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鼎文的“坐守”战略终于迎来了灾难性的后果。
从许昌出发向西迂回的日军第12军坦克集群和骑兵部队,攻占临汝后继续向西北快速推进,于5月上旬攻占了洛阳南郊的龙门。5月13日,日军坦克部队开始从南面向洛阳攻击。与此同时,日军第63师团由郑州向西进攻,突破国军第4集团军的嵩山防线,沿黄河南岸西进,5月11日到达洛阳东郊。随后,日军第63师团的攻击势头丝毫未减,它以部分兵力从洛阳北面进行穿插,13日到达洛阳西面重镇新安附近。
同日,日军第1军的两个独立旅团在渑池北的白浪渡强渡黄河,突破了国军新8军的河防阵地,从西面逼近洛阳。
至此,蒋鼎文的黄河防线从东至西,被打开了四个巨大的缺口,号称“固若金汤”的黄河防线终于全线崩溃。
随着黄河防线的崩溃,蒋鼎文上将的精神也濒临崩溃。他先把一战区长官部撤到新安,没过两天,日军又逼近新安,蒋鼎文半夜带着幕僚和参谋人员逃到洛宁。还没喘过气来,洛宁又告危急,蒋鼎文再次落荒而逃。这次他吸取汤恩伯被民众打劫的教训,不敢再坐吉普车,而是以陆军上将之尊骑在毛驴背上,远远跟在汽车后面逃命……
经过一番失魂落魄的奔逃,第一战区长官部总算从洛宁退入绵亘于豫西南的伏牛山中。
蔡继刚随暂编15军军部和87军余部一路风餐露宿,沿途与日军零星部队打了三次遭遇战,战斗规模不大,却伤亡惨重,此时已是人困马乏。当他们艰难地突进到龙门南面的鸦岭一带时,突然遭到日军的猛烈炮击,部队一下子被打乱,刘昌义下令后撤五公里才稳住阵脚。派出的侦察兵报告,日军只是炮击,而步兵却没有出动,显然敌人的目的是进行火力拦截,并没有把这支部队太当回事。
这时道路两旁忽然出现了许多从洛阳逃出的老百姓,公路上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车辆。蔡继刚仔细辨认了一下,发现车流中还有洛阳中央银行运钞票的汽车,这几辆运钞车拼命按着喇叭,押运的士兵不断地朝天鸣枪,驱赶前面挡路的人流。
蔡继刚上前拦住运钞车,命令押车的士兵下车。那个士兵见有人居然敢拦车,刚要破口大骂,猛地看见蔡继刚的少将领章,连忙跳下车立正站好。
蔡继刚用和蔼的口气问:“这位弟兄,洛阳的情况如何?”
“报告长官,我们是10日从洛阳突围出来的,那时敌人的包围圈还没有合拢,听说日本人11日开始攻城,城内已抵抗三天了,我们这几辆运钞车是因为逃难的难民堵了路,走了四天才到这里。”
“有没有前去解围的部队?”
“我没看见,路上只看到向西撤退的国军队伍。”
“谢谢这位弟兄,你可以走了。”
蔡继刚同刘昌义军长商议道:“这里道路阻塞,又有强敌拦截,我们不如把队伍拉到洛阳西郊,看看能否遇上友邻部队,等问明了情况再作决定。”
“也只能这样了,我们这点残兵,不要说打不进洛阳,就是打进去了又能怎样?”刘昌义无可奈何地说。
部队向西北方向行进了约一个小时,遇上一支向西撤退的国军部队。这支部队看样子刚刚打过仗,士兵们衣衫褴褛,疲惫不堪,个个都是满脸烟火色。
蔡继刚拦住一个上校问:“上校,请问贵部是……”
那位衣冠不整的上校瞟了一眼蔡继刚的领章,举手敬礼道:“报告长官,我是第83师281团团长于运昌,我们团刚刚在龙门抵抗了两天两夜,昨天龙门东山被日军占领,师部命令我们向西撤退。”
“现在是哪个部队在守洛阳?”
“15军和94师。”
“上面有没有派部队增援洛阳?”
“不知道,我只听说蒋鼎文司令逃跑了,洛阳守军各自为战。长官,我劝你们不要再往前走了,这会儿跑还来得及,谁会当冤大头往洛阳城里闯?”
15军军部的一个参谋解释:“我们是奉汤长官之命增援洛阳的。”
“什么时候的命令?”
“5月11日发出的。”参谋答道。
“恐怕这是一道无效命令,蒋总司令5月6日就跑了,谁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那个上校没好气地说道。
蔡继刚和刘昌义面面相觑,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刘昌义愤愤道:“这么说,汤恩伯完全知道洛阳的情况,他命令13军往伏牛山里跑,倒是让我们往火坑里跳!”
那个上校劝道:“长官,洛阳失守是早晚的事,你们去了也是飞蛾扑火,我看还是跟我们向西撤吧。”
“老蔡,我们向西撤吧,我还想给暂编15军留点残家底。”刘昌义建议道。
“蒋长官和汤长官就这么指挥,一切忠言听不进去,以致局势如此不堪,我蔡某光杆督战官还督什么战!罢了,西撤就西撤!不过西边路上更不太平,我估计这200里河防不止撕开了两个口子,麻烦事还在后面呢!”蔡继刚气哼哼地说,他想起自己的建议一再被否,也不愿再往死路里闯了。
刘昌义和那位团长告别,请他们赶快上路。
满堂悄悄对蔡继刚说:“长官,这里离俺家太近了,俺想和铁柱回家看看,行吗?”
