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南侠隐传

第十九章 前罪不论


    老张一连抛出三个问题,饶是弘一今天专门为讲述此事而来,也一时被他噎住,不知从何说起。
    他口诵佛号,摇头苦笑说道:“这件事中的恩怨情仇,唉,却教我从何说起……”他发自心底的一声长叹,仿佛包含了无数懊悔和往事,当时殿内火光摇曳,将三人的身影印在佛前照壁上,蟋蟀声声,大家的思绪都跟着弘一驰神走远。
    “那一年,这位大和尚给我传出信息,说道今亮先生不日要到密云县狩猎,要我在途中相机行事,我在必经之路白云观附近找到一家酒馆,给了店主一锭金子,叫他将铺子连同伙计一起转让于我,那锭金子,足够他盘下三个铺子,他自然欢天喜地地去了。过了两天两夜,果然,今亮先生带着亲信纵马朝我店这边而来,说是狩猎辛苦,要在我店里歇息,我害怕露出马脚,先端出果脯、点心,等他的亲信验过之后,才去端早已经准备好的掺和了剧毒鹤顶红的茶壶。”
    王兴会心想左宗棠在马背上打了一天的猎,这时候突然看见一家茶馆,一定会走进去歇息喝茶,又怎么会堤防这荒村野店中一个笑意盈盈的伙计会突然下毒害他?他明知道左宗棠后来那非死于那次阴谋,但想象当时荒郊野外谋人性命的场景,仍是不由得惊悚。
    老张突然说:“你费这么大周折,万一左宗棠不进你店,你岂不是白费心机?”
    弘一说道:“有这位大和尚在今亮先生的亲随中作内应,他自然会有所施为,却也不怕他不上钩。”弘一法师自己也是佛门弟子,只不过他已经功成名就,退隐山林,自然不拘小节,虽然佛学举世无双,头上却留着短发。所以他一直叫庙祝为“大和尚”,自己却不是和尚。
    庙祝点头自承其事,说道:“你二人一定鄙夷我俩用合谋下毒这样卑劣的手段害人性命,但当时我们也是不得已,左宗棠是个带兵的武夫,身边保镖无数,自身武功也极高,我一人下手,难以有把握,  因此只好和法师约好,在途中由法师扮做掌柜,而我自然会用言语撺导我们的队伍到店中歇息喝茶,手段虽然稍微下作卑劣, 但当时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弘一法师接着说:“谁料到就在那时,又起变故。 正当我在后厨要端出毒茶时,我店中的一名伴当,却伸手按住了我。这人原是这家茶馆的茶博士,他对我摇头,脸上表情,显然是被他发现了我在茶中下毒的事, 我当时立即便想,只要他张口一喊,事情马上就要败露,我立即就有性命之虞,于是二话不说,便下杀手。不料我连出十一掌,都被他若无其事的化解掉,一掌也没有打在他身上,我情急之下摸出匕首,朝他小腹捅去,我这一刺志在举手间将他立毙,使的是我家传的六合探子刀的招数,匕首刺入之后,要顺手绞断他脊髓神经,让他来不及出声就要毙命,这原是极端狠辣的招数,是我六合门中绝地求生的阴招。谁知我的手虽然碰到他的小腹,但手中的匕首却不知道去向。我这一吃惊非同小可,睁眼看时,匕首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他手里,我知道他武功比我高出太多,顿时心如死灰,心想我苦心孤诣数年,父仇终究是报不了,只怕当日要命丧此地,只有闭眼任由他发落。”
    “那人却将匕首交还我手中,轻声对我说道:‘这个人该死,但不是这样的死法,你们要再用这种手段,我一定会阻止。’我问他为什么,他对我说:‘要知道详情,今晚三更,到白云观中来找我。’说着放我离去。”
    “他说‘我们再用这样的手段,他一定会阻止。’自然是表示他知道了我和大和尚合谋的事,我们合计了一宿,仍然想不出这人是何方神圣,我俩为了不让外人发现端倪,从不在外接头会面,只用书信接头,他又怎么会知道我们合谋暗杀的事情,当夜我两人前往赴约,那名茶博士果然不失信,在观前等我,他开门见山就说,这个人,得由他来杀。我当时心想,今亮先生本就极难刺杀,既然他执意要代劳,我为什么不落得顺水推舟,卖个人情给他,嗯……可是,咱们这位大和尚,却又不准了。”他说着看着庙祝,“大和尚和今亮先生有切齿之恨,远甚于我,非要亲手杀他,就不妨请大和尚来说说下来的事。”
    庙祝眉毛往上一挑,昂然说道:“不错,左宗棠和我父亲同朝为官,可是他却拥兵自重,坐看杭州失守,致使全城将士罹难,却又踏着同袍的尸骨坐上杭州知府的位子,居为奇货,要挟朝廷,实在是狼子野心,可恨至极,罪不容诛。我若不能亲手剿除此贼,实在是心中不甘。当时我质问那人说道:“我苦心卧底三年,就是在等今天,凭什么你一句话就得让你来杀,你和他有何仇恨,你虽然武功高强,但你凭什么担保你一定杀得了他?”
