淙淙大雨中,凉风透帘而入,将窗纸吹得时鼓时凹,像一声声低微深长的叹息。从很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尹继善稳几而坐,刀子一样的目光死盯着张秋明:“你抬出傅恒干什么?我告诉过你,我奉的是朱批密谕!什么傅恒不傅恒的?我连范时捷和道尔吉都没说,直接找你,为的就是个‘机密’,你竟敢向巡捕头儿交待几句就扬长而去!‘一枝花’三次聚众谋反,七省传布邪教,朝廷费了好多人力财力逐年逐省搜捕,刘统勋累花了头发,山西巡抚为她逃逸连降两级,你竟是如此的轻慢!”张秋明起先还撑得住,虽垂手站着,两只脚时而倒换一下角度,至此已是脸色发白,双脚平行,腰也伛偻下来,说道:“卑职已经知过了……卑职是想把省里治安整顿一下,……刑部几次部文,都说我们江南械斗凶案天下第一,这也为制台的体面……”
“现在知过迟了。巡捕厅有什么机密?你给了‘一枝花’半个月的时辰,她在南京有窝底,有银子,有我们说不清的人事,别说落脚,老金陵的户籍档也办齐全了。你——你给朝廷添了多少事?”尹继善越说越气,霍地站起身来。“你给我离开!——明天起不用到衙,闭门听参!”
张秋明身子一颤,惊恐的目光迅速看一眼尹继善,又向范、道二人移去,见道尔吉脸向壁间看字画。范时捷跷着二郎腿专心致志地剔指甲,知道指望不上二人去求情。想走,又不甘心,乍着胆猛地抬起头来,说道:
“尹元长,罢我的官,你有这个权?”
“我没说罢你官。你不能胜任,我叫你回去听参!”
“我是连着三年报卓异的,吏部考功司有档!”
“你是小丑!”尹继善大喝一声,“我给你存着体面——你不走,我叫戈什哈叉你出去!”说着便喊“来人!”
听见外边廊下戈什哈的脚步声,张秋明知道再挺下去更蒙羞辱,恶狠狠盯了尹继善一眼,从齿缝里迸出一句话:“我得好好谢谢制台了!”不待戈什哈进来便冲门而出。道尔吉这才说道:“制台,他还是有才的。只是人轻浮些。平素我看在您面前十分小心。这……这处分太重了点吧?”
“这真是个溜沟子舔屁股的好角色,老道还替他说情!”范时捷摇着腿说道:“他的心思有什么难猜?无非因为元长要调两广。这很好算计,他是连着报卓异的人,我老了,道尔吉又刚从外地升转来,他至少能跳到巡抚位子上,甚或署理总督衙门也未可知。”道尔吉揉着酒糟鼻子笑道:“那也太异想天开了,连跳三级,哪有那么好的事给他?”尹继善道:“我是生气他误我的差使。张秋明这人是有点见风使舵,还不至于就那么眼皮子浅!我是调任,又不是黜降,难道他不怕我再调回来?”
范时捷哼了一声,说道:“元长,你见得不透。少年高位,对下头官场的龌龊领略不深。前些时有谣言,说你是江南土皇上,还说吏部是尹家吏部,听你颐指气使。敢怕他就想着皇上对你有了疑忌。再说到调任,由繁缺调到简缺,这不明白证明了他的那个想头有道理?你安排的事他不办,也没有什么大恶意,撇撇清而已。”道尔吉这才恍然,笑道:“汉人阴柔奸狡,我祖母就跟我讲过,出来打仗还不觉得,做了文官越看越透,这种鬼蜮心肠,有一半操到差使上,不知天下事好到什么地步呢!战场上厮杀我都没有怕过,暗地想想这些汉人,免不了惊心呢!”看一眼范时捷又笑道:“老范别犯味儿,你当然另当别论。”
“怪道的哈攀龙和我讲,谨防身边小人。”尹继善眼中波光闪烁,“他说这边有人给他写信,含沙射影指摘我的阙失。又夸奖讷亲许多好话——原来就是此人!这个王八蛋这么不是玩意儿!你们都亲眼见的,还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人,不到十年从知县做到方面大员,有什么对他不住去处?”范时捷冷冷说道:“这不是对得住对不住的事。这是他的秉性。邬先生在南京,和我闲谈官场登龙十二术。这一手是有名堂的,叫作——隔山拜佛!”
