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花瓶

汽车穿过闹市驶向郊区，在笔直的公路上急驰几分钟后，便拐向了一片火红的枫林，在那枫林间有一条被修砌得极为干净平整的柏油路。汽车顺着柏油路蜿蜒而上，很快，我便在路的尽头看到了一幢白色的三层小别墅。
    那里，就是文浩的家了吗？
    房子很漂亮，环境也很不错，可是，似乎太安静了些。
    汽车渐渐驶近，我才发现原来那房子竟是座落在一座类似庄园的大院里面的，由于围墙被枫林挡住，起初我并没有看见。围墙中间是一扇镂花的大铁门。梅叔叔按了几声喇叭，那铁门便自动开了。
    进入到里面，又忽然发现这墙内的风情与墙外的竟是如此的不同。
    墙外此时正落叶飘飞的秋日，一片火红让人目炫；而墙内，却满是苍翠的树木与绚烂的鲜花，那幢白色三层楼房，就掩映其中。周围，还有游泳池，网球场，篮球架……空气是凉凉的，入眼的一切都是雅致的，这里似乎什么都不缺，却又偏让人感觉略有不足。汽车从房后绕过驶向车库的时候，我看到房子一侧还修了个漂亮的小鱼塘，鱼塘上面有座拱桥，周围，种着几树秀竹，夕阳正将竹影投进湖心，风一吹，波摇影碎，恍惚中，竟疑时光是否交错，既有金光粼粼，又见凄凄斑驳。
    我想生活在这里面的人，如果不出门，恐怕连四季的变化都感受不到吧？
    鱼塘后面，是花圃，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花花草草在这里争奇斗艳，开得极是灿烂。空气中，到处弥漫着花的香味，树的清新，只可惜，如此美景，却似乎无人欣赏。进来这一会，我还没见到过一个人。
    终于，我知道这里缺少的是什么了，少的是人气。够舒适，却不够温馨。
    车子在车库一停下，便有人过来开门了，一个身穿制服的中年男人向我微微点头致意后，就将我领至前门，接着又将我领至正厅。
    这楼房从外面看不大，进来了才知道别有天地。豪华是无疑的，却不同于我在那些港台电视剧里面见到的某些大富豪所住的那种房子的大气华丽，而是特别的素雅，整体风格比较简洁明亮，没有多过的装饰和摆设，颜色以黑白为基调，一如正坐在沙发上那个主人，透着冷酷与强硬。
    我忽然有点害怕，双腿竟不由自主地开始打颤。
    从我走进来的那一刻起，他的眼皮始终没抬起来过。他闲适地坐在沙发上，翘着腿，一种说不出来的威严气势正由内而外地隐隐散发，让人不敢直视。
    我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坐吧！”他指了指旁边的沙发，然后对我微笑。
    原以为他会一直那样冷眼看我，想不到他居然会对我微笑，而且，语气亲切，丝毫没有表现出那种居高临下的态度，也没有盛气凌人，就像一个普通的长辈一样。这让我终于觉得放松一些了。
    管家将我送进来后便自动退出去了，偌大的客厅里面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没见到文浩。他在干嘛呢？我想东张西望，却又怕人家觉得我失礼。这么大的房子，到底住了几个人啊？我摸摸肩膀，觉得有点冷。
    “你就是胡蝶吧？”他问我。
    我“嗯”了一声，不敢抬头。
    我听见他笑了一下：“怎么我长得很吓人吗？像老虎还是像狮子？”
    “啊？”我眨了眨眼睛：“没有啊！”
    “那你为什么怕得连头都不敢抬？”他说着笑得格外亲切：“我们只是聊聊，你不用那么紧张！”
    只是聊聊而已吗？不审我？我小心翼翼地把头抬起来，悄悄打量他。
    其实，文大董事长还是挺帅的，我几乎可以从他现在的容貌上窥出他年轻时的样子，应该与文浩现在很像，虽然已年过四十，但岁月并没有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即使眼角有些皱纹，额头也不再光洁，也丝毫无损他那种无法抵挡的成熟魅力。他的眼睛不够明亮清澈，却时时透着精光，挂在脸上的笑容亲和却掩不住威严，让你放松的同时却也提醒你不要忽视那隐藏在笑容背后的危险。
    “最近，你与小宇的事情，不但在你们俩的学校被传得沸沸扬扬，现在连我们公司内部，也是人人交头接耳！小丫头，你的本事不小啊！以前有那么多想亲近小宇的女孩子，全都被他拒于千里之外了，而你，是个例外！”他终于切入正题了。
    果然是大领导，说话都带不含糊的，既不拐弯抹角，也不拖泥带水，直接就这么把我带到了话题中心。文大董事长说这话时仍然面带微笑，但语气却平静得紧，让我听不出情绪。
    这使我又开始紧张了，我连连摆手，“文叔叔您误会了，我跟文浩只是普通朋友，真的！外面那些传言都是假的！您要是不信可以去查，您这么英名，应该不会被那些乱七八糟的传言蒙蔽的吧？”
    文康呵呵大笑，“你倒也算是伶牙俐齿了！外面的传言我当然不会随便相信，但我相信小梅！”说着，喝了口放在前面茶几上的茶，也对我指了指我面前的一杯果汁，“你也别客气！我说了，我找你来，只是想跟你聊聊。”