“满堂,你现在是国军军人,当兵的谁没有家?不要说部队处于危难之中,就是平常部队在行进中,离谁的家近,谁就回家去了,成何体统?你还好意思提这个?”蔡继刚一脸的不高兴。
满堂偷偷向铁柱吐了下舌头,不敢再说了。
洛阳城内中日两军正在进行惨烈的厮杀。
古都洛阳不光是历史文化名城,其战略地位也非常重要,有“四面环山六水并流、八关都邑、十省通衢”之称。洛阳地处中原,西依秦岭,东临嵩岳,北靠太行,南望伏牛。这里曾是国民**行都,又是第一战区司令部所在地。对这个城市日军志在必得,蒋介石命令蒋鼎文死守洛阳,但5月6日蒋鼎文却率先弃职西逃,洛阳城内一时群龙无首。
主帅跑了,这个烂摊子总要有人去收拾,最后还是由第14集团军司令官刘茂恩出面,承担起洛阳保卫战主帅的角色。在第一战区大军匆忙西撤的喧嚣中,有三支部队被留了下来保卫洛阳,它们是15军的64师、65师和14军的94师,全部兵力只有七个团,兵员严重不足。15军军长武庭鳞是伊川人,副军长姚北辰是洛阳县人,15军大部分官兵为豫西人,因此,这支部队的战斗士气十分旺盛,官兵们认为保卫洛阳就是保卫家乡。
5月10日下午,远在重庆的蒋介石见有人出来收摊子,他略感欣慰。守洛阳是当务之急,蒋鼎文渎职一事先放一放,以后再收拾他。蒋委员长的命令是:“若15军固守洛阳10至15天,即督促外围大军增援洛阳。”
遗憾的是,自抗战军兴,几乎每守一城,蒋委员长的命令都大致如此:死守若干天,必有大军前来解围云云……事实上兑现的时候少之又少,几乎每次都是增援无望,守军即将伤亡殆尽才接到允许撤退的命令。对这样的命令,国军将领们早已习惯了,守就守吧,不要问为什么,何时部队打光了,撤退命令自然就来了。
一开始,日军主攻部队第63师团师团长野副昌徳中将显然没有把守城的这几支杂牌军放在眼里,他夸下海口,宣称“‘菊兵团’最晚于17日攻占洛阳”。
洛阳保卫战于5月11日打响,日军首先进攻城东郊外七里河阵地和西郊关帝庙阵地。64师和65师官兵凭借梯田斜坡、悬崖壕沟及修筑的半永久性工事顽强固守,与日军逐村逐地进行争夺,多次在逆袭中展开白刃格斗,攻守双方均伤亡惨重,战斗从开始便进入白热化。激战至22日,守军除一部分固守洛阳东西车站外,主力全部撤到城里准备巷战,日军野副昌徳中将对洛阳城仍是可望而不可即。
5月22日中午,中美联合航空队的飞机给守军投送了蒋介石的手令:“着仍固守洛阳,勿轻信谣言,至迟一星期,我必负责督饬陆空军增援洛阳。”
手令倒是很鼓舞人心,可援军在哪里呢?
第一战区并不是没有部队,而且这些部队此时都在洛阳附近。问题是,战区的正副司令长官都消失了,谁来指挥调动这些部队呢?
在派系林立的国军系统中,军队私人化的痼疾根深蒂固,军队将领之间互不买账,高级将领往往指挥不动下属部队,最后搞得只有独裁者一人能指挥全国军队,但战况不好时,连蒋委员长也指挥不动。蒋鼎文、刘峙等人拒绝执行驰援洛阳的命令,对此蒋委员长似乎一点办法也没有。
第一战区的特点是,全部兵力由汤恩伯和蒋鼎文两大集团组成,其中汤恩伯集团作为机动兵团归中央直辖,但因配合作战的需要,名义上划归战区司令长官指挥。而蒋鼎文集团的任务很明确,就是负责防守黄河防线,因此被称为“河防军”。这样的隶属关系弊端甚多,因为这两大重兵集团的长官谁也指挥不动谁。
现在战区司令长官蒋鼎文率先弃职逃跑,副司令长官汤恩伯率部避入伏牛山区。这两位陆军上将倒是可以在伏牛山里会师了,但聚集在洛阳附近的河防部队各军师却群龙无首,成了一群乌合之众。各军师的长官此时考虑的首要问题,是如何将自己的队伍带出这块险地,谁还有心思去当冤大头驰援洛阳呢?
蔡继刚随同暂编15军军部撤往渑池以南的山中小镇翟涯。在他们到来之前,第36集团军司令官李家钰带着他的司令部人员和47军一部首先来到这里,尔后第64集团军司令官刘戡也带着部队赶来。紧接着,高树勋的第39集团军司令部和新8军在黄河防线上被日军打垮,损失惨重,他们也慌不择路逃到这里。
这个山中小镇顿时热闹起来,不到两天时间竟聚集了三个集团军总部和暂编第4军、第14军、新8军和第47军多个部队的番号,小镇上人喊马嘶,挤得是水泄不通。
尾随新8军从黄河岸上追来的日军第1军59旅团,这时也追到了离小镇20公里处,已经和新8军的警戒部队接上了火,小镇上已经可以听见远处传来的枪炮声。
蔡继刚和刘昌义等人是最后到达这里的。蔡继刚进镇后看见的第一个熟人是李家钰,他坐在弹药箱上正专心致志地用毛笔写字,身边的一群卫士持枪把他围在中间。
蔡继刚向李家钰打招呼:“李司令,敌人快追上来了,你怎么还有闲情逸致写字呀?”
李家钰神态自若地说:“云鹤老弟,你看看我的字怎么样?”
蔡继刚看了一眼,这是个横幅,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两句诗:
“男儿欲报国恩重,死到沙场是善终!”
蔡继刚心里一沉,这位中将司令官似乎已作好死的准备,这可不是好兆头。蔡继刚回答:“其相兄的字是好字,不过这两句诗用得好像早了些。”
“哦,云鹤老弟,看样子你懂诗,那我可得考考你,这两句诗语出何处?”李家钰微笑着问。
蔡继刚也搬了个弹药箱,和李家钰相对而坐:“那我就献丑了,这两句诗出自清代袁枚的《哭鄂制府虚亭死节》,袁枚是哭他的朋友鄂荣安,此人号虚亭,是雍正年进士,乾隆年时任西路参赞大臣,为平定新疆阿睦尔撒纳叛乱,力战自尽。原诗是‘男儿欲报君恩重,死到沙场是善终’,其相兄改君为国,一字之差,是为现代军人,愿为国家战死沙场,而不是为某个人尽忠而死。”
李家钰淡淡地说:“有个老部下一直向我索字,我拖了两年没有写,今天他又提出来,虽然这里不是写字的地方,但我想还是应该满足他的要求,否则怕是没有机会了。”
“其相兄所言有些悲观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还有这么多部队,战士们手里拿的不是烧火棍,只要战斗意志不垮,就大有回旋余地,总不能三个集团军总部全被敌人一锅端吧?”
李家钰慨然道:“我想起洛阳会议,你老弟慷慨陈词,大胆进言,可惜,无人理睬啊。如今老弟的警示不幸而言中,由此足见老弟的战略眼光老到,可惜怀才不遇,只能在军委会屈就一个督战官。我李家钰虽心有不平,却也无能为力,真是可悲啊。”
蔡继刚急切地说:“其相兄,我们好像没有时间闲谈了,现在战局势如危卵,一战区40万大军兵败如山倒,敌人先头部队离我们只有20公里,我们必须想出一个办法,否则……”
李家钰站了起来:“老弟,我看还是你出面召开个临时会议吧。”
“我?恐怕不行,这里有这么多中将和集团军司令,我的军衔还不够资格。”
李家钰厉声道:“不,老弟,你是军委会派来的督战官,代表的是军委会,这里只有你具备这种资格。情况紧急,你不要再推托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蔡继刚就不能再推托了,他对李家钰改用官称,恭敬地说:“是!李司令,恭敬不如从命,我马上去办。”
临时会议的地点就选在小镇口的空场地上,大家都站着。三个集团军司令官和七八个军长师长都有自己的参谋班子和众多卫士,他们都站在外围,会场上的气氛十分紧张,谁也不说话。
蔡继刚登上一处高台阶,向各位将领敬礼道:“各位司令官,各位长官,我是军委会派来的督战官蔡继刚少将。现在我有个建议,目前一战区的正副主官都不在这里,这么多部队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形势非常危险。我们需要选出一个临时长官统一指挥,安排各军的撤退路线,各部队要交替掩护进行有序的撤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第64集团军司令官刘戡首先发言:“我提议由36集团军司令官李家钰统一指挥。李司令,我们大家都听你的,你安排好了!”
