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山河

第二十五章 新的难题


    来自淮扬的巨船停在广陵码头的消息终于传到了李竹余的耳中,谁也不曾想到,那个远在淮扬的原欲鑫居然愿意花费巨资来搭救那些素不相识的人,数以百计的巨船从淮扬、临江、天海三地出发,只带足了食物和淡水,其他一律不带,只为了......救人。
    人们在看到那些巨舟的时候都跪地拜服,只觉得那是天神派来救世的使者,有的人惊叹错愕,久久不能回神,有的人兴奋,狂乱的手舞足蹈,更多的人掩面哭泣,与周围的亲人朋友相拥在一起。
    倒是那些码头工人骂骂咧咧,都在骂这个天杀的原欲鑫断了他们的财路,不过骂归骂,他们还是起身帮助那些急于上船的人搬起了行李。
    人们上船之后,在船首柜台验过身上财物,交过钱,便会在水手的带领下往船的更深处走去。
    这一百二十艘巨船像是一百二十间立于海上的大屋子,他们之间用木板链接,木板下方安装了可以活动的木扣,使木板刚好卡在女墙上,让行人行走时不至于因为海浪的摇晃而掉下去,同时又便于拆卸。
    人们在船与船之间穿梭,被合理的安排到那些空着的房间,并不是先上船的人就能被安排到好房间,青壮年一般都是现在甲板上等待,稍好的房间被优先安排给老幼妇孺和病人。
    当一条船的乘坐人数达到最大之后,那条船就会先行离开,如今离船靠岸过去一个时辰,才有六艘船乘满人即将离去,但这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之前那个年轻人说的验身查财物不过是个警告罢了,并不会多具体的查,只是船首负责登记的人随意扫一眼罢了,只是即使这样,居然还有人被抓住了。
    那个瘦的像猴似的男人捧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讪讪的笑着,看向周围的围住自己的这些水手,“没了没了,真没了。”
    一名水手黑着脸上前,一把把他抓起来,使劲抖搂,一个又一个钱袋便从他们的“肚子”里滚落出来,不等那个男人说话,水手便把全部钱袋收走了,最后又丢还一个给他,说,“依照之前订下的规矩,你财产的九成,我拿走了。”
    “大人!大人!这位爷,有话好商量!我......”
    那名水手转头瞪了他一眼,“规矩就是规矩,若是你不肯,那我们可以把钱全部归还于你,但你也得立刻下船,时间宝贵,要选什么,你自己决定。”
    男人看了看手上的钱袋,又看了看岸上那些把头都挤破的人,叹了口气,像一根焉了的黄瓜,锤头丧气的随着引路的水手离开了。
    李竹余站在远离人群的码头上看着这些人喃喃自语,“有救了......有救了啊!”
    《我有一卷鬼神图录》
    之前在船上喊话的年轻人不知何时来到了李竹余面前,他对着李竹余拱手行礼,“李大人,在下江天阔,暂时算是这支船队的头领。”
    “阁下千里迢迢从淮扬到广陵,救我广陵百姓于水火,请受在下一拜!”李竹余作势就要对着江天阔行拜礼,江天阔赶忙伸手一把扶住了他。
    “李大人言重了,快快请起,这一切不过是我们原老爷的安排罢了,按他的原话,‘搭救百姓不过举手而为,更主要是为了赚钱罢了。’”
    李竹余笑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船,“我看船上的旗子,诸位是来自淮扬,而你口中的原老爷就是淮扬的富贾原欲鑫原大人吧?”
    “正是。”
    “此去淮扬近千里,就是全程顺风昼夜不停行进也得二十天才能到广陵,来回就是一月有余,况且海路航行怎么可能一直顺风?阁下来到广陵想必花费时间不少于两个月吧?这支船队每天的开销就是一个巨大的数额,再加上工钱损耗,这一来一回,所耗金叶不下于五千枚吧?”
    江天阔沉默片刻,“所耗金叶确实不止五千,但我们的所耗时间不过一月。”
    “不过一月?怎么可能?!”
    “准确来说是二十二天,”江天阔顿了顿,又说,“我们昼夜不停航行,只不过夜晚会降下几张帆以降低速度,我们走的并不是常用的航路,而是‘始渊’,依靠着北上的‘寒开’洋流,虽然洋流减弱,但我们的速度还是加快了一倍有余,只是走那条航线的话我们得不到补给,需要带的食物和水就得多一些,其实我们三天前就该到了,只不过走出洋流稍微用了些时间。”
    “始渊......”李竹余倒吸一口凉气,“那条航线毫无参考可言,就算是经验丰富的水手也不能轻易辨别出方向,你们走那条道,不怕迷失在始渊里吗?”