尹继善原本也想转一转话题,听这个“登龙十二术”名目,大觉新鲜,不禁笑道:“老范肚里憋着狗宝,到现在才掏出来!倒是闻所未闻,请说其详!”范时捷一笑,说道:“十二术,有正有副,有平有奇,大要分为两类。一类为舔痔,二类为售不龟手药的。”道尔吉道:“这名字就奇!”尹继善道:“这‘舔痔’类领教了,必定是个巴结逢迎的意思,售不龟手药的却一时寻思不来。”
“有人为楚王献药方,这药叫不龟手药,涂在手上可以防冻疮。楚王的军队在南方,到北方打仗天寒地冻,战士们手也不龟裂。所以叫‘售不龟手药’。”钱度笑着道,“这舔痔——”他没说完,尹继善已经笑了,“我已知道,造不龟手药的,楚王赏车五乘;楚王得了痔疮,有人为他舔痔治疗,以为‘爱我’,因此得车一百乘。这是《庄子》里的——事出有典,好!”道尔吉这才明白,笑道:“连升官本领都一套一套的,真了不起!楚王英明!献不龟手药的赏五乘车,舔屁股的赏一百乘!”尹继善又道:“那是自然,因为不龟手药虽好,对楚王没用处;舔痔,他就十分受用了——时捷,升官登龙十二术你还没说呢!”
范时捷隔帘眺望着外边漆黑的雨夜,用手指有节奏地点着,一字一板说道:“升官登龙十二术,又称‘官场房中秘’,有——造劫乘势、水漫金山、浪涌堆岸、一笑倾城、危崖弯弓、霸王别姬、饮亦醉、隔山拜佛、泪洒临清、打渔杀家、石中挤油、雕弓天狼等种种名目。单说隔山拜佛,即是中常手法之一种,比如你是县令,下一步要升迁同知,决不要走同知的门路,拉住同知的顶头上司打同知,气力才使到了火候;当同知又要升知府,要拉住知府的上司道台打知府;当了知府,绝不巴结道台,要直接与三法司联络过从,把道台一脚蹬掉!这样一步一步升迁上来,永远是隔一层上司套弄好了,把顶头上司弄掉,自己就上来了。所以张秋明从前巴结你,因为那时他还是杭州道,想的是臬司衙门的缺;如今他想的是巡抚、总督,因此必须隔了你这座‘山’,去拜傅恒、讷亲这些‘佛’。你细想想,我说的有错没有?”尹继善笑得打跌,想想张秋明履历,确是如此作派,不禁叹道:“邬先生真是一代杰士,吃透世情人心!只不明白,‘石中挤油’,想必是努力办差,卓异出众然后求考绩升官的了?”“不——是!您想到哪里了!”范时捷道,“石中挤油是替上官着想,想得比上官自己还要周到。这是专门对付糊涂上司的。上司精明,在上司跟前就要‘形同白痴’,精明人容不得精明人,所以要装傻——恰如其分的大傻瓜。你在精明人跟前憨态可掬,他就觉得你胸无城府,靠得住,就升你的官!”
“那——饮亦醉呢?”道尔吉问道。
“饮亦醉是红粉功夫。”尹继善从旁笑着代答:“当日苏五奴娶妻极有姿色,众人想灌醉了他,调弄他的妻子,却总灌不醉。五奴说:‘诸君只要多给银子,喝面糊汤()我也醉倒了,何必要灌酒?”,一句话说得道尔吉哈哈大笑。钱度用扇骨拍膝,笑道:“我学生读书多矣!比起邬先生自愧不如!早听二十年训诲,今日官位当不下尹范二公之下!”
