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天

第二百七十七章 胚胎


    周莞昭在宋川白怀疑的眼神中停了停,接着站直了身子,又恢复了她威严的样子,习惯性的抬起下巴,目光注视着宋川白,竟然与十几年前那坚定倔强又野心勃勃的姑娘一无二致:“即便是如今已经变成了这般局面,你要问朕后不后悔,朕即便曾恼过这么多年来犯的错,也绝不后悔当初与於菟交易的决定。是他们偏要引狼入室,是他们偏要教我去当替死鬼。我死与天下生民何关,天下生民又与我何关?”
    她说着冷冷笑起来,撩起自己的两袖,露出下面如同蜂巢一般,开始烂出密密麻麻孔洞的皮肤。
    宋川白眼瞳一缩,彭荣更是不忍地撇过头去。
    “朕当年问姜利言,这副抢来的皮囊能用多久?姜利言说,缝补可接。朕又问,若是不补呢?他说,大厦将倾之时而已。”
    实际上当年姜利言已经非常明了的把话说出来了,那就是大周绝对维持不到周莞昭死。
    她自己捅出来的烂摊子,终究还是要倒在她自己身上。
    若是姜利言再无意救她,周莞昭就是死路一条。
    可便是救她,也只不过是缝一个旧皮鼓一般,拿别人的命穿针引线了,来补上她一个短暂的亏空。
    这个他人,又保不准是什么身份。
    周莞昭轻轻抚过自己身上的孔洞,看上去令人毛骨悚然:“朕真的是大厦将倾而已了,恐怕再做不得什么。姜利言不愿意去修补朕,朕今日出来,回去怕是便不得自主。朕徒留兵力无用,将弥天司暗卫尽数都已经给了陈桐生,想必她也留给了你。怎么样,你愿不愿意......去做这件没有定数的事?”
    *
    顺着宫道向前,跨过门槛,就进入了青沐宫的主殿前院。
    陈桐生被门槛绊了个跟头,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她手中长刀仍在,但衣袖,以及衣裳下摆全被触手撕裂了,它们如同玩弄着掉入自己罗网中的猎物,并不很凌厉的攻击着她,却将她弄得狼狈不堪。
    然而每当陈桐生恼怒至极,意欲反击时,那些触手便会故技重施,对着她张开头部,露出内腔中令人惊骇无比的人脸。
    她身上布满了细密的伤痕,却没有任何一处的致命伤,这样的攻击方式使得陈桐生疑惑起来:它们究竟是想干什么?
    当陈桐生进入青沐宫主殿后,她忽然意识到,就像仇英驱赶那些宫人一样,这些触手也在驱赶她!它们刻意的把她赶进主殿来。
    殿内常年没有人气,但却也没有意料之中的灰尘,只是干净寂静,昏暗中青沐宫中的一切陈设都显得沉默而苍老,陈桐生摸索着走了几步,忽然耳边“轰隆------”一声,是触手拉开了门,在等她下去。
    陈桐生犹豫的站住,触手却不依不饶地缠住的她的腿脚向前挪动,她一旦挥起刀来,那些触手便瞬间四散开来,受到惊吓般冲她刷然一下再度张开头部露出人脸。如同作势恐吓的蛇类。
    这样无赖的方式,令陈桐生疲惫头疼不已。
    “伽拉......”
    它们再次细细地说。
    这声音非常令人毛骨悚然,尤其是当陈桐生对着那些脸时,骤然生出那声音其实来自那些人口中的感觉。她走的战战兢兢,而那些触手则包围着她,在她身后,脚边紧紧地跟着她。
    她一步一步地踩着石阶往下走,那石阶十分粗糙,光秃秃石壁,上面却镶嵌着价值连城的月明珠,灯台的位置有,但上面的烛灯已经熄灭了。
    陈桐生正面对上那些姿态各异的死人脸,被浮图草相互交缠着,粘连在一处,看上去一株浮图草上要长好几颗白骨脑袋,一颗颗牙齿零落在草堆里,腿骨与小臂骨交缠,死者难分难解。
    陈桐生并没有细看那浮图草的生存环境,因为那些触手催着她,挟着她继续向深处走去,它们为她打开了地下行宫的入口,不容拒绝地将她推了进去。
    为什么於菟不杀她?
    陈桐生想,还是要留到地下,自己亲自来?可这些触手代表的不就是它么?