    “星象,我们靠星象辨别方位,我从十岁开始学习星象,至今已经有十四年了,这也是我被选为船队头领的原因。”
    “原来是个少年天才,”李竹余忍不住再次拱手致意,“星象学入门虽易,但精通却十分困难,可即使你精通星象,若是遇上阴天该如何?在始渊中航行,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说不定等天上乌云散去,你们已经偏离原本的航线几百里了。”
    江天阔忽然大笑,“我也是在赌啊,赌我不会遇上阴天,而我的赌运一直都很好。”
    “哈哈哈哈,果然是少年英雄啊!”李竹余伸手拍了拍江天阔的肩膀,“还是个勇气过人的少年英雄!”
    江天阔拱手称谢,“在下可算不得少年了,早就过了被称作少年的那个年纪,”然后他又话锋一转,“李大人,我刚刚粗略的算了一下,码头上大概聚集了两万人,城中应该还有很多百姓才对,我们这次不带任何货物,只带人和淡水、食物,可容纳八万七千八百人,您可以吩咐你的人到城中通知百姓到码头来乘坐船只离开,可以带上最低限度的行李,当然守城将士的家眷优先,只要是守城将士的家
    眷,我们不收任何船票钱。”
    “好!好!”李竹余激动起来,立刻转头对着身后的侍卫说,“刚刚的话都听清楚了吗?快派人去城里通知百姓!”
    “是!”
    “广陵港本是个深水良港,主副码头加起来能容纳几十艘船同时装卸货物,但这次我们派来的船已经不是大可以形容的了,不能同之前的一概而论,就是主码头兴源码头也只能容纳堪堪九艘船,剩下的船只能在码头外暂作停留,离下次涨潮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到时我们会让最外围载满百姓的船先走,若是没有载满,只能等下一次涨潮,我听说太平军将要攻城,不知李大人可知,他们攻城的时间?”
    提到攻城,李竹余皱起了眉,他叹了口气,说,“暂时不知,但应该是快了,只希望在我们把百姓送走之前,他们不要发动攻城。”
    江天阔点点头,“每一次涨潮我们可以送走大概三十艘船,但这是载满人的前提下,也就是说,我们至少还需要两天的时间才能把人全被送走,若是到时他们攻城,就全仰仗李大人和您手下的守城将士了。”
    李竹余点点头,语气凝重,“我会尽力,所以也请江老弟......务必将我广陵百姓平安送出。”
    “自然。”
    “那我就先回去再加强一下城防,告辞。”
    “告辞。”
    ......
    ......
    天福十二年,九月二十九。
    一天前。
    太平天军已经把营地驻扎到了城外十里的地方,他们如此大胆冒进,是断定广陵城内的守军不敢出来应战,就算他们出来,失去了城墙的庇护,等待他们的也只有被击溃的命运罢了。
    曹荣,太平十将之一,排名第六。
    他走出军帐,却没有带任何一名护卫,只骑着他那匹纯血的北陆战马,信步出营,径直往广陵城的方向走去。
    “曹将军这是......”
    他身后的士兵议论纷纷,却无一人上前,即使是曹荣的亲信,除非有事,也不会轻易靠近他,因为冒失打搅了他心情而被斩下头颅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如今他做出这样奇怪的举动,众人虽然心底好奇,却还是不敢上去询问。
    只是他这次出营连武器也未带,他到底是想干什么?