众人又说笑一会,尹继善掏出怀表看了看,说道:“铜政的事万不可误,都交给老范了。云南的铜要赶紧运过来。钱度先和二位老兄瞧瞧我们的铸钱司,范子不够可以再造些。一时铸不及,把铜锭存到库里——钱度要信得及我,我总不会用来铸铜器的。”众人便都站起来辞行,钱度笑道:“你当然不会,你那些管库的捣腾铜器,我也是要弹劾你的。那是铜么?那是矿工的血凝出来的!我杀人杀得已经手软了!”
“放心好了。”尹继善徐步送客至廊下,眼见众人出去,又看了看怀表,叫过戈什哈吩咐道:“叫南京城门领、江宁知府,嗯……还有江南大营玄武湖水师管带,限一个时辰以内赶到这里会议。”
钱度心里惦记着彩凤楼的芸芸,却不敢耽误了正经差使,第二天起,便去见范时捷,交割铜银、签押印信,又到银库查看银子成色,装箱上封,督办一切,都由道尔吉陪着。道尔吉见他一一过目,对账划银一丝不苟,终究也没挑剔出毛病,笑道:“真不愧钱‘鬼子’!我们江宁银锭使了几百年,还叫你挑出成色不足了?”钱度笑道:“这叫先小人后君子。这一回我算知道了你江南藩库的老底儿,后库里那些柞木大箱子里头敢情都是元宝吧?我看两千万两也要不穷你们——哪来那么多的钱?”
“你看看那边就知道了。”道尔吉笑笑,拉着钱度沿梯上了库顶瞭哨岗亭,用手指着玄武湖边,说道:“你看,光是玄武湖边就有三百多家织坊,向北是三千顷桑林,这里织出的宁绸,除了贡进大内一点,都运到海外换了金银,到欧罗巴洲,一两真丝缎子兑一两黄金!——你再往北看,江边雾笼着那一带就是金陵大码头,上万的短工都是搬运苦力。茶叶,还有江西的瓷器,打包好了就上船出口,一船一船吃水都是满满的,一船瓷器能换小半船银子,银子一进口就从那条路运进来化成银锭入库。你说的柞木箱子里都是!元长说,赚中国人的钱叫窝里炮,不叫本事。赚外国金元、银元那才叫真能耐!这三五年,海关厘金比康熙最盛年间十倍也不止呢!元长,那是真有能耐,我们都舍不得他走呢!”钱度不禁喟然叹息,说道,“前头一个李又玠,又来一个尹元长,江南人真是有福。我还以为你们仍旧指着秦淮河收妓楼的夜度税呢!”“李卫的聪明得自天性,尹公天分高,又加上了好学,这就不同。”道尔吉道:“可惜了李卫,前日邸报说他病危,已经上了遗折,看来是不中用了。才四十六岁的人,正出力时候呢!”
“不说人家的话了。”钱度想着李卫的病,从前有恩于自己,如今睽隔天涯不能照看,心中不禁一酸,说道:“李侍尧这几天就到了,陆路运粮,至少要先运一千大车,水路缓缓相继,征车、征船也不是小事——还有骡马车夫把式,都要齐备。他办事极细极快,这边怠慢了,他就立即报了傅六爷,申斥下来都没意思。我看老道也是至诚人,给你提个醒儿。咱们从明天起,要逐个厂看你的铸钱炉子,然后我就写折子回奏皇上了。”
道尔吉带钱度沿阶走下岗亭,笑道:“你不急么?催得我们阖省台人仰马翻!你这一套也是官场登龙十二术里的吧?”钱度笑道:“算是卖不龟手药的一类吧,忙死累死也未必见好儿。有些人生来就有福。比如那个肖路,顶多不过一个听差的材料儿,听说元长已经保奏了摇头大老爷[1]
,办事像个女人,没点主张,说话又嘟嘟嚷嚷,真不知元长看中了他哪一条!”道尔吉一笑,说道:“这个你就不明白了不是?肖路是张中堂荐来的。张衡臣如今虽不管事了,那毕竟是四十年太平宰相,尹元长不能不买这个账!这次押运粮食,肖路还要去,肖路没大本领,伏低做小忍苦耐劳,不和人闹生分,这个长处也难得。瞧着吧,军功保案里还少不了他一笔!”
