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匈奴

第七章 下


红军游击队势单力薄,要想发展,一条道路是招募贫苦农民加入队伍,一条道路是派人混入国民党队伍,或在土匪队伍策动起义,发动兵变,借以扩充武装。有一天,谢子长得知,后九天的黑大头,急于想找到一名懂文化的教员,训练他的一群乌合之众,于是与杨作新商议,决定派杨作新只身前往后九天,混入黑大头的双枪队,伺机组织兵变。如果能策动黑大头起义,举起革命旗帜,最好;若不行,就杀了黑大头,收编这支队伍。杨作新见说,谈起他与黑大头曾有过一面之缘。总指挥听了,自然高兴,说既然如此,这件事成功了大半了。于是杨作新乔装打扮了一番,换上一身青布长衫,配了副近视镜,打扮成个教书先生模样,辞了谢子长,顺黄河岸边,直奔后九天。
    当时的陕北,武装势力大约有四股。一股是国民党军队,它武器精良,训练有素,兵多将广,占据着肤施城及陕北各县县城,依靠政府提供给养,算是官军,兼有各县保安团和一些乡镇的民团为其羽翼。一股是共产党领导的红军游击队,它给养缺乏,武器简陋,人员大都是破产了的农民和一九二七年国民党大屠杀时漏网的早期共产党员。红军游击队一般在那些偏远贫瘠的山区活动。第三股武装力量是土匪。乱世出英雄,陕北地区,历来匪患不断,遇这乱世,土匪更为猖獗,他们啸聚山林,占山为王,打起仗来,个个都是亡命之徒,国民党只顾与共产党打仗,腾不出手来对付他们,从而使陕北各地,土匪势力日盛。还有一股势力是哥老会,这是一个古老的秘密社团组织,教规甚严,会友大都是些有财力有势力或有膂力的不寻常人物,平日不显山露水,一遇事情,帖子传出,霎时间便汇成一支武装力量。
    黑大头的后九天武装,却独立于这四股之外,又兼有这四股的特点。从名号上讲,黑大头一直打着国民党军队的旗号,以官军自居,可惜国民党政府不承认他,并时时窥视,准备下手。对于共产党的举动,黑大头表示了道义上的同情,容纳那些被国民党四处追赶无处藏身的共产党人,到他的山上避难,也从不参与围剿红军游击队的活动,但是他的进步行动只到此为止,绝不允许共产党吞并他,坏了众弟兄的饭碗。对于土匪武装,黑大头上山后,便设下大筵,聘请各路神仙上山,换了帖儿,拜上金兰之交,说好一有事情,互相照应,但是黑大头做事,却从没有那些土匪的行径。至于哥老会,黑大头时常从哥老会那里得到财力的扶持支援,人前场面上的事情,也仰仗哥老会出面通融。
    黑大头独居后九天,我行我素,桀骜不驯。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国民党政府对他的百十号枪,早有窥测之意,所以迟迟不敢动他,是碍着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当时的陕西督军杨虎城。前面说了,杨虎城曾与这黑大头,有过一段交谊,他不断地捎话,询问黑大头的事情,有时还捎上一捆枪支,以示关怀。而黑大头所以有恃无恐,一定程度上,也觉得背后有杨督军撑腰。
    杨作新走了几日,进入丹州县境,转过一个弯子,猛抬头,见眼前突兀地起了一座大山。陕北的山,多为天雨割裂黄土囤积形成的较为低矮的土山,独这一带的山,都是石山,树木蓊郁,怪石嶙峋,一股清流自山中奔涌而出。杨作新数了数,见这石山共有九座,一座挨一座,连环套儿一般,层层递进。那最高的一座山,仿佛在半天云雾之中,搭眼望去,只见红砖青瓦,一座山神大殿,隐约传来士兵操练的声音。杨作新对自个说,后九天到了。