暂编15军刘昌义高喊:“我同意!李司令从1939年冬天就驻河南新安渑池一线,四年来一直与日军战斗,对豫西一带的地形非常熟悉,请李司令下命令,我们暂编15军坚决服从!”
第39集团军司令高树勋也说话了:“其相兄,请不要推辞,我代表39集团军所属部队表态,我们坚决服从李司令的指挥。”
在场的所有将领都纷纷表示同意。
李家钰走上台阶慨然允诺:“承蒙各位长官不弃,李某万死不辞!我们吃了河南老百姓四年的饭,现在不能见了日本人就跑。日本人有什么可怕的?为了保证各部队的有序撤退,我们川军愿意殿后!张参谋长,请把地图拿来!”
第36集团军参谋长张仲雷拿出军用地图铺在地上,大家围了上来。李家钰也不客气,他用一根小树枝指着地图直截了当地发出命令:“高树勋的第39集团军总部和新8军先从果园以南西撤;第64集团军刘戡带总部和暂编第4军、第14军经西村、白阜跟进撤出;刘昌义的暂编15军和87军之一部走西李村至宫前村一路西撤;我带36集团军总部和47军最后从陇海铁路南侧西行,这一路离敌人最近,我们如遇敌情,也可替各军抵挡一阵。另外,离我最近的一路部队也可酌情回军支援我们。”
既然川军愿意殿后,掩护全体部队撤退,大家觉得这个临时总指挥行事还算公平,于是各将领得令而去,各路兵马有条不紊地分道扬镳,皆向西撤。
李家钰站在高岗上,目送各军鱼贯西行,紧锁的双眉间郁结着很久以来的愤懑。在军事指挥上,他常戏称自己不得不演戏中的配角,而现在却发现自己不得不当回挑梁主角唱起大戏来,而且是一台早已唱砸了的大戏。第36集团军的看家底子47军94师此时正在死守洛阳,李家钰心里很明白,洛阳的失守是早晚的事,这一战过后94师将不复存在。他心中一阵绞痛,他不知道前面还有什么样的结局在等着第36集团军,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蔡继刚带着警卫班随着西撤的部队路过高岗时,他忍不住命令警卫班停下来,自己走上高岗与李家钰告别:“其相兄,洛阳会议聆听老兄高见,兄弟我记忆犹新,要是两位战区主帅能听一听你的建议,也不至于使战况如此不堪。唉,蒋、汤两位长官刚愎自用,不听忠言,大战来临又消极避战,弃职而逃,弃几十万大军于不顾,我蔡继刚若能活着回到重庆,一定要向军委会控告他们!”
李家钰平静地说:“老弟,至于战区长官的事,蒋委员长自会处置,我等不必多言。听我的,回到重庆后如实向军委会汇报,不要带有个人评论。”
“其相兄,我还是和你一起殿后吧,多个人就多份力量,况且我还有个警卫班呢。”蔡继刚请求道。
李家钰一口回绝:“不行,你们既然推举我为总指挥,就要服从命令!老弟不可耽误,请马上动身!”
“是!我服从命令!”
“等等……我还有一事相求,老弟若能突出重围,请代我将此信交付内人安淑范,我李家钰谢了。”李家钰双手郑重地将信递给蔡继刚。
蔡继刚心头一紧,强忍着泪水哽咽道:“其相兄何出此言!既为军人,当竭诚力战,我们都要有完胜出局的信心,其相兄一定能与家人团聚,还是由你自己交给家人吧!”
李家钰揺摇头,再次将信递上:“别的话不说了,请云鹤弟费心!”
蔡继刚含泪接过信,贴身装好,然后一个立正,缓缓举起右臂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转身慢慢离去。
蔡继刚走出很远,又忍不住回头张望,他看到李家钰立在高岗上,清晨的阳光斜照在他身上,宛如一尊雕像。
蔡继刚没有想到,这一分手,竟是和李家钰的最后一别。
5月21日清晨,李家钰的断后部队到达陕县张家河,这里是群山中的一处谷底。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日军59旅团先头部队的迫击炮开始集火射击,数十发炮弹落在周围爆炸。李家钰命令改走赵家坡头到南寺院这条路,这时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改变,使自己和36集团军总部走到了死亡的陷阱中。
部队转过一道山梁,前面又响起枪声,参谋长张仲雷在望远镜里看到,高树勋的新8军在行进中被尾随日军咬住了。李家钰当即命令随集团军总部行动的特务营上前阻敌,掩护新8军脱身。经过一场激战,暂时压住了追兵的势头,远远看见新8军的队伍已经消失在视野中,李家钰才命令总部转移。
就这么一耽误,导致了36集团军总部的覆灭。
队伍行至西坡山头,循路下山来到了秦家坡。参谋长张仲雷打开地图想确定方位。这是一个小山包,军用地图上标高只有二百多米,小山包的东面紧挨着一个稍高些的小高岭,地图上标明叫作旗杆岭。张仲雷命令总部手枪排走在最前面,司令部的参谋人员和卫士们簇拥着李家钰走在后面。
这是一条不到两尺宽的石板路,路左边是陡峭的山岩,右边是一层层的梯田,田里青青的麦子还未成熟,在微风的吹拂下掀起层层麦浪,一派田园牧歌景象。
就在这时死亡突然降临了,尖兵们发现麦地里有人影在晃动,还没来得及鸣枪报警,右边麦地里刷地立起几十个身穿便装、插满麦草伪装的人,他们手中的轻机枪组成密集的弹幕铺天盖地狂扫过来,手枪排的士兵们猝不及防,被扫倒了一片。
手枪排排长孙长水见对方都穿着中国老百姓的服装,还认为是哪个县的民团武装,连忙摘下军帽摇动着大喊:“不会误会,我们是国军……”
他的话音未落,胸前就中了几发子弹,孙长水一头栽倒……
张仲雷惊叫道:“糟糕,是鬼子化装的,手枪排掩护,总部人员快走!”