    “那人笑着说道:“我知道你心中不服,不如这样,我们来打个赌,随便你俩挑选什么,要是能赢我,左宗棠的性命就由你们来取,我不再过问;要是赢不了我,你们就不可再打他的主意。”
    “我听他这样一说,心中暗自庆幸,心想他若要以武力要挟,我或许不是他对手,唯有任他摆布,但现在他托大让我们选,我就不信我们没有一样比得上他。”
    老张接话说道:“那人只是一个茶博士,想他烧水煮茶肯定十分厉害,你不可选,想不到他武功也这么厉害,嗯,这样罢,你就选一样他做不来的和他比比,你选打坐闭关,背诵经文,他一定比不上你。”
    王兴会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说道:“咱们今天主要是说那盘棋局的来历,你怎么忘了,大和尚棋艺了得,自然是选的下棋,再说了,那时候大和尚是行军主簿,还不是佛门中人,怎么打坐念经?”
    老张抓头傻笑:“说得也是,我怎么没有想到。大和尚你接着说吧。后来怎么了?”
    庙祝说道:“不错,我当时自诩棋艺精熟,自然是和他赌棋,我们就在白云观中对弈,那人也当真是非同小可,我自艺成以来,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厉害的对手,我们下了两天,不分胜负,更难得的是他文武全才至此,我虽然棋艺和他不相上下,武力上却相差甚远,要是他恃强凌弱,我们何须对赌两天? 只须要将刀架在我脖子上威逼即可,但他偏偏不肯以武力逼迫,到第三天下午,我才锁定胜局,将他逼迫在数子之间。…… ”
    “后来的情景,就和我们昨天的情景类似了, 我眼看就要取胜,不料他突行险棋,下出了个连环劫,从而立于不败之地。”
    “当时我们也只有叹气认命,那人却对我俩说道,他不得已下此一出,实在是我棋艺太高,他为求不败,不得已而为之,也就是在那晚,他和我讲述了关于这个三劫循环的来历和不祥之处,就是我昨日和你讲述的盛光寺兵变的典故,他说道:“我若不下这一步,此人必死于你二人之手,这非我所愿;我下了这一步,只怕寓意不祥,以后的战乱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止休。”
    “他虽然逼平了我,按照约定,算是阻止了我俩暗杀的计划,可是那人却一点都不高兴,我俩认赌服输,我仍不甘心就此离去,问他什么时候动手,他叹气地说:“以一年为限,一年之外,我没有杀得此人,再由你们动手,我再不管。”我俩自此以后果然不敢再行此事,这位法师更是从此不知去向,我却仍留在左宗棠身边,为的就是要看那人如何在一年之内取他性命。”
    “此后的大半年,军中都毫无动静,左贼也从未曾遇险,我有些急不可耐了,这一天北京城中人心惶惶,说是新疆回民马化龙勾结浩罕汗国叛乱,前锋已经打到了甘肃凉州。这一天左贼下朝回来,怒气冲冲,我后来得知,原来他在朝中再次请命出战新疆,遭铁帽子王僧格林沁讥讽,因此心中烦闷。这天我随他在后海四处巡视,在一条小巷子内,发现一家棋馆,门楣上挂着一块“天下第一国手”的匾额,一副楹联写道:一着争来千秋业;几时流尽六朝春。北京自古称六朝古都,这楹联说 “几时流尽六朝春”,显得是盼望这北京快点沦陷一般。其实那副楹联当中也许没有这个意思,但也许是时局触动了他,他气不打一处来,当即冲了进去,对着管事的怒喝道:“就是尔等文人百无一用,却在这里胡吹大气,称什么天下第一国手。国家边廷动荡之际,还说什么几时流尽六朝春,出此不祥之言,当真是岂有此理!叫你们馆主出来和我对弈,要是不胜,定将此狂傲之辈乱棍打出京师。”
    “就见帷帘起处,一个五十多岁的文人踱步而出,我当时大吃一惊,他正是和我约定一年内要取左宗棠性命的茶博士,只不过此时换了装束,羽扇纶巾,颇为儒雅。我当时心中微一思索,大概已知道其中道理,一定是他无法接近左宗棠,于是设法在北京城中开此棋馆,以动视听,他知道左宗棠极爱下棋,料想他迟早会被天下第一的名头吸引前来试手。我于是不作声色,要看他怎么动手,心中打定主意,待会要是动起手来,要是那人能拿下左贼便算了,要是不能,说不得,我只好帮上一帮了。”
    “不料那人连下三局,都输在左宗棠手下,左宗棠哈哈大笑说道,当即唤人取下匾额楹联砸烂,要他立刻滚出京师,并吩咐那人不许他再称国手。
    “我只有跌足长叹,眼睁睁看着失去这么好的机会, 一年之期未到,我按照约定,不能自作主张,没过多久,前线战事吃紧,僧格林沁失地丧师,朝廷将其召回,削去爵位,左贼被任命为钦差,远征新疆,大获全胜而归。
    “这天再次路过后海,却发现那棋馆又换了一块天下第一国手的牌匾。”
    “左宗棠十分气愤,闯了进去,便要拔剑杀那馆主,那馆主却说,请求再下三局,如若再败,定当服罪。”
    “也是左贼得胜回朝心情大好,他说道:“好,我定叫你心服口服。”他二人再下三局,每一局不超过五十子左贼便落败,这下子轮到左贼心服口服,我和他二人都交过手,自然知道那人的棋艺何止超过左宗棠十倍?心想这次那人势必一定要动手杀贼,却不料那人还是不肯动手,他将左宗棠领到门前问道:“你可发现这楹联换了?”