    来到山下,见一个酒店。杨作新明白这是后九天开的,于是见了掌柜,通报了姓名,说他是黑旅长的一位故人,要去山上看他。掌柜的听了,并不搭话,只管拿好酒好菜款待他。酒菜上来,杨作新狼吞虎咽,牛吃马饮之际,那掌柜的抽身出去了。一会儿,掌柜的回来了,说山上传下号令,叫杨作新上去。
    双手被绑,一块黑布蒙住眼睛,杨作新被两个双枪队士兵押着,直上后九天。原来这九座山头,一座一层天,每一层天,都是一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紧要去处,有一班士兵把守。约有半晌工夫,正当杨作新走得脚跟酸软,大汗淋漓之际,士兵喝令他站定,随之揭了蒙面的黑布,解了身上的绳索。
    杨作新揉了揉眼睛,只见脚下的地势平缓,原来已经到了山顶。眼前是一座大殿。关于这座大殿,他曾经听老年人说过。据说当年修殿时,用料困难,那大殿顶上的青瓦,是拦羊娃赶着羊群,一羊两瓦,顺着山路上驮上来的。此刻,没容他细想,脚步已经迈入大殿。大殿正中,原先供奉山神的那个地方,如今已被推倒。代替它的,是一把太师椅。太师椅上,坐着一个身穿国民党呢制军服,头脑光光,凶神恶煞般的大汉。杨作新定睛一看,认出这就是他当年在老虎崾救出的那汉子。
    那汉子背后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猛虎上山图》,工笔写实,一眼便看出是出自民间艺人之手。图中老虎,脊背上黑一道黄一道,正在归山途中,回眸凝视来路,两眼如同两盏灯笼,两颚张开,露出獠牙,似在咆哮,似在哀叹,旁边一首七言诗,诗云:自古英雄冒险艰,历尽艰辛始还山,世间多少不平事,尽在回头一啸间。
    只见那汉子观察了杨作新半晌,突然大吼一声:“哪里来的凡夫俗子,竟敢冒本旅长的故人,来这山上滋事?各位,于我拿下,拉出去崩了!”
    杨作新听了,并不惊慌,他微微一笑说:“黑旅长真是贵人多忘事,不记得五年前老虎崾,那个大嗓门的文弱书生了?”
    黑大头听了,说道:“那老虎崾是什么地方,本旅长确实记性不好,不记得它了。本旅长只知道这后九天百十杆长枪短枪、弟兄们的衣食饭碗,全系在我一人身上。见谅了,老弟!各位,怎么还不动手?”
    黑大头话音未落,只见他的左右,跳出两个短枪手。那短枪手不奔杨作新,却面对黑大头跪下来,说他们看清了,这个后生,正是当年老虎崾救出旅长的书生。
    你道这两个伙计是谁?却是当年的黑家伙计张三李四。旁边有当年一起起事的老人手,也就是曾三进黑家堡的那几个强盗,也认出了杨作新。于是,也在旁边聒噪,说这确实是那位,旅长不可错杀了恩人。
    “是吗?”黑大头听了,微微一笑,说道,“怪我眼拙,不知是故人来了!老话说:莫放春日等闲过,最难风雨故人来。既是故人,那我这里见礼了!”黑大头继续问道:“不知先生此来,有何贵干?是路经,还是长住?是充当什么信使,还是要向我报告什么消息?”
    杨作新于是从贴身衣服里,掏出一张信函,说道:“听说后九天需要一个文化人,有人荐我来,我也不好推辞,就应允了!”
    杨作新双手递上信函,黑大头接了,见是哥老会大掌门的人情,脸色缓和下来,示意杨作新在旁边椅子上坐下。
    黑大头说:“看来先生是不嫌敝寨简陋了,想要落草,好!只是,凡是上山的人,都要办个见面礼儿,或是提一颗人头来,以示决心,或是带一样见面礼来,以示孝敬。先生虽是我的恩人,但是公是公,私是私,此例不敢破坏!”
