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袍先生

第15章


我说,“我是一天……也离不得你……” 
  “你给我念过一句古诗,意思说只要俩人心心相印,在不在一块,没啥关系。”她盯着我的眼睛说,“那句诗怎么说?” 
  “两情若是久长时,何必在朝朝暮暮。”我说了一遍,似乎觉得憋闷的心里透出一点松活的缝隙来,“我……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儿,好容易飞到蓝天上去了,哪怕被雷电击死在空中,也不会自己重新钻进笼子去!” 
  “那你愁什么呢?” 
  “我只怕离开你。毕业后……” 
  “毕业了,分配了,都在本县,见面有多难呢?” 
  “我想天天见到你,永不分离!” 
  “你又来了……何必在朝朝暮暮!” 
  父亲接连着写来三封信,要我回家,而且要我至少每个月回一次家。我不能忍受了,我找到舅家,向我舅舅说明了原委,我已经向他作出了让步,如果他对我逼得太紧,我也可能拿起剃头刀子的;他的下一封逼我的信,可能就是我的蒙脸纸;他把我逼死了,那个媳妇也就不会在徐家门楼待下去了;把我逼死了,他可能在杨徐村更不好活人了! 
  舅舅是个胆小人,怕真的酿出人命来,劝了我,又立即跑到杨徐村去找我爸我妈,把我的话传过去……果然有效,父亲再没有来信催逼我回家。 
  僵局就这样保持着,谁也不退让,也不进攻。任何一方的进攻或退让都可能打破僵局,但谁也没有这样的表示。我相信我会撑到底的,甚至用年龄的优势来等待对方——父亲。一直到我在师范学校修业期满,甚至在我工作了二年的时间,这种僵局一直维持不动。 
  毕业离校的前一晚,我和田芳难分难离。我们坐在山门镇旁边的小河边的一棵大柳树下,有多少话要说呀,临了却什么也不想说,啰嗦的嘱咐显得毫无必要,彼此完全已经心知了。一切最动人的语言都显得那么不精确,也缺乏力量,都不足以确切地表述我的依恋之情,一切依恋之情都融化在无声的信任之中了。初恋时的心的探询,如山瀑一样迸发的热烈的倾慕的话,颤抖着的感情的波浪,全都归于一种生死相依的明彻的无言状态里,她依偎着我,我偎依着她,亲吻是深沉而强烈的,却不像初恋时那么疯狂和如痴如呆,心的交流要比语言的交流准确得多。 
  我们挽着手,在河边的沙滩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在沙滩的草地上坐下来,仰望星空,倾听河水在夜间发出的清脆的响声,感受大地在夜幕笼罩下的均匀迷人的呼吸……直到黎明的晨曦照亮秦岭群峰当中最高的那座峰颠的时候,我把一条精心写就的纸签送给她,那上面写着她喜欢的一句古词:两情若是久长时,何必在朝朝暮暮。她送给我的,也是那一句古词,而且是用绿色的丝线绣扎在一块白布上的。那块白布中间,两颗重迭在一起的心的图饰,用的是红色的丝线扎成的。 
  有这样一件信物揣在我的怀里,父亲怎么能撑持得过我呢? 
  我没有料到,生活急骤发展的浪潮,一下子把我冲得丧魂落魄,完全陷入灭顶之灾……父亲竟然胜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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惑惶
  我成了右派。 
  详细告诉你我怎么当了右派的细枝末梢意思不大。不过,于今想起来我只觉得我当时太傻了! 
  仅仅只是因为一句话,我说了校长一句“好大喜功”的话,却付出了二十多年的代价——生命的代价呀! 
  我真是太傻了!那年暑假,县里把小学教师集中在县一中里“鸣放”时,当时报纸上已经对右派进行反击了,我是抱着反击右派的决心去参战的,结果自已被弄成了右派。 
  我们学校新提拔的校长,就是我在师范进修时的同班同学刘建国,我俩一同分配到县西的牛王砭小学,他在速成二班当班长时,已经是学校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学生党员之一。毕业后工作了一年就转正为正式党员了,第二年就提拔为牛王砭小学的校长。他鼓励我要大鸣大放,要起带头作用。我很信任他,不仅因为他是我的老同学,重要的是他是我的入党介绍人。我经他介绍,已经获得通过,正在预备期经受考验,他的话我是完全信赖不惑的。我除了猛烈地反击储安平对新社会的污蔑之外,对改进我们学校的工作也鸣放了一些意见,说校长刘建国有些好大喜功的话,就是那些意见中最尖锐的一条,祸就从此惹下了。 
  我现在也搞不清这是不是刘建国对我设下的圈套?他当时鼓励我“鸣放”是十分真诚的,说我们不仅是老同学,而且是在同一个岗位上战斗,应该把珍贵的礼物——意见,直言不讳他讲出来,帮助他改进牛王砭小学的领导工作,这不仅是老同学的关系,而且是对我的重要考验,我信下了。我和他在速成二班进修时,同学们对他在政治上的坚定,工作上的积极表现,没有不佩服的,只是有点好大喜功,这影响了他在同学中的威信。到牛王魔小学工作以后,尤其是在他当了校长以后的半年中,教师们私下的议论就很明显了,主要还是这一点毛病。我曾经不只一次在和他的闲聊中给他提示过,他也不反感。可是,当我在“鸣放”大会上正式当作一条意见讲出来以后,居然变成了“攻击党的领导”! 