钱度边走边笑着摇头:“糊涂账,糊涂账……”又道:“前儿过莫愁湖,见那行宫,真是壮丽。隔几日闲了,请老兄带我一游,成么?我见邸报,已经竣工由内务府验收接管。皇上去承德回来,旨意一下,换了御林军关防,再想进去看就难了。”“行的。”道尔吉悠悠地走着,叹了一口气,“你一说承德,我就想起科尔沁大草原,想起大片大片的羊群和马群——真像绿色的大海上的白云和乌云在飘动。那那达慕大会上的赛马、摔跤、比箭……人和人不论亲疏,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还有烈酒和名马……不是我当着你这汉人说汉人,在这堆人里头混,真不如和畜生打交道!”钱度哈哈大笑,说道:“骂得好!你要真想带兵,自己可以和主子说,我是管账先生,理不到这一层儿。告诉你,傅六爷一个心思要带兵,你不妨在国舅那儿修修路子,点将时有你的名,到时候才能水到渠成。”说着已到大仓库门亭外,二人一揖而别。
此时已是午牌一刻,钱度在南京并无亲友,回督署衙门,又吃腻了大伙房的饭,又不好意思点小菜,想想下午无事,便在玄武湖租了一条亮顶儿船,买了些西瓜葡萄,又叫了几个时样小菜,自坐了船,丢给艄公三钱银角子,在船上随兴荡游。但见湖岸柳色苍暗,袅袅如烟,无数水禽或翱翔盘旋掠水觅食,或浮游在蒹葭野荷间拍翅追逐。天光水色一漫无涯,倒勾起他对往事的回忆,从跟田文镜当师爷,想到德州那夜仓皇逃离,投奔李卫又转投刘统勋门下,中间还夹着与乾隆皇帝的围炉论政,又亲自去奉旨处死喀尔钦,辗转云南炼铜整矿,一时满心凄楚,一时又血脉奔涌,真是百感交集万绪纷来,不知不觉间已见金乌垂湖,三瓶玉壶春竟喝掉了两瓶。钱度本来酒量不大,已是醉醺醺的。艄公扶着他上了岸,趔趄着步儿沿岸走了半里许,凉风扑怀,越发头眩难当,俯在岸边一块大石头上呕吐了一阵,又用湖水冲了冲,才觉得胸膈间烦闷消尽,却仍头晕腿软。清醒过来,才发觉身在玄武湖北岸小街上,四周已经黑定。他晕头晕脑在满是小摊贩的街上寻轿。问了几处,都说这一带尽是穷人,没有杠房。因见满街都是鸵茧子的骡马,便去租马,要赶进城去。
“哎哟!这不是钱爷么?”
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气,钱度回过头来,觑了半日,才看出来,笑道:“是曹妈妈啊!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凤彩楼那边生意不做了么?”