    杨作新见话说到个份儿上,明白算是留下他了,脸上不觉露出喜色。他见黑大头这样说,便从褡裢里,掏出两样东西,一样是一副象牙做的麻将牌,一样是一册兵书。
    黑大头见了麻将牌,笑了,他说队伍住在南方时,自己曾玩过这东西,较之陕北民间的纸牌,这自然是高雅文明了许多,只是,老百姓们都说他的队伍是双枪队,一杆步枪,一杆烟枪,那么这个文化教员,想叫他的队伍,两杆枪之外,再背上副麻将不成?说是说,随后还是叫人将麻将收起来了。看完麻将后看那册兵书,原来是太原兵学院的一本教材,黑大头翻着看了看,又仔细瞅了杨作新一阵,然后说,好吧,就用它,明日开始,给士兵们上课。说完,吩咐张三李四,将他旁边的那间小屋,收拾了,让杨教员住下。
    议事结束,张三李四引路,杨作新来到那间为他安排的房间。原来这是大殿旁边靠近屋檐搭起的一个小屋。打发走了张三李四,杨作新和衣躺在床上,想到黑大头刚才凶神恶煞的样子,心中仍有几分怯意。又想到黑大头不近人情,心中自然也有一些怒火。正在思索之际,只听门外有人敲门。
    门开处,竟是黑大头本人。杨作新慌忙让座。谁知那黑大头返身关上门后,扑到杨作新跟前纳头便拜,说道,老虎崾一别,他时常派人打探恩人的消息,想不到今天在后九天相遇,老天给了他一个回报的机会。杨作新听了,赶忙扶起黑大头,说道,那都是陈年旧事了,如今投了黑旅长门下,这乱世年间,只图有个安身的地方,混碗饭吃,来日方长,以后还靠他多多包涵。
    黑大头坐定,他说道:“老弟此来,恐怕不是仅仅为碗饭吃吧?”杨作新听了,搪塞道:“我一个白面书生,手无缚鸡之力,难道还有什么图谋不成?”
    “你是共产党!”黑大头哈哈大笑着说。
    “何以见得?”杨作新愣住了。
    “你给我的那册兵书泄露了天机。”黑大头说道,“那册兵书,是太原兵学院的教材。陕北地面上,当今武人中,上过太原兵学院的只安定谢子长一人。这册书,正是谢子长上学时用过的课本。这谢子长表字德元,你看这书皮上,隐约可见的,正是‘谢德元’三个字。”
    杨作新听了黑大头这一番话,面如土色,心想这黑大头外貌粗鲁,想不到却是个心细如丝的人。
    黑大头见了杨作新的脸色,继续说道:“贤弟不必害怕,大哥我并无歹意。虽说这后九天披的是国民党的一张虎皮,可是谁也知道,我黑大头历来自作主张。我同情共产党,喜欢这些不顾身家性命,敢和当今政府作对的青年学生(当然我永远不会成为共产党)。我在南方扎营,那阵兵营里,我就窝藏过几个共产党,就是现在,这后九天,也有几个被国民党赶得来这里藏身的共产党。我心中有数,只是没有点破而已。贤弟此来,来得突然,我料定是那一路人派来的,所以不得不防。弄明白了是共产党,心中倒有几分放下心来。只是话要说到明处,贤弟若为这百十杆枪而来,那么大哥我不能留你。款待一段后,以礼相送;如果确实是看得起我黑大头,来此落草,那么从此不分你我,共掌后九天,做一回乱世豪杰,如何?”
    杨作新听了,沉吟半晌,只是不言不语。
    黑大头见状,明白了几分,想驱赶杨作新下山,念起旧日的情分,于心不忍;留杨作新在山上,心里又不踏实,思前虑后,最后说:“罢罢罢,你就留在山上吧,可是凡事得讲个义气,你贤弟不能做对不起大哥的事!”
    杨作新听了,点点头。
    一场艰难的谈话结束了,黑大头起身告辞。临走时,口气和缓了一些,说他的孩子五岁了,还没有个大名,明日杨作新务必为他起一个,还说黑白氏说了,要杨作新叼空儿为孩子教几个字儿,本来他想送孩子下山去上学,又怕遇到仇家,被绑了票,这次请文化教员,除了公事以外,其实,教授孩子,也是一桩原因。
    杨作新听了,点头应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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