    我点点头，虽松了口气，却仍是一动不敢动。
    他刚才说小梅？小梅是谁啊？我想了老半天，才终于想通，“他说的该不会是梅司机吧？”
    呃，为什么我突然觉得这个称呼这么好笑呢？呵呵！我揉了揉鼻子，渐渐忘了紧张。
    “你不但可以让小浩不讨厌你，还跟你一起出去玩，在我看来，真的是很难得。小浩的脾气我最了解，他很不懂事，而且任性，受得了他的人，通常也没有几个！你们可以这么融洽的相处，我很好奇，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的语气听起来像个讨教问题的学生，加上他几句话说到我心坎里去了，我一忘形，开始口无遮拦。“他哪里只是任性和不懂事啊，他简直就是个没长大没人教没人管的小孩子！花钱大手大脚，对人极不礼貌和尊重，也不知道关心人迁就人，总是以自我为中心，别人不服他，他就发少爷脾气，好像他所做的一切是理所当然，别人干什么都不对……”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发现他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我，我忽然被吓出一声冷汗，我刚才说文浩没人管没人教，是不是连带着把他老人家也说进去了？他——不会发怒吧？
    “说！接着说！”文康呵呵地笑，“你放心，你有表达你看法的权利！我不会生气的！”
    “嘿嘿，不好意思！”我摸摸头，不自觉地端起面前的果汁喝了一口。
    虽然他同文浩一样喜欢向人发号施令，也喜欢以自我为中心，但他理智豁达，不随意指责，不专横独断。仅是这一点，就让我觉得很难得！
    “文浩身上的缺点确实有很多，老实说，有时候我也受不了他，常常被他气得想吐血，不过后来我才渐渐明白，那不是他的错。文浩从小被人服侍着长大，他说什么别人听什么，渐渐地，他就以为自己便是真理了，自己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他做错了事情也没人告诉他不对。所以实际上文浩也很单纯，他没有心机，总是由着性子来，想到什么做什么，他很容易使我生气，但也很容易使我开心起来。文浩表面上看起来很幸福，因为他几乎要什么有什么，可他没有朋友，很孤独。也许有不少想与文浩结交的人，可他们都带着太强的目的性，文浩那么聪明，怎么可能察觉不到？因此很多人都说他冷，说他是冰山王子，其实不是这样，文浩他很想有人来温暖他，来真诚地关心他。我一开始接触文浩的时候也是有目的的，所以文浩也很讨厌我，我也不明白文浩为什么后来还是会愿意与我接触，大概我不像其它人那样迁就他，事事顺着他，还老对他凶巴巴的，所以令他感到新鲜和有趣吧！也许过一阵子，新鲜感一过，他就会烦我了。”我一口气说了很多话，讲到最后的时候，心情也跟着低落起来，我不希望文浩会有烦我的那一天。
    “不！我不会觉得你烦的！”一个低沉但不失响亮的声音忽然从头顶上方传来，我被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文浩正站在二楼的前廊上，双手撑着栏杆往下看着我。
    他——他在那儿站了多久了？我刚才的话，不会全都被他听到了吧？天那！我说了他那么多坏话——
    啊，好心虚啊！
    谁知文浩似乎并不计较这些，他将视线在我身上停留片刻，便转而放到了他父亲身上，声音里带着浓浓的不满，“爸爸！您让胡蝶到我们家来，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
    文康收起方才对我的那种和蔼态度，视线严厉地扫过去，“我做什么事情不需要请示你！”
    “可胡蝶是我的朋友！”文浩抬高声音。
    “那又如何？现在她是我客人！”文康的语气也加重了。
    “那您至少也该在胡蝶来了之后通知我，让我下来！”
    “我跟我的客人谈话，让你下来干什么？给我做文书吗？”
    默……这两父子，说话怎么跟谈判似的？
    文浩咬住下唇不语了。看来姜还是老的辣，想同自己的父亲斗，他还是差了那么一截儿。
    “回去！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跟客人谈话的时候，没叫你你不可以出来！更不可以偷听！”文康开始对他下达命令。文浩站着不动，却也不出声。
    看这两父子僵持着，我忍耐不住朝楼上大声喊道，“文浩，我呆会可不可以上去找你玩啊？”
    文浩这才讷讷地松口了，“那——那你们谈快点！”说完，便不情不愿地嘟着嘴走开了。
    文浩一走，文康那幅严肃的面具便卸了下来，他扬起嘴角笑了笑，转而移回目光重新看向我，“呵呵，看来你是真的很了解他啊！”