残存的士兵顽强地用手枪抵抗着逼近的日军,无奈手枪的火力太弱,根本不是日军步机枪的对手,手枪排的士兵们不到两分钟就伤亡殆尽。
日军士兵们冲上来,将国军残余部队分割开来,张仲雷和李家钰被冲散。李家钰被五六个卫士簇拥着边打边退,向山坡下撤退。日军早已布好了口袋,他们用机枪火力严密封锁了山口。
这股日军是69师团的一个中队,他们化装偷袭的目的,是想制造民众武装袭击国军的混乱,加大中国军队与民众之间的矛盾,这是日军政治战的一部分,却未料在旗杆岭打了一个成功的伏击,消灭了36集团军总部。当他们发现被围部队中有身穿黄呢军服和高统马靴的高级军官时,立刻断定这是中国军队的高级指挥部,日军士兵们顿时就疯狂起来,这真是个千载难逢、建功立业的好时机,绝不能让他们逃走。这时日军所有的火力都转向了李家钰。
总部迫击炮班的炮兵们牺牲得很悲壮,他们明知突围无望却没有一个人退缩,炮手们冒着弹雨架好迫击炮,他们一心想在牺牲前打掉山口的日军机枪阵地。一个炮手刚刚举起炮弹,还没来得及把它装入炮口,顷刻间就身中数十弹倒下。第二个炮手又一跃而起,举着炮弹准备装填。日军机枪射手的动作更快,又是一轮扫射,第二个炮手又被打倒……就这样,炮班士兵们一个个冲上去,又一个个被打倒,全班士兵无一幸免。这门迫击炮始终没有发射出一发炮弹。
这时李家钰身边的卫士已全部阵亡,他还在徒劳地用手枪还击。火光一闪,日军发射的一发枪**在他身边爆炸,李家钰的肩部和腋下被弹片击中,鲜血汩汩涌出。他慢慢地坐下,为手枪换**,然后艰难地将子弹上膛,当他举起手枪准备射击时,又是一发子弹击中了他的左前额,李家钰仰面跌倒……
在这场战斗中,第36集团军总部的军官和士兵们没有一个人投降,他们战斗到最后一刻,残余的几个战士跳下了悬崖……
蔡继刚正随刘昌义的部队行走在一个山涧中,忽然听见山口外响起爆豆般的枪声炮声,不觉神经一下子绷紧了:“不好,李司令有危险!警卫班全体跟我杀回去!”说完他扭头向山口冲去,沈光亚和满堂也带着警卫班追了上去。
走在队伍中间的刘昌义听说此事也大吃一惊,他急忙命令军部警卫连去支援蔡继刚,不惜一切代价,务必把李司令救出来!
蔡继刚一行赶到旗杆岭下的河沟对岸,遇见匆匆赶来的104师的一个营,他们正准备强攻旗杆岭。营长脸色惨白地向蔡继刚敬礼:“报告长官,少校营长苟戴华听候您的指示!”
蔡继刚一把撕开衣领,瞪着眼睛问:“你们的总部在哪儿?李司令在哪儿?”
苟营长一听就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长官,完了,总部全完了!敌人的伏击偏偏让老长官遇上了!我日他个先人啊,我们杨师长说了,104师哪儿也不去啦,强攻旗杆岭,把这伙鬼子一个不剩全宰了,给老长官报仇……”
47军104师是李家钰带出川的老底子,他和该军的军官们情同手足,这位营长的悲痛是可以理解的。
蔡继刚厉声喝道:“少校,就这么当着你的士兵哭,成何体统?现在是哭的时候吗?给我望远镜!”
少校不敢再哭了,连忙递过望远镜。
蔡继刚仔细用望远镜观察着旗杆岭的地势,这个高地西面是缓坡,东面是山崖,北面和秦家坡连在一起,南面是绝壁,只有东面山崖较矮,坡度也小。山上敌人的兵力估计有一个中队左右。当蔡继刚发现山上的敌人大部分穿着中国老百姓服装时,他吃了一惊,这难道是豫西的土匪武装?
再仔细观察,蔡继刚马上就明白,从他们手里的武器到战术动作,绝对不会是土匪武装,稍有战斗经验的人都能看出,这是日军正规的野战部队。
蔡继刚心中有了主意。他叫过苟营长:“现在听我指挥,暂15军警卫连悄悄向北,从秦家坡上山,到与旗杆岭的连接部一起埋伏起来。苟营长,你带部队从西面佯攻,声势造得越大越好,目的是吸引敌人火力。记住,等到山顶上打起来,你们立刻改强攻,务必攻上山去!”
苟营长问:“攻上山顶以后呢?”
蔡继刚暴躁地一瞪眼:“废话!这还用我说?把鬼子一个不剩全宰了,给李总司令报仇!现在给我找支***,再找根长绳。”
苟营长一丝不苟地执行了命令,负责佯攻的部队和山上的日军接上火,山坡上枪声大作。
蔡继刚命令沈光亚把警卫班带到了东边山崖下,他目测了一下高度,然后拿过绳子系在腰上,准备攀登峭壁。
沈光亚吃惊地说:“长官,这不是闹着玩的,还是我先上吧!”
蔡继刚笑笑:“别和我争了,我在军校时攀登科目是年级第一名,爬过垂直一百多米的峭壁,难度可比这里大。听着,我先上去,把绳子拴好,你们再抓住绳子上去。”
沈光亚不再争了,他默默地抽出两支***弹匣,将弹匣插在蔡继刚腰间的皮带上。
满堂偷偷吐了下舌头,心说乖乖,少将是多大的官,还会徒手爬悬崖?
沈光亚和满堂等人提心吊胆地看着蔡继刚攀登,只见他时而屈体,时而蹬腿,时而用臂力引体向上,时而横向一跃腾空抓住岩石角,很是惊险。大家看得目瞪口呆,惊出了一身冷汗。大约15分钟后,蔡继刚爬上崖顶,一条长绳从悬崖顶端垂了下来,沈光亚第一个抓住绳子向上攀登,满堂和士兵们随后一个个抓住绳子爬了上去。
蔡继刚静静观察了一下,西面缓坡下苟营长带着部队在佯攻,打得正热闹。日军士兵们伏在山坡的棱线部不慌不忙地向下射击,他们的背部都毫无遮掩地暴露在蔡继刚等人的枪口下。
蔡继刚轻声发出命令:“听着,最左边那个机枪手是我的,光亚,那个弹药手是你的,弟兄们,从沈副官以下顺延,每人瞄准一个目标,以我枪声为号。我们13个人,除了机枪手铁柱,第一排枪必须放倒12个敌人,不许放空枪!铁柱,你在右边高一点的岩石上架好机枪,等大家第一排枪放过后全力扫射。”
“是,长官!”铁柱端起机枪行动起来。
蔡继刚端起汤普森***,调到单发射击位置上,然后举枪瞄准日军的机枪射手:“听我数到三就开火,一、二、三!”
“啪”的一声枪响,日军机枪手的后脑勺上爆起一团血雾,他身子一挺,扑倒在机枪上。与此同时,满堂和其他士兵也扣动了扳机,排枪响过,11个日本兵立刻成了枪下鬼。其余的日本兵还没来得及反应,铁柱的机枪就狂叫起来,日本兵成片倒下。
蔡继刚持枪一个前滚翻扑到一块岩石后面,身子没落地枪就响了,一个日本兵头部中弹栽倒。日军机枪扫过来,密集的子弹打在岩石上,火星飞溅。蔡继刚又是两个横滚变换了位置,“啪啪”两个单发又撂倒了两个日本兵。
沈光亚的战术动作也很娴熟,他在向前跃进中不时用短点射掩护着蔡继刚,不但枪法准,连投掷手**的落点也很准确,一眨眼工夫,沈光亚已经向前跃进了五十多米。
满堂和警卫班的弟兄们看得目瞪口呆,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战术动作。军人们都知道,使用***是需要一些经验的,如果是没有作战经验的新兵,往往是将扳机一扣到底,用连发速射把弹匣中的子弹一口气打光,而有经验的老兵则是用短点射的打法。蔡继刚把***使用得如手枪一般自如,他像只青蛙一样翻腾跳跃,不停地变换射击位置,从一块岩石后跃进到另一块岩石后,手中的***啪啪响个不停,只见枪响人倒,弹无虚发。
沈光亚也配合得很默契,蔡继刚的单发射击刚一停顿,沈光亚的短点射马上就打响,两人之间的巧妙配合使火力保持着持续状态。
这时蔡继刚突然跃起打出了一个长点射,对面的日军士兵们早被他精准的枪法吓破了胆,立刻伏下身子不敢抬头。蔡继刚回头吼了一声:“弟兄们,学我的动作,向前跃进!”