曹鸨儿穿着滚边实地纱月白大褂,扭着腰肢满脸谀笑,说道:“爷回咱们金陵独个儿在这水泊子上取乐!我还以为把咱们彩凤楼给忘了呢!是这么回事,凤彩楼那边地皮金贵,没法扩大。我想我也老了,终不成开个百年老行院?到老也想吃碗体面安生饭。这边织工出贡绸,是个正经营生,就也开了一处坊子,到老也有个正经归宿。钱爷,看你是醉了酒,瞧这身上、头上都是草节子。到我坊子里歇歇,明个儿再进城去!”钱度此刻一步道儿也不想多走了,遂道:“那就随便找个地方歇息。明儿我还有事,你告诉芸芸,明晚间我去看她。”曹鸨儿一听芸芸,便掏出纱巾拭泪,哽着嗓子道:“这孩子没福,苦日子好容易盼出个头儿,谁知就去了呢!她十二岁上就卖到我这里……可怜见的,爹娘都没了,哥嫂又养不起她……”
“芸芸殁了!”钱度停住了脚,如遭雷轰电掣一般。他那本来已经苍白的面孔泛着青光,刀子一样盯着鸨儿,“敢怕是有人加害她吧?她有钱,我又不在身边,所以招人眼红,是吗?!”曹鸨儿被他的神气吓得浑身一颤,颤声说道:“爷,你疑到哪儿去了!要是我害了芸芸,躲你还躲不及,还敢招呼你么?要说有人害,我说句刻薄话,还是您钱大爷害了她哩!”钱度怔了一下,觉得曹氏说的也不无道理,遂问道:“她怎么死的?”
“难产。”
“难产!”钱度惊呼一声,全身剧烈一震,“谁的?”
“这还用问!”
“是儿子,是女儿?”
“是个大胖小子,活活憋死在肚里……”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钱度突然心中一阵迷乱,头轰地一声涨得老大,失态地喊了一声又止住了,仰着头,望着黯紫色的夜空,许久才低下头哀伤地说道:“她去了,还带走了我的……儿子……我们钱家在子嗣上本来就艰难,四代单传……游丝般系着……我妻子生了三个女儿,也是生儿子难产去世……难道天叫我钱家绝后不成?啊……”他干嚎了一声,已是泪如雨下。
曹鸨儿一声不言语,静静听他诉说完,慢慢说道:“这是没办法的事。不过,此地有个道士叫步虚,是紫霞观的观主,能演诸神驱鬼,知人生死造化。附近几个织坊近来夜里常闹鬼,女鬼们半夜里呜呜咽咽,哭得叫人发瘆,我坊里的女工们都吓得聚到一处整夜不敢合眼。也想请他镇一镇。你既到这里,也是缘分,就请他给你瞧瞧八字,可好?”说着已经转进一道黢黑的小巷,见有人打着灯笼迎上来,却是原来凤彩楼的王八头儿史成。掌着灯见是钱度,史成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说道:“我的爷,步虚这个小牛鼻子真有点门道!我寻思着奶奶出来这么久怎么不回来?便出来迎迎。步虚跟我讲,您是道儿上遇到了贵人,一道儿回来了,我还不信,敢情是真的!请,请……”打着灯便在前面带路。
于是钱度跟着往里走,在迷魂阵一样的巷道里穿来穿去。这里似乎是织机的世界,每隔几丈,最多十几丈便见一个个门头上都挂着一盏昏黄的灯,照着门前满是污水的路。灯上千篇一律都写着什么王家织坊、蔡家织坊、何家织坊……轧轧的织机声响成一片。钱度不禁问:“这么窄的道儿,茧子怎么运进来,织物又怎么运出来呢?”
“那都从后门走,进蚕茧、运绸缎,都打玄武湖来往,很方便!”曹鸨儿笑道:“这边是工人出入的,那边到处是牲口粪尿烂泥塘似的,不好走人。”
“有的人家门口跪着一些女人,是怎么一回事?”
“那是犯了规矩,从工房里撵出来罚跪的。都是些难民,不会做生活,又没有靠山——这里头的烦难,说不尽啦!新工上头有老工,上头有师傅,拿摩媪,一层层儿的,竟是想怎么摆治就怎么摆治!”