    战马带着曹荣一路前行,眼看着离广陵城的城墙越来越近,依稀可见城头上的士兵张弓搭箭,他却忽然停下了,不多不少,正好三百步,三百步的距离他的声音正好可以传到那边,而箭又不可能射中自己。
    “算上今天,三日后,我们将会攻城,城破,人尽灭。”
    “若你们在今日太阳落下之前打开城门,献上官印,那顺从者,可活。”
    “话我放在这,要怎么选,选择权在你们手中。”
    曹荣轻轻拍了拍身下躁动的马,抬眼淡淡的扫了一眼城墙,城墙上的士兵探头探脑,却没有一个人敢射出一箭。
    “他娘的!这个狗日的,要是再往前两步,老子一箭射死他!”说话的是守城副将赵伍,脾气大,性子烈的很,手下的亲兵跟他一样都是些暴脾气的主,个个能打。
    “行了行了,收起来吧,射又射不中。”这次说话的是个老兵油子,张昌鱼,是个小小的什长,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一道又一道褶子,其间夹杂着几个刀疤,也是个在战场上经历过生死的人,他拍了拍赵伍的肩膀,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说,“我很久之前遇到过一个有意思的小家伙,要是他,说不定能射中。”
    “吹吧你,”赵伍骂骂咧咧的把弓丢在一边,满脸怒气的瞪着城下的曹荣,“从城墙到那个狗东西站的地方,至少三百步,天下箭能射出三百步的人有几个?就算箭射出三百步,箭的劲到他面前的时候早就卸光了,连他的铠甲都穿不透,射中了又有什么用?”
    “你不懂啊,”张昌鱼眯着眼睛,一脸意味深长,“天下偌大,什么人才都会有,那是神仙给他们的天赋,我们这些普通人,不亲眼见过的话,永远也想不通的。”
    赵伍愣了一下,随即又骂起来,“你小子还能出来两句文绉绉的话?真是狗嘴里吐出象牙来了。”
    “算喽算喽,我不跟你扯,我去巡视一道嘿。”张昌鱼转过身挥着手,走路的姿势像个外出逛街的老大爷,慢慢悠悠的离开了。
    城下的曹荣此时也调转马头,与来时一样,缓缓离开了。
    “头,你说我们要是降了......”说出这句话的刚入伍不久的新兵,他不了解赵伍的脾气,要是了解的话,他肯定是不敢问出这句话的。
    “降?”赵伍回头忽然一脚踹在那名新兵胸口上,“降你的头!前面几个郡怎么做的你看不到?你忘了第一个投降的那个郡的下场了吗?捧着官印出城的郡守当场就被一刀砍下头颅,城内士兵一个不留,百姓中成年男子全部被杀,女子年老者杀,只留下对他们有用的人,充作奴隶,充作军妓,你是想活着给他们当奴隶?”
    赵伍一把抓起新兵的衣领,把他那张大脸紧紧贴着新兵,他们四目相对,新兵被吓得说不出话,结巴了半天,却一个字也没有吐出来。
    “行了,老赵,你别吓他了,这小子刚入军,还没见过什么世面。”一名百夫长赶紧出来劝。
    赵伍这才松开手,冷哼一声,“小子,你记住了,要是你不想给人当奴隶,不想看着自己的家人变得生不如死活在地狱里,刚刚那种想法,你最好永远都不要有!”
    ......
    ......
    片刻后,太平天军大营。
    “大哥,情况如何?”曹兴笑
    着迎上来,一把揽过兄长的肩膀。
    曹兴在太平十将中排行第七,使一柄偃月刀,他虽排名在兄长之下,武力却是强过兄长曹荣的,只是相比兄长的狠厉阴翳,他鲁莽好战,威慑力也就不足以比肩曹荣了。值得一提的是他们兄弟二人合力的战力出奇的高,虽仍不敌稳坐第一把交椅的何雁栖,却可以胜过其他太平十将任意两人的组合。
    至于何雁栖,就连后世之人提到都会赞他,“真乃奇人也!”