警卫班的弟兄们纷纷跃过岩石向蔡继刚靠拢过来。
蔡继刚举枪又是一个长点射,然后右手拇指一按退弹钮,手腕一磕,弹匣脱离枪身滑落到地上。他左手已然握着一只新弹匣,“噔、嗒”两声脆响,新弹匣刚刚装好不到一秒钟,枪已经打响,又是一个单发,子弹洞穿了一个日本兵的胸膛。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般,绝无一丝磕绊。
战斗经验老到的沈光亚一眼就看出了名堂,蔡继刚装好弹匣后没有拉动枪机上膛,手里的枪就打响了,这是因为他枪膛里还剩了一发子弹,把这颗子弹发射出去,新弹匣中的子弹就会自动上膛。自动火器玩到这个份上,就需要射手在战斗中保持极冷静的心理状态,在射击中仔细记住子弹发射的数量,一个30发的弹匣要精确计算到已发射29发才能达成这种效果,为的是节省拉动枪机将子弹上膛的两秒钟。不能小看了这两秒钟,在战斗中哪怕先敌开火0.1秒,结果也会大不一样。
到底是弗吉尼亚军校的高材生,其深厚的战术素养使士兵们佩服得五体投地,跟着这样的长官当兵,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这时西面缓坡上传来惊天动地的喊杀声,苟营长带着部队铺天盖地冲上山顶。剩下的几十个日本兵终于顶不住了,他们慌乱地朝北面的秦家坡退去。这时埋伏在旗杆岭和秦家坡结合部的刘昌义警卫连突然开火,四五挺轻机枪组成的火网把跑在前面的日本兵撂倒十几个。剩下的日本兵又慌不择路,朝东面山崖方向退来。这下子又撞在蔡继刚警卫班的枪口上,铁柱的机枪立刻咆哮起来,日本兵们又被打倒一片。
蔡继刚指挥三路人马步步紧逼,将残存的三十多个日本兵逼到了悬崖边上。这些日本士兵已经没有了子弹,他们纷纷上刺刀,虎视眈眈地盯着慢慢逼近的国军士兵,准备作困兽之斗。
暂15军警卫连的张连长向他的士兵们发出命令:“弟兄们,别开枪!给我上刺刀,老子倒要看看,玩起刺刀来谁怕谁?”
苟营长推开士兵,一步步走到前面,他两眼血红地低吼道:“就剩这几个龟儿子了,还耍个球啊?机枪手,把机枪给我!”
一个机枪手心神领会,立刻将轻机枪送到他手里,苟营长不动声色地拉动了枪栓,慢慢将枪口指向日本兵们。此时全体国军士兵们安静下来,大家都杀气腾腾地盯着濒临绝境的日本兵们。
突然,苟营长爆发出一声瘆人的长号:“啊……”他手中的机枪喷出长长的火舌,子弹疾风暴雨般呈扇面扫去,日本兵们在弹雨中手舞足蹈地痉挛着倒下……
枪声停了,战场上一片寂静。苟营长的精神仿佛刹那间崩溃了,他呆呆地扔下枪口仍冒着青烟的机枪,双膝一软慢慢跪下:“李司令,我的老长官,我苟戴华总算给你报了仇哇!老长官,我的老长官,你一路走好,我苟戴华下辈子还跟你当兵!我的老长官啊,我们来生再见!哈哈哈哈……”
苟营长的狂笑声忽然转了调,变成一长串令人心悸的号啕声,这哭声在山谷中引起悠长的回声,在场的104师的军官士兵们纷纷跪下,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
满堂等人和暂15军的士兵们无不为之动容。
这时铁柱突然发现蔡继刚和沈副官都不见了,警卫班的弟兄们慌了神,连忙分头去找。大家从悬崖边一直走到旗杆岭的西头,再折向北往秦家坡走去,一路走一路高喊:“蔡长官,沈副官……你们在哪里?”
在秦家坡通往旗杆岭的一段石板路上,沈光亚在一边端着***警戒,蔡继刚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一堆36集团军士兵的尸体旁,傍晚落日的余晖斜照在他身上,呈现出一片金红色的光泽。满堂等人看到这样一幅悲壮的画面:李家钰卫士们的尸体散卧在周围,各自保持着临死前的姿势,有的右臂前伸紧握手枪,有的仰面倒在战友的尸体上,最后死去的一个卫士竟然以战友的尸体为依托,持枪作射击状,被削去半边脸的头颅无力地靠在**上,枪栓和扳机上糊满了已经凝固的鲜血……
李家钰的遗体静静地躺在卫士尸体的中间,他的军服上,甚至连皮靴底上都布满了弹孔。显然,日军士兵们唯恐这个中国将军不死,竟然用机枪对他的遗体进行过扫射。
满堂发现,李家钰脸上的血迹已经被蔡继刚擦干净,这位陆军中将神情坦然,仪态安详,仍保持着生前的威严。
蔡继刚在笔记本上写下了记录:
“是役,我36集团军总部人员在旗杆岭遭到日军经过化装的野战部队之伏击,兵力约一个中队,配有很强之火力。在战斗中,自李家钰司令官到部下248人壮烈殉国,其殉国军官有参谋处少将处长萧孝泽、少将高参陈绍堂、总部副官处少将处长周鼎铭、总部参谋处上校作战科长陈兆鹏、上尉侍从副官龚子仪、警卫连连长唐克俊……”
蔡继刚缓缓地将手伸进贴身衣袋,李家钰那封绝笔家书还在,上面似乎还保留着他的体温。蔡继刚感到心中稍有一丝安慰,他想起在许昌阵亡的吕公良,他的遗体还不知所终。比起吕公良,李家钰还算幸运,至少他死后还能得到战友们的照顾,还能保持一个将军的尊严。
自抗战以来,中国军队倒在战场上的将官已经接近200人,其中职务最高的是四年前在随枣会战中阵亡的第33集团军总司令张自忠。一般来说,如此高级别的将领阵亡几率不会太高,蔡继刚本以为这种牺牲不会再有了,不料今天又是一位集团军司令官倒在战场上。
104师的苟营长啜泣着跪在李家钰遗体前,为他的军服清除干涸的泥浆和血迹,一串串泪水洒落在李家钰的军服上。
蔡继刚站起身来下达命令:“104师苟戴华少校听令!”