钱度已从芸芸的死悲痛中缓解过来,叹道:“轧轧千声不盈尺,织者何人衣者谁?不容易啊!你家织坊也这么狠么?”“天下老鸹一般黑,你不狠,别的织坊的价钱比你低,卖给谁?”曹鸨儿笑道:“老爷你只管穿绫戴罗,管他这账干什么!”说话间,已到了一个织坊门口,果见一个米黄色西瓜灯,门洞却比别家宽些,也跪着五六个女的,大的有四十岁上下,小的只有十二三岁,都是浑身污浊不堪。曹鸨儿一边跨门槛儿,一边说道:“都起来做活计去吧,告诉头儿就说我叫回来的——去吧,去吧!”
那几个女工千恩万谢磕头去了,钱度跟着进了天井,才见是个宽宽绰绰的四合院,青堂瓦舍,四周围超手游廊上挂着八面宫灯。钱度一边登堂入室,一边说道:“太严了不好。你应懂得宽严相济,你的绸缎织得就好就快,不信你试试。她们心里恨你,又拿你无可奈何,使个小绊子,今儿弄坏个机梳,明儿织个次布,逼急了女人也会杀人——苏州有几家绣坊,坊主家生儿子,儿子的小鸡鸡儿都叫人悄悄捻断了,生下来就是太监——就是杀不死你,人要受罪,治病要花钱。有这笔钱让工人吃了,就给你加倍出活儿,岂不更好?”曹鸨儿笑嘻嘻说道:“钱爷家准是日进斗金!您这么会算账,老爷我见了千千万,总没您把细的。”“我何止日进斗金!”钱度此刻酒意已消大半,因见堂上坐着个道士,料知就是步虚,便道:“不过不是我的就是了——这位道长,想必就是步虚了?”一边说一边打量,只见步虚发髻高挽,披着雷阳巾,穿着玄色道袍,年纪二十岁左右,面如冠玉,气度不俗,一双小瞳仁晶光四射,盯着人像是要把人看到骨头缝里似的。钱度又正容说道:“仙长少年高名,不才久仰了!闻说道长善于风鉴,可能为我一观?”
步虚早已站起身来,从容向钱度一揖,展袍落座,那曹鸨儿只偏身坐在一旁矮座儿上,吩咐人送点心上茶。步虚说道:“大人贵相天表,何用道士饶舌?今晚道士特地为织坊净房,驱鬼逐魔,要静一静心。居士有意,明日如何?”曹鸨儿在旁笑道:“钱老爷明日还有公差呢!香裱铺子说大檀香已经被人请完,连夜赶着做,明早才送来的。既在这里遇上了,就是有缘,你何妨给老爷瞧瞧呢?”钱度笑道:“剧谈造命,也是快事。君子问凶不问吉,道长只管放胆说!”
“那就放肆了。”步虚说道。他站起身,将烛台向钱度身边移移,认真看了钱度一眼,掐指念诀,垂目沉思,说道:“居士心根正,土星亮,近日有加官晋爵之喜。白耳黑面,主居士名满天下,但文昌不亮,您成名不由文章。酉戌官鬼逢财,您是从钱财上起家的。七七死绝之地,六八丁旺相逢,子嗣上是艰难得很了。就功名而言,交于五九、六九之间,年近知天命方逢大运,自今而起,还有十年好官可做。但你台阁发暗,命中无卿相之分。官不能至极品,有阶难拾级而上;财不能雄四方,对铜山而枉自嗟叹。知其入而守其出,知其不可即莫为。庶几康宁一生。”说罢便吃茶。
钱度听罢沉吟不语。曹婆子道:“就这么一点?我就不大懂。你方才讲‘有阶难拾级’,那不是看着是梯子不能上?这又是什么意思?有铜山又不能发财,这不是更奇怪么?”“你信不及我么?”步虚目光如电,一闪即逝,对曹鸨儿道:“我说说钱居士的前边的事——您日月角俱都发暗,六岁丧母,十岁丧父。死不同年,但同月同日。生不同年,但死却同岁,命中之奇无比。你是跟着叔父母长大的,十九岁进学,你才知道他们不是生身父母。你后头的官途我不说,你发际压眉,天庭不阔,主有水厄。你至少在水中被淹过三次,不知可是有的?你在叔父家九年,待你如亲子,但婶娘后来生了双胞胎弟弟,就生了逐你出门的心。你离家这么多年没有回去过。也为这点遗憾。但你这一来,九年养育之恩就抛了,这叫忘人大恩,计人小过,所以上天有削禄之罚。十年运消,你当急流勇退,回报这九年之情,此生方得平安呢!”钱度愈听愈是佩服莫名,连这些鲜为人知的心事他都一一点透。他脸红了一下,呷茶掩饰道:“先生高明!我说过不计较言辞的。不过,我至今无嗣,还请先生指点迷津,怎样才能破解,怎样才能得个儿子?”