  刘建国找我谈话,说他冒着风险替我辩解,领导小组才将我定为“中右”,要是搁在其他人身上,有十个我就会定成十个“极右”了。我没有被发落到农场去劳改,而是仍回原单位接受监督改造。 
  我重新回到牛王砭小学的时候,这所我十分喜欢的小学对我来说变得陌生了,我的预备党员被取消了。我也不能再任高年级毕业班的班主任,而是代一些“地理”、“自然常识”之类的副课。没有多久,任何课也不能带了,让我打铃,烧开水,扫院子,完全变成工友了。 
  世界上的许多事,都是第一次留给人的印象最深刻,三五次以至数年累月以后,就习以为常了。我第一次牵着麻绳撞击吊在学校院中那棵槐树上的铜铃的时候,看着一个个男女教师走出办公室,端着教案和粉笔盒走向教室的时候,我想应该立即去自杀!当工友还有一件重要职责,每天给校长和教务主任送三次开水,教员们的开水是自己到开水房里去打。我第一次给校长刘建国送开水的时候,提着水壶,站在门外,又想到了自杀!我硬着头皮推开门,他从办公桌上拧过头来,也有点不好意思,慌忙站起,接住我的水壶,说:“我的水……你甭送了!”我的心里感到一种被知的委曲,真想痛哭一场。当我再送去开水的时候,我也自然了,他也自然了,随后就一切都习以为常了,甚至我推开门,放下水壶,直到走出门,他连头都不抬起来。 
  小学校设备简陋,没有餐厅。我打过吃饭的铃声,教员们就到小灶房里买了饭,围成一个圆圈,蹲在院子里吃饭。这个时候,是学校里教师们之间最活跃的时刻,一边吃一边聊,尽是各班学生中的洋相和趣闻。我没有勇气再和大家蹲到一起去渡过这轻松愉快的时刻,我总是等那些熟悉的说笑的声音消失以后,才拉开门,端上碗,到小灶房里去吃最后一份饭,好在炊事员杨师傅总不会忘记我。当我端着已经不那么热乎的饭菜走回自己的住屋的时候,我又想到了应该自杀! 
  我能得到的唯一安慰,是田芳留给我的那件信物。我晚上打过熄灯铃之后,躺在我的小住房里,爬在枕头上,就摸出那个绣扎着那句动人心魄的古词的白布,眼泪就涌流出来,滴在那两颗重迭着偎依着的心的图案上。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县一中的“鸣放”会期间,那是我们毕业以后的又一次难得相聚的机会。后来,当我被宣布为“中右”时,她的惊恐并不在我之下。那天晚上,我被监护着,无法与她相会。我想立即向她诉叙这一切变化的由来,心情十分迫切,却不能单独自由来去了。直到“鸣放”会结束那天,她来到我们小组住宿的地方,帮助我捆被子、却不说话,我看见一滴一滴的泪水滴在捆扎被子的白色线绳上。捆完之后,我没有勇气看她一眼,低着头,懊丧地等待她开口。她没有告别,就走了,当我抬起头来,只看见她闪出门口时的一个背影。 
  当我回到学校,打开被子,发现有一张小纸条: 
  我真想打你……你太叫人想不到了! 
  我永远等你! 
  我真希望她抽打我,不是用手,而是用皮绳或者木棍,狠狠地抽打我,我在这亲人的抽打中才能得到一点负罪的解脱。 
  我天不明就爬起来扫地,而且尽量不扫出声响,以免惊醒正在酣睡的教师。我一天不是三次而是不计次数地给主任和校长打水,接着给所有教师都送水到房间。我打扫了院子,又自动去打扫厕所,教员厕所和学生厕所。我拣来好多烂砖头,把小灶房和走道之间的泥路铺接起来,使教师们下雨天来打饭时不踩泥水。我烧完开水,就拣尚未烧烬的煤渣儿,节约开支。我帮炊事员杨师傅洗菜,涮锅。总之,从天不明爬起来到打过熄灯就寝的铃声,我不使自己有一刻钟的闲歇时间。我想向全校一切人,校长,教导主任,男女教员,学生以及炊事员,用我的不懈的努力,证明我改造的诚心。我的老同学刘校长给我谈过,要认真改造,争取重新做人,我要用诚恳的行为,赎回我的原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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