苟营长立刻停止啜泣,立正站好。
“命令你部将李总司令遗体送至47军军部,路上不管遇到什么情况,要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好遗体,以确保遗体送至李总司令家乡四川蒲江县安葬。第36集团军其余阵亡官兵之遗体就地掩葬,并做好记号,以便战后查找。敌69师团其他部队应该就在附近活动,你部善后工作完毕后应尽快出发,此地不可久留!”
“是!长官。”苟营长敬礼。
蔡继刚随后转身吩咐沈光亚:“传我命令,警卫班列队出发!”
满堂在列队时仔细看着蔡继刚的脸,他发现蔡继刚的脸上有两条干涸了的泪痕……
5月23日,洛阳城还在猛烈的炮火中颤抖着,中日两军惨烈的攻防战趋于白热化。洛阳保卫战已经进行了12天,洛阳市区还掌握在中国守军手中。
清晨,城郊白马寺的僧人给15军军长武庭麟送来内山英太郎的劝降书,武庭麟还没来得及看,日军阵地上的扩音器就响了,把劝降书的内容全文向全城守军播放。看来内山英太郎不大相信武庭麟,生怕他把劝降书当了手纸而不向守军透露。
日军喇叭的功率很大,播音员的声音在整个城市上空回响:“……皇军自入中国以来,所向无敌,攻城没有超过一周而不下者,今将军及其将士坚守洛阳十日有余,尽到了守土之责,而今洛阳外围百里内已无中国军队,援军无望,坐以待毙,实属不智。为防止洛阳古迹毁于战火,切望守军停止作无益之抵抗……”
这个播音员不知何许人也,国语说得极好,不仅抑扬顿挫还颇有感**彩,似乎对守城将士不珍惜生命的行为感到痛心疾首。在前沿阵地上的国军弟兄们认为,这小子肯定是个中国人,日本人学汉语不可能发音如此准确,得好好查查这小子,查出来非扒了他家祖坟不可。汉奸当到这个份上,还真要有点勇气。
武庭麟军长当即将劝降书撕得粉碎,命令僧人回复内山英太郎,中国守军决心与洛阳共存亡!
5月24日拂晓,内山英太郎下令分六路对洛阳城发动最后的总攻。
日军首先集中120门重炮在环城阵地上向市区进行覆盖式射击,四个小时之内发射了八千余发大口径炮弹。与此同时,日本陆军航空队数百架次的轰炸机也不停地呼啸着俯冲轰炸,向市区投掷了上千枚重磅**。第一轮火力急袭后,市区内暴露的工事及民房均被摧毁,尔后日军在二百多辆坦克的引导下,集中三万多步兵向西南城角、西门、西北城角、东北城角、东门、东南城角六个方向同时展开攻击。
日军第3坦克师团的工兵部队用连续爆破方式,将城市外壕的陡壁炸成斜坡并炸塌了城墙。第13坦克联队的十余辆坦克自东北城角率先突入洛阳城内,大批日军步兵潮水般涌入街内,西北城角随后也被突破,城防守军伤亡惨重。
两路日军在体育场会合,沿中山南街和北街向十字街口攻击前进。
下午5时,突入洛阳的日军已达万人,大批日军步兵仍在源源不断地冲进街区。傍晚,日军坦克占领市中心的十字街口,守军各级指挥系统被完全切断,但守军官兵的战斗意志没有崩溃。他们各自为战,利用民房、仓库、街巷、院墙逐屋争夺,节节抵抗,日军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伤亡代价。
天黑后,全城进入白热化的混战状态,剧烈的爆炸声、腾空而起的烈焰笼罩着全城。
深夜,攻入市区的日军步兵已达数万人,守军伤亡过半。日军攻城部队逼近城东南角的15军指挥部,军部警卫营和日军第8混成旅团展开肉搏。双方的士兵滚成一团,战况极为惨烈。在最后的时刻,15军军长武庭麟召集三个师长商议,紧急决定突围。
凌晨1点,国军64师自南门、65师自北门、94师在东门同时向城外冲杀。日军不得不分兵阻击,国军三个师的残部反复冲杀了五次,伤亡惨重,终于在凌晨突出城外。
军长武庭麟在城外仅收容到官佐士兵共两千余人。
从5月11日日军攻城到25日洛阳失守,国军第15军及国军第94师一万五千余将士以血肉之躯与日军的优势兵力浴血厮杀了14个昼夜,终因寡不敌众、孤立无援而告失败。古城洛阳的古建筑和民房被毁过半,洛阳平民在日军的轰炸中死亡近万人。
是役,国军第15军及第94师在洛阳保卫战中伤亡、被俘人员为一万三千余人。第94师是川军李家钰的老底子,李家钰在殉国前就已预感到,洛阳之战结束后,第94师将不复存在,杂牌部队的结局理应如此。
武庭麟的第15军更是杂牌中的杂牌。这支部队的前身形象并不光彩,在北伐战争前,该军前身是由河南豫西一带被招安后的刀客[1]
组成,首脑人物是当过陕西督军兼省长的刘镇华,人称“镇嵩军”。连恶名昭著的掘墓大盗孙殿英早期都是出自于镇嵩军。1926年,镇嵩军干了一件比较露脸的事,使全国民众都知道了它的大名。当年4月,刘镇华率10万镇嵩军围困西安,这才有李虎臣、杨虎城“二虎守长安”的故事。西安被围了八个月,城内饿冻致死的有四五万人,最终由冯玉祥援军解围,击溃了镇嵩军。刘镇华被击败后干脆投靠了冯玉祥。没过几年,镇嵩军在中原大战中又翻云覆雨投靠了蒋介石,被编入国民革命军第2集团军,番号为第11路军。1930年5月,第11路军才改称为国民革命军第15军。
提起当年的镇嵩军,豫陕民众无不咬牙切齿。这支土匪武装横行乡里,鱼肉百姓,他们勒民种烟、横征暴敛、摧残教育、滥发纸币,使豫陕人民苦不堪言。镇嵩军在中国近代史上写下了不大光彩的一页。
可就是这样一支口碑极差的部队,竟然在1944年的洛阳保卫战中脱颖而出,成为一支英雄的部队。在战斗中,第15军和川军第94师全体将士以顽强的战斗意志、低劣的武器装备与数万日军精锐血战14昼夜,以几乎全军覆没的代价重创敌人,他们所建立的功勋足以洗刷历史上的恶名,跨入英雄部队的行列。
蔡继刚带着他的警卫班随同暂编15军军部行进在豫西崤山的群峰中。
山区的小路很狭窄,只能容纳一人行走,部队以单列行军队伍前进,光是军部及直属队的人员就能拉出五六公里长的队伍。前面高树勋的新8军刚刚过去,小路边还存留着部队埋锅造饭的痕迹。暂编15军的总部人员行至一个名叫“菜园”的地方,前面有一座山峰挡路,刘昌义命令总部人员向山南的谷地拐进,这时只听见山上人声鼎沸,大约有二百名老百姓蜂拥而至,拦住了山口。
军部警卫连的张连长走在最前边,他一见这阵势便知不好,连忙掏出手枪喝道:“你们要干什么?”