“凡事都有个天理。做有子事无无子之理,做无子事无有子之理。”步虚说道,“你命中原有一子。可惜你杀人太多,门前墓道冤魂充塞,没有谁敢去投胎。我为你书一道符,你寄回家中,或接你妻子出来,为她焚符,用雄黄酒灌服了,再看怎么样。”说罢起身,至桌边提起朱砂笔,略一属思,笔走龙蛇画了一道符。交给钱度。钱度小心双手接过,折起放进袖中,顺手取出五两一个南京锞子放在案上,说道:“些须香火之资,不成敬意。愿与道长为俗交道友,异日一定上庙致谢,还有许多请教处。”步虚也不逊辞,欣然接银,对曹鸨儿道:“方才进门时钱爷劝你的话都是至理名言,那里头带着‘利’字,不是我道门宗法,但其中仁爱慈悲却是天理。我看了你这处宅子,原来也是乱坟岗。要不是别家织坊天天有逼人致死的,有替代处,你这里早就出大事了。今夜既无法事,你着两个人送我回上清观,我在观里心净,为你这里消愆,也为钱爷祛一祛积秽。”说罢起身辞去。钱曹直送到小巷里,看着史成派两个小厮掌灯送了远去。
钱度跟曹鸨儿回来,看表时正指亥正三刻,曹氏又要来果茶,说了一会子步虚,又说起芸芸。钱度又细问芸芸别后情形,才知道是难产后血崩。这是医家棘手的病儿,他也只好认命。又听曹氏说芸芸临终念叨自己,怕被铜山矿工打死在云南,钱度又坠下泪来。曹鸨儿行院里混了十八年的人,最会使小意儿,一边安慰钱度,一边又取点心,又拧热毛巾伏侍钱度,说得钱度又欢喜起来。曹鸨儿便乘机入港,颦首眉头娇笑道:“钱爷,你也太痴了!人死如灯灭,生前尽心待她就是有情的了。何必太伤心?身子骨儿要紧!”说着便挨擦上来,用汗巾子给钱度揩汗,有意无意间用胸部轻压钱度肩头。钱度是个单身在外的男子,也不禁多少有点动心。因笑道:“我看你有点浪上来了。今儿我没心情呢!回去睡觉吧!”
“回去我是寡女,你就成了孤男。”曹鸨儿抿嘴儿一笑,“那多寂寞呢?你要嫌我不好看,咱们猜谜儿说笑耍子,瞌睡了就睡,如何?”钱度一向没在她身上留心,此时灯下看,曹鸨儿不足四十岁的人,削肩细腰,胸乳高耸,腕臂如牙玉般洁白细腻,眼角有点鱼鳞细纹,灯下根本看不出来。此时那婆娘上了**,双颊泛红,双眸传情。钱度笑道:“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呐!老板接客,一定别有风味。”曹鸨儿似胶股糖一样,稀软地粘在钱度身上,“噗”地吹熄了灯,“来吧……这是五百年的缘分……”
钱度怪叫一声,猛地将她压在身下……
[1]
摇头大老爷:即“同知”,因其地位略低于知府,没有实际权力,县官们见他要行礼,但背后却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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