    “我见那楹联上联已经换成:平定西域,犹想象英雄第一局;下联换成了:后海瀛台,问何如两湖浪千秋?我当时并不懂其中深意,但左贼看后,却怔在当地,那人也不说话,等他看了半晌后问他:“如此,我堪当国手吗?”
    左贼躬身客客气气地说道:“是我有眼不识真人,前次冒犯,还请宽恕,先生学究天人,令人叹服,更兼能成人之美,请先生随我回转舍下,来日我一定向圣上保举先生,展先生之大才。”
    那人突然哈哈大笑,然后双目凛然不惧的直视着左贼,厉声说道:“你给我听好了,前日里东胡进犯,我知你必要出征,不忍挫你锐气,因此输你三盘;今日胜你三局,是要你知道天外有天,但你得胜回来,有功于国家,我只好将你前罪不论,你回去好好琢磨,我这副楹联,专为你而作。盼望你慎之戒之,勿行不善!你这就去吧。”说着,将两枚黑子放在案上,用手一压,头也不回走进内堂,两枚黑子顿成齑粉。
    王兴会和老张两人听庙祝和弘一你一段我一段把这段往事说完,恍然如在梦里,老张感叹道:“啧啧,能把棋子捏成粉末,想不到世界上真有这许多武功高强的隐者侠士。”
    弘一见王兴会沉默不语,温言询问道:“不知这位小友,又在思考何事?”王兴会一怔,立即回过神来,恭敬答道:“我在想,那副楹联……”
    弘一点头微笑,庙祝接着说:“阿弥陀佛,善哉,那次以后,那人虽未再来干涉我们,但法师固然不见现身,我也是心灰意冷,我不知道左贼到底什么地方打动了那人,令他放弃报仇,但我一想连他这样的高人都放弃,一定有他的理由,我参悟不透,没过多久,我也借故离开了左贼军中,后来皈依佛门,临走之时,却将那副楹联死死地记在了心里,直到十八年后,也就是大约十多年前,我在镇江寒山寺有幸得以聆听法师开坛讲经,我才知道名动天下的弘一法师,就是昔日和我合谋的江湖杀手。”
    弘一轻轻叹了口气,说:“我自白云观那一夜离开后,不久就遁入了空门,此后今亮先生身边发生的事,我一概不知。那日我和大和尚故人重逢,当时已然是换了天下,左宗棠固然早已经不在人间,十多年来,我潜心修佛,心中早已经放下仇恨,只是当晚大和尚和我说起别后的诸多事宜,我也起了欲知其详的好奇心。阿弥陀佛,“平定西域,犹想象英雄第一局;后海瀛台,问何如两湖浪千秋”那人留给今亮先生的这两句楹联,可谓用心良苦,他说‘平定西域,犹想英雄第一局’,那自然是褒奖今亮先生出征西域大获全胜,并称之为英雄。他这等武艺精熟之辈必然自视甚高,一般凡夫俗子绝难入他法眼,他肯以英雄来称谓之,言中之意,对今亮先生评价不可谓不高;但他又说‘后海瀛台,问何如两湖浪千秋’,后海瀛台,都在北京城中,皇城脚下,如何会及得上两湖之地广阔?言下之意,又当是在劝谏今亮先生不可留在进城,该去湖南湖北之地有一番作为,那么此人与今亮先生应是有友非敌,可他却何故当初竟起杀心?”
    弘一法师侃侃而谈:“那人的身份,这些年来我俩偶然猜得到些端倪,但是却再无对证,此后的几十年中,江湖中名望之士风起云涌,但似乎都印证不到那名老人身上,世上也再没有听说有此一号人物,”他转而对着王兴会续道:“方才听大和尚说起,这位小友所认识的无名老人,似乎和我们讲述的故事中这名老人有些关联,小友想知道那名老人的身份,我们这则陈年往事,万望能帮助你稍解心中谜团。”
    王兴会起身长辑到地,感谢弘一和庙祝。当晚四人彻夜未眠,就在佛堂中坐而论道,畅谈天下时局,古今兴废,直到拂晓时分才倚靠在佛像照壁间闭目养神,早上清雾升起,整个兜率宫如在云端,一阵尖锐的哨声忽然划破宁静,紧接着,有枪声响起。王兴会,老张疾步走出佛堂,只见山下黑压压一片宪兵,正接踵往山上而来,已经和山下负责警戒的会众交上了火。王兴会跌足长叹,对着老张说:“不好,一定是袍哥会叛徒泄密,这会儿宪兵山上堵截各派,我已经反复将信息带给你帮中头领,为何你们竟还是这样掉以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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