    他的思维跳得太快，我有些跟不上，想了一会，然后摇头道，“文叔叔，其实不是我了解他，而是因为文浩本来就是个很简单的人，作为他的父亲，您应该比我更清楚。”
    他点点头，叹道，“你说的没错！作为小浩的父亲，我确实应该很了解他，而我也一直以为自己是了解他的，但现在看来，我是想错了。我没有教育好他，也不够关心他啊！”
    “在生意场上，您是个呼风唤雨的人，但在这个家里，您只是文浩的父亲。”我笑着对他说。
    文康颇具玩味地看了我一会，接着端起茶杯来小抿了一口，“刚进这门的时候你还很紧张，现在怎么敢跟我说这样的话了？你就不怕我生气？”
    我摇头，“不怕了！开始害怕是因为不了解您今天请我来的目的，也不了解您的为人，现在，我虽然仍不够了解您，也并不明白您今天请我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但有一点我可以确定，就是，您是一个讲道理的人！”
    文康听罢，爽朗地呵呵大笑起来，“我就知道我儿子的眼光不会差到哪里去，你很聪明！”
    我愣了一下，醒悟过来便觉得脸红，“您是第一个说我聪明的人！”
    文康摆摆手，对这个问题似乎不想作太多的争论，“不管怎样，小宇交你这个朋友，我现在很放心！”
    一听这话，我开心得不知如何是好，以至于忘形地从沙发上跳了起来，“真的吗？您不反对我跟他做朋友？”
    文康示意我坐下，然后接着说道，“对于小浩，其实我有很多亏欠，因为生意太忙，从小到大我都没有怎么管过他。我为他请了最好的老师，教他各种技能，然后让他每个月月底向我汇报成绩。做得好就奖励，做得不好就处罚，所以小浩一直很恨我，也很怕我。我们父子俩的感情，淡薄啊！”文康说到这里，摇摇头叹了口气，“小浩一生下来他妈妈就去世了，我之所以对他那么忽略，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出于这里，我很爱他妈妈，他妈妈的死。当初给我的打击也很大，有一段时间我根本不想看到小浩，因为一看他我就会想起他母亲。小浩渐渐长大后，开始知道一些事情，他一直觉得是他害死自己母亲的，所以对他母亲很内疚。想必有些事情小浩已经告诉过你了，我最近有再婚的打算，小浩不愿接受这个事实，对此很抗拒，因为此事，前几天还闹离家出走，他也更恨我了。其实，我很爱这个孩子，也许是我表达的方式不对吧！有时候，很想跟他坐下来好好谈谈，可是两人一坐到一起，谈不了几句他就开始表现出反抗情绪，我为了约束他，只有采取强制手段，这样一来，父子关系更僵！我看我是做不了一个好父亲了。不过，为了他，能做的事情，我仍然尽力会去做，小浩很喜欢你这个朋友，所以，我也希望你能够一直呆在他身边，也算是，给他一些补偿吧！”
    听完这些，我终于明白一些事情了。原来文叔叔今天找我来，就只是要我好好地跟文浩做朋友吗？这么说，他也没有误会我跟文浩之间的关系？
    可是，真的就只是这样？真有这么简单？
    我沉默着，不说话。
    我在思考。
    别笑话我！笨人也有思考的时候，尽管我绞尽了脑汁到最后什么也没想出来。
    “另外，还有一件事情！”他又说。
    果然没那么简单。我抬头看他，正襟危坐。
    “你现在是在天明高中吧？”他问。
    我点点头，这有什么问题吗？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转学到安阳高中，那样，小浩有更多的时间与你相处！”他笑说。
    我皱起眉。
    这个好处，的确很让人心动！因为我也想多一点时间跟文浩在一起，而且，在安阳读书，听起来是多么让人羡慕的一件事情？可是，我为什么要转学呢？这样一来，不更告诉别人我与文浩真是男女朋友的关系了吗？虽然我现在很喜欢他，可我还是比较愿意与他正常的发展和交往，这样刻意撮合，会不会起反效果？还有，更重要的是，我不想授人以柄，让人误会我与文浩做朋友是图他什么。
    我摇头，说：“不愿意！”
    文叔叔很不理解，“为什么？一切学费我都可以帮你出！”
    我突然想起了小学时学到的一则寓言，于是笑道：“文叔叔！您想揠苗助长吗？”
    文叔叔起初愣了一下，然后也笑了。沉吟一会，他又接着说道，“既然这样，那，我可以付你一些钱……！”
    我听了忽然很不高兴，果然还是跟我谈到钱了吗？看来有钱人都有这个毛病！可是，我家又不穷，我不缺钱花，我要他钱干什么？我说：“文叔叔！您的朋友都是花钱买来的吗？”
    文叔叔挑眉，毫不避讳地回答：“有些是，有些不是！”
    我无语了。
    我知道，有些事情，处在两个世界里的人，终究是无法互相理解的。
    于是，我也学着他的样子挑了下眉，然后说道，“可我是无价的！这钱您付不起！真要给我钱，那就麻烦您帮文浩把他欠我的三百块还我！”说着，我向他伸出手。
    他双眼一眯，又一次抚掌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