    陈桐生被裹挟行走毕竟不自在,走下长阶时身子有些歪斜,下意识扶了一把墙壁,却被刮的手心鲜血淋漓。陈桐生愕然地对着上头的一点月明珠的光亮看去,只见四周铁石嶙峋,就连墙上,也是锋利粘连的铁荆棘,动辄能扯下人一片皮来。
    陈桐生没带火折子,但触手却如有人识一般,她身后喀喀几声响,那是触手直接将后头地下室墙壁上的月明珠撬了下来,举到陈桐生身边为她照明。
    陈桐生面前便显露出一个铁铸铜打的世界,铁荆棘密布,就连面前装模作样铺就的道路,走上前也是冰冷坚硬,由铜水浇筑而就。四周水汽淋漓,月明珠在这样的环境下很快蒙了一层朦胧水雾,陈桐生揉了揉眼睛,只觉得湿气渗得人不舒服。
    有细细的触手来吮她手心里的血,被陈桐生一把抽开了去,那触手翻到过去,半空中一拐,竟然悉悉索索地抖着,整个地下回荡着嘤咛般小小的哭声。
    於菟的行为越来越像一个人了。
    可伽拉却不在此处。
    伽拉死了千百年了,她留下来的那么些力量,被代代传下来,到了陈桐生这里,反复消耗,陈桐生已经很久没有梦见过,或者在幻视中见过伽拉。那个提着巨大弓箭背负愁苦行走的神灵,让自己过的狼狈不堪,毫无传说中神仙的飘然仙气。
    陈桐生觉得伽拉或许已经消失了。
    她手里的武器,无论是刀也罢,长鞭也罢,其实在於菟本体面前都只是摆设一样的小玩意儿。陈桐生见识过远古时期伽拉与於菟的对决,她知道那是怎样骇人的场景。伽拉甚至已经完全脱离了人形,而变成了比於菟更为扭曲的怪物,似水似云,似鬼似妖,双方之间的厮杀脱去了一切后世衍生出的花样,仅仅是原始的吞食。
    伽拉吞下了於菟,却无法消化它,最终又不得不将它吐了出来。
    或者说,於菟从伽拉肚腹破出,重新回到了地下去。
    当时的於菟,还是已经丧失牧羊人,神智尽失的於菟,如今它若是恢复了人一般的神智,又拥有着那样强大的力量,几乎没有人再能够撼动它了。
    陈桐生惴惴不安,真正到了要直面於菟的时候,说不怕那就是不可能的。
    这里用嶙峋的铁石模仿着花丛草堆,看的时间久了,陈桐生忽然认出来,这里的布置,按照的赫然是当年北朝的制式。
    每一条道路,每一处灌木林,都是按当年御书房四周的制式,几乎没有差别。
    难道於菟也会思乡么?
    陈桐生混乱地想。
    她一直以为於菟生存的地方,足够它休养生息就行了,没想过它还会给自己搞这些装模作样的东西。
    地下难以真正复制地上的行宫,因此地下的书房是无顶无檐的。铜铁也难以浇筑出一个成型的大型宫殿,因此这里就好似一个建工草图,只有看着周围的摆设,陈桐生才辨认出来,自己已经走进了御书房。
    突起的地方是桌椅,屏风,铜灯等等摆设,浇筑者看来水平相当有限,做出来的东西样貌模糊不清,不凭借记忆回忆,一般人看上去就只是一坨一坨的铁块。
    陈桐生记得这里就是於菟从地下显身的地方,看来它竟然意外的恋旧,不太认可大周的宫殿制式。
    触手上生满了碎铁一般的细鳞,毫无顾忌地在锋利的铁石上滑行,发出相互摩擦时刺耳的声音。
    陈桐生皱了眉,这些触手却相当惬意,软软的来勾陈桐生,又推她走,又拉着她不让走,最终陈桐生走进宫殿深处,看见根根巨大而粗壮的触手自四面八方延申而来,最终又交缠在一起,编织成了一个厚实的笼子似的,从那层叠的囚笼中,透出一点不同寻常的光亮来。
    陈桐生一下子站住了,面前的东西给她一种茧的感觉,里面仿佛正在孵化什么可怕的东西。
    一直拉着她的触手此时显露出了另外一种态度,它们在陈桐生眼前妙曼轻舞,又分出数根去,一点点扒开那个茧。它们这副姿态,让陈桐生毫无由来的,莫名其妙地感觉这些触手仿佛是在欣喜而又满怀期待的害羞着,即将要为陈桐生揭秘不可为外人道的,小女儿家的秘密。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荒唐了,陈桐生一阵一阵的激灵,从手指尖麻到心口,当层层叠叠的触手被拨开,陈桐生在茧的深处看见了一张脸。
    茧中包裹着半透明蓝膜,陈桐生终于明白了着潮湿的水汽从何而来,越是内部的触手,看上去越是丰盈,像是灌满了水的羊肠。滴滴答答,潮湿的水汽随着触手绽开的动作铺面而来,简直像是一场蒙蒙细雨。
    一个干燥的地方是无法孕育生命的,这就是於菟孕育牧羊人的地方!
    蓝膜后的人影模糊,只有头部贴近蓝膜,于是能看清一点那牧羊人的脸,陈桐生完全让骇住了,为自己的猜想,也为着於菟的大胆与坦然,她一动不动地盯着看了很久,辨认出来那个牧羊人的年纪还很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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