为首的一个戴着破草帽的中年庄稼汉,拎着柴刀大喊:“当兵的,把手里家伙放下再走路!”
满堂和铁柱对视了一眼,这情景他俩太熟悉了,又碰上打劫的啦。
蔡继刚头一次遇见这种事,他还不大相信老百姓敢公然打劫军队。蔡继刚走到队前观察,见对方脸色黝黑,衣衫褴褛,手里拿着柴刀、斧子和梭镖等简陋的家伙,心中大惑不解,便问了一句:“你们是什么人?是土匪吗?”
刘昌义悄声对蔡继刚说:“是打劫的暴民,专门对付零散的国军掉队人员,听说汤长官和王仲廉部都遭过劫,没想到咱们也碰上了。”
“可咱们不是零散部队,还保持建制呀?”
“2团的部队刚过去,他们精得很,肯定是按兵不动,专等人少的,大概看咱总部人少好欺负才出来的。”
蔡继刚在重庆军委会工作时,由于**对负面消息的封锁,他对河南民间的状况并不了解,听了刘昌义的解释,未免气不打一处来,他厉声道:“我们是抗日的部队,现在正在打仗,请不要干扰我们的战斗行动!”
那中年汉子嘲弄地说:“抗啥日啊?还是先抗抗汤恩伯的遭殃军吧!这位长官,俺不要你的命,乖乖把枪和粮食留下,滚蛋就中!”
蔡继刚气坏了:“现在是战争时期,军情如火,你们可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俺负狗屁的责!反正也活不下去,横竖都是个死,有种你就开枪,把俺们都打死,要不就放下家伙滚蛋!”
蔡继刚顿时七窍生烟,他猛地拔出手枪:“妈的,你以为我不敢?谁破坏抗日,我有一个杀一个。史铁柱,机枪准备!警卫班,全体上刺刀!排成横列跟我上!”
警卫班的弟兄们都挺起了刺刀,铁柱看看满堂又看看蔡继刚,他犹豫着拉动枪栓。
刘昌义有些不知所措,他低声对蔡继刚说:“老弟,你还真打算开枪?还是再商量商量吧,一旦开枪麻烦就大啦!”
满堂心里也发虚,真要向老百姓开火,他实在下不去手,况且自己饿得没办法时也干过这营生。他连忙凑在蔡继刚耳边小声说:“长官,不能开枪啊,他们也是没办法,这两年闹灾,老百姓都给饿狠了,咱别动真格的,吓唬吓唬就中……”
满堂的话对蔡继刚还真起了作用,他脸色有所缓和,哼了一声发出命令:“机枪手,枪口抬高两寸,以我枪声为号,向对方头顶上方射击!”
蔡继刚“啪”的甩手一枪,对面中年汉子的破草帽应声飞起,铁柱的机枪“哒哒哒”的打了一个长点射,子弹擦着打劫者的头皮嗖嗖飞过。那中年汉子的精神立刻崩溃了,他抱住脑袋第一个转身逃跑,嘴里叫着:“娘呀,他们动真的嘞!”打劫的农民们大骇,他们原本都是些胆小的农民,实在是被饿得发了疯才铤而走险,此时一见军队真的开了火,立刻作鸟兽散,不少农民连裤子都跑掉了。
蔡继刚铁青着脸把手枪装入枪套,嘴里骂着:“这叫什么事?军队打败仗,老百姓当汉奸,照这么下去,中国还有什么希望?”
满堂讨好地对蔡继刚说:“蔡长官,你别和这帮鳖孙生气,他们也不是汉奸,是个啥来……俺也说不清楚,等到了宿营地,俺跟你好好说说。”
铁柱抱着机枪转过身去,装作没听见满堂的话。
傍晚,部队到达崤山天爷庙。这是一个小山村,高树勋的39集团军总部也在这里宿营,这会儿已经架起了电台。
蔡继刚汇总了一下自己掌握的战况,通过39集团军总部电台,向军委会军令部汇报战况:“洛阳失守后,敌63师团、69师团仍马不停蹄向豫西南急进,现在前锋已过洛宁、长水、故县,其攻击点似指卢氏。卢氏为我驻豫部队后方补给基地和兵站,切不可失!这一点请军委会考虑。此外,日军另一路主力,其37师团、110师团、62师团及第1军的第5、第59两个旅团一直尾随我河防西撤部队各军,其战略意图似指灵宝、潼关……”
蔡继刚请通讯参谋将自己的战况汇总编成密码发出后,才松了一口气。他心里很清楚,这封电报很可能会被日军破译截获,冈村宁次的那个无线电侦破小组是很敬业的,这小组里面的几个密码破译专家都是个中高手,他们很少休息,也从不休假,夜以继日地工作,其工作效率极高,中国的密码破译专家不是他们的对手。中国军队只能采取经常更换密码的方式,而且把更换周期越缩越短。即使这样,中国军队的密码仍然频频被破译。
蔡继刚常想,如果蒋委员长给自己权力,他一定要成立个战略欺骗机构,利用日军的密码破译能力将大量的假情报提供给对方,以造成对方的错误判断。实施战略欺骗是件一本万利的事,一旦运作成功,能以极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
战争的实质,除了双方国力和资源的较量,更是双方决策者在智力层面和运作能力的较量。我们的老祖宗早在两千多年前就已经把这种战略运作玩得炉火纯青。孙子认为:“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
可惜,重庆军委会那些高官没人关心这些,他们总是一味地强调国力的羸弱、士兵素质的低劣及武器装备的简陋,总是希望通过外交渠道争取更多的外援,或从租借法案的物资分配上多讨得一些份额。中国不是没有人才,而是有能力的无权,有权的无能力。
想到这里,蔡继刚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不再想这些了,这个时候自己能做的,只是尽一个军人的本分,别的他管不了。
此时,第39集团军总司令高树勋中将正眉头紧锁,拿着放大镜和比例尺在军用地图上寻找战机。
高树勋出身西北军,早年当过冯玉祥的贴身警卫,他从士兵干起,直到官拜集团军总司令。因受冯玉祥的影响,高树勋也入了基督教,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就是这位基督徒,在1940年干了件石破天惊的大事:他设计诱捕了汉奸石友三,然后连个愣儿都没打就把石友三给活埋了。此事在中国军界引起极大震动,被称为大快人心之事。
在豫中会战前,蔡继刚与高树勋并不熟悉,只是这次随同河防部队西撤的途中两人才渐渐熟悉起来。
高树勋怒气冲冲地把比例尺扔在桌上,嘴里只蹦出了两个字:“窝囊!”
蔡继刚接过高树勋的话:“是窝囊,仗打成这样谁不窝囊?我他妈的一头撞死的心都有!高司令,我们不能再退了,再退只能退往灵宝、潼关,这不是把日本人往西安引吗?西安有中美空军基地,是第八战区司令部所在地,日军一旦进入陕西,后果不堪设想。”
高树勋阴沉着脸说:“第一战区把仗打得一塌糊涂,还把祸水引到八战区,我们这些人今后怕是没脸见人了,还好意思穿这身军装吗?”