    “看样子,他们应该是不打算降了。”曹荣坐在属于自己的椅子上,淡淡的扫视周围一圈,只到了七个人,除去战死的徐康,何雁栖也一如往常,没来,剩下的那头肥猪,多半又在自己的帐篷里醉生梦死吧。
    这座大帐是专门为了给他们议事而设立的,真正领导的那几个掌事人很少直接干涉他们关于每场战争的决策,表面上看,太平十将才是真正领导太平天军的人,但太平天军内部的关系,远远比这复杂。
    “他们敢不降?”曹兴还是嬉皮笑脸。
    “还是上次事件的影响,”曹荣说这话的时候抬头淡淡的看了一眼角落里的夏侯涥,“他们想降,但是不敢降。”
    夏侯涥从黑暗中起身,冷冷地说,“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字面上的意思罢了。”曹荣把玩着手里的小物件,连看也不看夏侯涥,倒是曹兴收敛起笑容,恶狠狠的瞪着夏侯涥,全身肌肉隆起,似乎只要夏侯涥有任何异动,他就会立刻暴起杀人。
    夏侯涥自知敌不过曹荣曹兴兄弟二人,便冷哼一声,重新隐匿回了黑暗里。
    “也好,不降便不降,正好我最近......我那柄刀,又该磨了。”一个阴森的声音从角落中传来,众人转头,才看到了那个抱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宽刃大刀蜷缩在角落里的身影,那巨大的刀身与他瘦小的身躯格格不入,像是一只猴子抓着一根巨木,可他抱着那柄刀,就像是抱着自己心爱的孩子。
    这个像是志怪演义才存在的人名叫章刻,喜欢用人血磨刀,而他加入太平天军的理由,是某位掌事者许诺他,只要加入那他磨刀的人血,要多少,有多少。
    在战场上他总是走到那些还存有余温的尸体面前,拿出那块用了不知道多少年、被血洗礼到散发出血腥味的磨刀石,放血、磨刀。因为从未展现过真正实力,或者说,他从未出过手,他的排行在太平十将中排最末尾,下面甚至还有声音,说他不配担任太平十将,不过是尸位素餐,白占一个珍贵的、供人享乐、受万人敬仰的位置罢了,只是当初找到他的那个掌事人力排众议,他才得以留下。
    “又可以磨刀了啊。”章刻忽然起身,拖着那柄锈迹斑斑的宽刃大刀,像是来自黄泉的鬼魂。
    直到他走出大帐,那柄刀完全暴露在阳光下,其余的人才注意到刀身上的根本不是什么锈迹,而是多年以血磨刀,在刀上留下的血斑。
    曹兴一阵恶寒,看着章刻离开的方向幽幽的说,“这个人,不会真的是来自黄泉的鬼吧?”
    ......
    ......
    入夜,天地重归于寂静。
    但船上的忙碌并未停止,江天阔一行人聚在船队中最大的吞海巨舟上,激烈的讨论。
    “我们带不走所有人的。”江天阔说出了最严重的问题,“广陵百姓十五万,军士九千一百,我们的船只能带走七万五千人,也就是......一半。”
    “那就以军士家属优先,然后是青壮年,以及工匠、手艺人。”一个跟江天阔年纪相仿的人提出了建议。
    “嗯,可行,可是剩下的人该怎么办?这个才是最为严峻的问题,”江天阔抬起头了环顾众人,“剩下七万五千人,在得知自己走不了之后,他们会怎么样?是安然接受,还是......暴动?”
    船舱忽然就沉寂下来,他们不敢想象如果那七万五千人如果集体暴动会怎么样。
    良久,江天阔终于出声了,“好了,这些我自有办法,明天我再去找李大人商量,今天就先到此,这两天船上的事物还要仰仗各位。”
    众人无声的抱拳,一齐离开了。
    而在广陵城中,一处普通的宅院。
    “噌,噌,噌……”
    四下无人,寂寂无声,只有这渗人的刀与磨石的碰撞声,一下,一下,又一下,磨的人心悸,磨的人心慌,总觉得那是无常索命的丧钟声。
    他又在磨刀,不过这次不是那把杀猪刀,而是一柄制式长刀,厚重的刀身被铁锈覆盖,刀柄上的红绸子也已经腐朽脱落,要是把这柄刀丢在路上,说不定叫花子都不愿意去捡。
    他就这样一直磨啊磨,磨到月亮落下太阳升起,磨到铁锈全部消失,磨到刀刃重新变得锋利。
    他又找来白布条,一道一道仔仔细细的包裹住刀柄,举起刀随意的挥舞两下,似乎有些不满意,便又重新俯下身去磨起刀来。
    即便磨去了铁锈,绑上了布条,刀看上去还是一样普通,甚至还不如铁器铺子卖的那种,但如果是个真正懂武器的人,在看到这柄刀时一定会赞叹,因为这是出自晋南段家的刀,段家的刀,每一柄都是世上不可多得的宝物,至于为什么,谁也说不清,只有当你握住那柄刀的时候,才能感觉到那柄刀的特别之处。
    良久,磨刀的声音终于消失了,他缓缓起身,在月下与刀翩翩起舞,此刻他不再是杀猪的屠夫,而是一名舞者,一名武士,他与刀完美的贴合在一起,刀不再是刀,而是原本就生长在他身上的器官。
    月影、刀光。
    那个死在了十三年前的人,在今夜又重新活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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