发出,还是鳞片挤压发出的声音,只听得王兴会鼓膜欲裂,腹中翻江倒海,就想作呕,七八条水蛇突然像箭一样向着老龟射去。看来是巨蛇带领一群黑蛇在和老龟在争抢山崖上的洞穴。
    那老龟突然将脖子东一伸,西一伸,每一张口就咬中一条黑蛇,出嘴部位之准,行动之快,当真是迅捷无伦,和他老态龙钟迟缓的样子大相径庭,不一会的时间,地上就多了七八条死蛇。
    一条稍微大点的黑蛇突然口一张,一支水柱朝老龟当头射到,老龟以闪电一样的速度避开,蛇趁老龟回头之际,张开利嘴,向老龟的脖子直补过来,说时迟,那时快,老龟脖子一让一伸,一口将蛇咬在嘴里,正中七寸,那条蛇立即就松了劲,软趴趴地垂在老龟的嘴边。
    接着听到吱吱啪啪的声响,原来是老龟要震慑群蛇,狠命地将死蛇咬在嘴里咀嚼,水蛇的骨骼和内脏破裂发出的声音。老龟轻轻一甩嘴,那水蛇啪的一声,断成两截,掉在地上。
    果然,群蛇见了,立即惧怕起来,都游向那条巨蛇,缩头围在巨蛇身后。那老龟突然四肢立起,竟有一米多高,它冲着巨蛇张开大口,也是满口利刀一样的牙齿,神威凛凛。
    那条巨蛇缓缓地睁开眼睛,精光毕露,又慢慢散开身体,竟然有五六米长,只见他头颅昂起,又比老龟又高了半头,它居高临下,向老龟左右试探,口中吐着一条猩红的信子,颤颤颠颠,星光下看起来十分令人恐惧惊悚。
    老龟屈身躬起,蓄势待发,任由巨蛇怎么引诱,它只是张口目视前方,不为所动,身形凝重无比,稳如磐石。王兴会即暗暗赞叹毒蛇的灵动,也赞叹老龟的凝重。突然蛇头绕到乌龟左边,全身鳞片张开,蛇身往上一提,作势向乌龟左边咬来,老龟看准蛇头来路,一口咬落。不料巨蛇这一下仅仅是诱敌,它身子突然迅捷无伦的向右一扭,带动蛇头抛了一个大圈,甩到右边,呲的一口,一条蓝幽幽的毒液迅即无论地向老龟右眼射来,老龟这次躲闪不及,右眼立即中毒,他不敢缩回脖子,怕将毒液带回体内,只见它头颅微微颤抖,显然是这一下受伤不轻。
    巨蛇这一下佯攻躲开老龟的一咬,也是拼尽了全力,他第一次扭动身时身体尚且能在地上借力,但身子腾空后却只能听天由命,他一口毒液喷完,用力过猛,远远地甩在一边,蛇头重重地摔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子,才缓缓站定立起蛇头。它见这一下偷袭成功,昂首咂舌,神情得意洋洋,它虚张声势了一会儿,却并不靠近,只要等老龟毒发身亡。
    老龟右眼已经睁不开来,头颅慢慢停下颤抖,又如磐石一样一动不动,巨蛇远远围着老龟绕了两圈,见乌龟不能动弹,想是认为它已经中毒麻痹,于是张开血盆巨嘴朝它当头咬落,老龟突然眼睛睁圆,往下一伏,巨蛇扑了个空,身子拍在了龟甲上。
    原来蛇类攻击猎物,全靠身体鳞片间一寸一寸的肌肉收缩然后突然放开发力,攻击得越猛,鳞片打开得越多,肌肉伸展的距离也越长,收回身体的反应时间也就越长,巨蛇这是志在必得的一击,也用尽了全力,它一击不中,重重地摔在龟背上,老龟趁它没有缓过劲来的空档,狠命一抖龟壳,蛇身从龟背滑落,老龟乘势将蛇头狠狠踩在爪下,直按进砂石当中。
    巨蛇想要挣脱,必须先把腹部在地面着力,才能摆脱乌龟的利爪,它蛇身体扭转,趁机将老龟死死缠住,越缠越紧,老龟虽然踩中了蛇头,却未踩中七寸,只要等巨蛇再缠一圈,身体摆正,蛇颈就能使得上力气挣开龟爪,老龟情急之下一口咬中蛇尾,狠狠拽住,不让它再缠这一圈。
    一只通灵神鼍,一只羽化蛟龙,在河滩上成了相持之势,谁也奈何不了谁。
    其他黑蛇见了,就要上前来围攻,王兴会本来就对毒蛇十分厌恶,心想这一群蛇要是围攻这只老龟,老龟一定要葬身蛇口。他顾不得害怕,摸起身边柴刀,跳了出去,一顿刀砍足踢,顷刻间将群蛇砍死踢入水中。
    巨蛇见对方突然来了外援,缠得更紧了,老龟竟然瞪了王兴会一眼,好像不准王兴会帮忙,王兴会见它眼光中颇有一股威严之气,不敢违逆靠近。只见老龟突然发力将头一扭,呲地一声,把蛇尾活生生拽了下来,巨蛇吃疼,松开身体,在地上扭作一团,狠命扭开龟爪,向水边窜去。
    王兴会见它脖子上被龟爪刮去一大片麟甲,断尾处鲜血淋漓。巨蛇立在水边,回头朝自己掉在老龟旁边的断尾看了一眼,又朝王兴会瞪了一眼,神情极是怨毒,王兴会凛然不惧,一蛇一人,对视了几秒,巨蛇扑地一声,沉入水中。
    蛇毒一定是剧毒无比,老龟右眼起了一大片白沫,他爬到水中,四肢一蹲,全身没在水里,王兴会猜它是在清洗蛇毒,果然,过了一会,老龟重新浮出水面。
    它向王兴会看了一眼,目光温和,像是感谢,然后缓缓地向石洞爬去,王兴会站在洞口,远远地听得老龟扑通一声,像是跳下一个水潭,然后划水声越来越远,也不知道这洞有多深浅……
    王兴会一人站在沙洲上面,午夜的风吹动着混黄的河水拍打着山崖,空山寂寂,只有浊浪无语东流,要不是地上还留着几十条死蛇,王兴会简直觉得像做了一个梦,他恍恍惚惚地走近山洞,洞里早没有水声,只剩下冷清清的水面上微微晃动着波纹,仿佛才可以证明刚才有物来破坏它的安宁。洞顶石壁上一道蓝幽幽的光晕微微浮动。王兴会刚要离开,猛然间想起那年来连天山捉蛇的那个老乞丐所说的话来,那一日老乞丐说连天山后山那个蛇洞,住着一条蛇王,连接四方山脉,内有乾坤……,他顿时心头一亮:刚才这条蛇要不是蛇王,世上还有比它大的蛇吗?莫不是这个山洞也想老乞丐说的,内有乾坤,能通向连天山的后山?
    当时天还没有亮,星光也照不到洞里面,这道蓝幽幽的光晕也有些古怪,与刚才那巨蛇浑身血光又不同,十分柔和,像是什么宝物发出的光。王兴会坐在洞前,仔细冥想着刚才发生的这一切,等到东天微微发白的时候,已经隐隐约约看得清楚洞里情形,山洞大约有一人高,斜斜地向下延伸,不到二十米,前面一个水潭没过洞顶,挡住去路,他丢一块石头下去,那一缕蓝幽幽的荧光又在洞顶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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