蔡继刚一拳砸在桌子上:“我们得打一仗,一定要打一仗!高司令,刘军长,你们借我一个团,我只要一个团,打不好我蔡继刚提头来见!”
一只肥硕的老鼠顺着墙根飞快地跑过,怒火中烧的高树勋右手一动已拔枪在手,他抬手就是一枪,“砰”的一声响过,老鼠被子弹打得飞出两米远……
站在院子里的卫士们不知屋子里出了什么事,都持枪冲了进来。
高树勋吼了一声:“都给我滚出去!”他“啪”地把手枪拍在桌上:“云鹤老弟,咱们干!你来指挥这一仗,要枪我给枪,要兵我给兵!”
刘昌义也冲动起来:“我也同意打,就这么丢盔弃甲地撤到陕西,就是蒋委员长不追究我们,我们自己也没脸穿这身军装了。只是现在没有高级别的长官统一指挥,别的部队能听我们的吗?”
蔡继刚冷笑道:“我根本就没指望大打一仗,别说是我,就是高司令出面和其他各军商议,恐怕也不会有什么结果。这么多军长师长,各有各的打算,也许人家还认为我们多事呢。”
高树勋说:“别人都指望不上,咱们自己干,以我们新8军为主,刘军长的暂15军可以作为预备队待命。云鹤老弟,详细说说你的打算,这一仗咱们怎么打,打多大规模?”
蔡继刚肚子里早有了预案,他拿过五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展开,用红铅笔在一个点上画了个圈:“两位长官,我想把这个山谷作为预设战场,昨天我从那里过的时候已经看好了地形。我的想法是,把新8军的一个团放在这里打个伏击,暂15军的两个团布置在侧翼,随时准备阻击敌人的增援部队。”
高树勋提出质疑:“我有三个问题。第一,你现在并没有掌握第一手情报,敌人的先头部队兵力有多少?是一个联队还是一个大队?若是一个联队,我们一个团不但吃不掉它,反而有可能被它吃掉。第二,如果进入伏击圈的是敌人一个大队,我们同样面临很大风险,日军一个步兵大队的标准编制是1100人,我们的一个团只有两千多人,一旦投入战斗,很可能谁也吃不动谁,把战斗打成胶着状态,到时候我们想脱身都脱不了。第三,敌人先头部队与后面大部队之间距离有多远?如果是五公里之内,我们无法速战速决迅速脱身。云鹤老弟,你的具体计划是什么?”
蔡继刚回答:“高司令,我的胃口不大,干掉鬼子一个中队我就知足。只要这一个中队进入伏击圈,我马上把口子封死,用一个团干它一个中队还是有把握的。”
刘昌义盯着地图问:“你的意思,是控制进入伏击圈的日军人数?可你准备用什么去封口子?是用火力阻击敌人的后续部队?别忘了,敌人的火力可比我们强,这么干我们恐怕没有把握。”
蔡继刚胸有成竹:“这个好办,我看地形时已经注意到了,那个山谷的进口处只有七八米宽,两侧都是峭壁,我准备用两吨**进行定向爆破,把山口炸塌。我计算了一下,**引爆后两边峭壁向中间坍塌,会形成高十几米的岩石屏障,敌人的工兵即使使用施工机械清障至少也需要两天。有了这两天,我们什么事都办完了。暂15军的阻击部队可以凭借这道人工障碍进行阻击,敌人就是出动坦克也无济于事。”
高树勋大笑:“老弟啊老弟,只有你才能想出这种怪招来,你大概早惦记上我们工兵营的那些**了吧?”
蔡继刚笑着承认:“是啊,我早注意到了,新8军工兵营为了带这些**,一路上苦不堪言,我看不如把它用掉,也好轻装上路嘛。”
刘昌义感叹道:“妈的,上过洋军校的人就是鬼点子多,连工兵爆破也懂。我说老弟,你给我讲讲,什么叫定向爆破?”
“定向爆破是把某一地区的土石方抛掷到指定的地区,并大致堆积成所需形状的爆破方式,其实这个科目并不复杂,只是要学会装药量、装药点与被爆破物体之间的关系计算。老实说,这个科目我学得不怎么样,充其量是个中等,不过也够用了,因为战争中的爆破是为了破坏,而不需要太精确。”蔡继刚解释着。
高树勋拿起电话:“参谋长,给我把工兵营黄营长叫来,部队全体待命,准备战斗!”
深夜,第八战区副司令长官胡宗南被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他看了看表,已经是凌晨两点钟,这么晚有人来电话似乎不是好兆头。胡宗南迷迷糊糊地拿起话筒,里面传来熟悉的宁波口音:“是寿山吗?”
胡宗南吃惊地从床上蹦到地板上,他光着两只脚不自觉地做出立正姿势:“校长!学生在。”
蒋介石的心情似乎很恶劣:“寿山啊,你听说了吧?豫中会战我们打得很糟糕啊。”
“是!学生听说了,校长,这么晚了,您还在工作?”
“睡不着啊,黄河防线失守,许昌失守,洛阳失守……唉,几十万大军一退再退,这简直没法向盟国交代啊。”
“校长,前线的情况我知道一些,您不要急坏了身子,此时有什么需要学生做的,校长只管下命令!”
“一战区的情况很糟糕,蒋鼎文、汤恩伯不听调遣,居然擅离指挥岗位,日本人穷追不舍,他们下一步是想拿下灵宝和潼关,我们绝不能让敌人进入陕西,进入西安!寿山啊,军情紧急,你马上给我整军出陕阻击,我已紧急任命陈诚为第一战区司令长官,火速赶往豫西收拾残局,并且严令第一战区西撤部队就地拦截阻击敌人,绝不许再后退一步!娘希匹!蒋鼎文、汤恩伯是党国的败类,我要严惩他们……”
胡宗南惊出一身冷汗:“校长,学生遵命!我立即带兵火速出陕!”
放下电话,胡宗南回头大喊:“副官,立刻打电话给参谋长,传我命令,第34集团军全部出动,火速出潼关,向灵宝、卢氏一带攻击前进!我带指挥部人员在华山脚下等候!”
[1]
刀客会是关中地区下层民众的一种组织,其成员通常携带一种临潼关山镇(关山镇今属阎良区)制造的“关山刀子”,此刀长约三尺,宽不到两寸,形制特别,极为锋利,故民众称之为刀客。刀客产生于清咸丰初年,没有固定的组织形式与严密的纪律,只有一个类似首领的人物,大家都称之为某某哥,在他以下的人都是兄弟,围绕首领活动。刀客分散为各个大小不同的集团,划地自封,分布的地区以潼关以西、西安以东沿渭河两岸较多,渭北则更多。这类民间组织良莠不齐,有的崇尚侠义,主张杀富济贫;有的则为非作歹,论为盗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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