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下)

第16章


宋钢被林红父亲赶出去了十多米,林红父亲站住脚,指着他说:“走远点,别再让我见到你。”
    林红的父亲回到屋里,说把那个傻瓜赶走了,把那个傻瓜赶走比赶鸭子下河困难多了,那个傻瓜走一步就回一次头,那个傻瓜站着不动好比是灰尘……毛主席说得好:扫帚不到,灰尘就不会自动跑掉。林红父亲一口气说出了七个傻瓜,林红听到第七个“傻瓜”,心里不舒服了,她扭过头去,嘟哝着说:“人家也不是傻瓜,人家就是忠厚。”
    林红的父亲对林红的母亲眨了眨眼睛,偷偷笑着走了出去,走到了院子里,这时一个邻居从外面买了油条回来,他对林红父亲说:“刚才被你赶走的那个人又站在那里了。”
    “真的?”
    林红父亲说着回到了屋里,悄悄走到了窗前,撩起窗帘往外面张望,果然看到了宋钢,他笑着让林红母亲也来看一眼。林红母亲凑上去,看到宋钢低垂着脑袋站在那里,一副丧魂落魄的模样。林红母亲也忍不住笑了,她对女儿说:“那个宋钢又来了。”
    林红看着父母脸上的怪笑,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些什么。她侧过身去,面对着墙壁,不让父母看到她的脸。这时她又想起了昨晚的事,气又上来了,她说:“别理他。”
    林红母亲说:“你不理他,他就一直这么站下去。”
    “把他赶走。”林红叫了起来。
    这次是林红母亲出去了,她走到忐忑不安的宋钢面前,低声对他说:“你先回去,过几天再来。”
    宋钢迷惑地看着林红母亲,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林红母亲看清楚了宋钢脖子上的那道血印,她昨晚上就看见了,她关心地问:“脖子怎么了?”
    “我自杀了一次。”宋钢不安地说。
    “自杀?”林红母亲吓了一跳。
    “用绳子上吊。”宋钢点点头说,接着不好意思地补充道,“没死成。”
    林红母亲神情紧张地回到了屋里,来到女儿的床边,说宋钢昨晚上吊自杀了一次,没死成。她说昨晚就看见宋钢脖子上有一道血印,刚才见了比昨晚见到的血印还要深,还要粗。林红母亲说着唉声叹气,她推推面壁躺着的女儿说:“你出去见他一下吧。”
    “我不去。”林红扭动着身体说,“让他去死吧。”
    林红说完这话,心里一阵绞痛。接下去她越来越不安了,她躺在床上,想着站在外面的宋钢,想着他脖子上的血印,心里越来越难过,也越来越想去见见外面的宋钢。她坐了起来,看看自己的父母,她的父母立刻知趣地走到了外屋。林红沉着脸下床走到外屋,像往常那样不慌不忙地刷牙洗脸,坐到镜子前认真地梳理着自己的一头长发,又把长发编成了两根辫子,然后站起来对她的父母说:“我去买油条。”
    宋钢看到林红出来时激动得差一点哭了,他像是怕冷似的抱住自己的肩膀,嘴巴张了又张,却没有声音。林红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走向了卖油条的点心店,浑身潮湿的宋钢跟在她的身后,终于说出声音来了,他沙哑地说:“晚上八点,我在桥下等你。”
    “我不去。”林红低声说。
    林红走进了点心店,宋钢神情悲哀地站在门口。林红买了油条出来时看清了宋钢脖子上的血印,她心头一颤。这时宋钢更换了约会地点,他小心翼翼地问:“我在小树林等你?”
    林红迟疑了一下后,点了点头。宋钢喜出望外,他不知道接下去应该做什么,继续跟随着林红走到了她家的院子门口。林红进门时,回头悄悄给他使了个眼色,让他赶紧走。宋钢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了,他使劲地点点头,看着林红进去以后,他才转身离去。
    宋钢脑子昏昏沉沉度过这个难熬的白天,他在工厂上班时睡着了十三次。在车间的角落里睡了五次,中午吃饭时睡了两次,与工友打扑克时睡了三次,两次靠着机床睡,一次上厕所撒尿时头顶着墙睡着了。然后在傍晚的时候情绪激昂地来到了电影院后面的小树林,这时候刚刚夕阳西下,宋钢像个逃犯似的在树林外的小路上走来走去,样子鬼鬼祟祟。几个认识他的人走过去时,叫着他的名字问他在干什么,他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他们笑着问他是不是丢了钱包,他点点头;又问他是不是丢了魂,他也是点点头,他们哈哈大笑地走去。
    兄弟(下) 二(1)
    连载:兄弟 下   作者:余华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宋钢悄悄热爱上了文学,他对五金厂的供销科长刘作家十分尊敬。刘作家的办公桌上堆了一叠文学杂志,说起话来虚无缥缈。刘作家喜欢高谈阔论地说文学,在厂里抓住一个人就会滔滔不绝,可惜五金厂的工人们听不懂他的话,只能满脸傻笑地看着刘作家,私底下议论纷纷,议论这个刘作家说文学的时候是在说中国话,还是说外国话,为什么让人一句也听不懂。工人们的议论也传到了刘作家的耳中,刘作家心里不屑地想:
    “这些粗人。”
    文学爱好者宋钢来了以后,刘作家如获至宝,宋钢不仅听懂了刘作家的文学思想,而且满脸的虔诚,该点头的时候就点头,该笑的时候就笑出声来。刘作家很高兴,酒逢知己千杯少,只要碰上了宋钢就会说个没完没了,有一次两个人在厕所里撒完尿,刘作家拉住宋钢,站在尿池旁说了两个多小时。全然不顾厕所里臭气熏天,也全然不顾坐在那里拉屎的人啊啊喊叫和哼哼低吟。刘作家有了宋钢这个学生以后,觉得自己是文学导师了。原先那些粗人让他一点导师的感觉也没有,他就是把嘴皮子磨薄了,那些粗人还是一脸的傻笑,连换一种表情都不会。刘作家开始把他办公桌上的文学杂志借给宋钢阅读了,他拿起一本《收获》,小心翼翼地用袖管擦干净上面的灰尘,又当着宋钢的面,一页一页地检查了一遍,说这本《收获》没有一个地方是脏的,也没有一个地方是破的。他告诉宋钢,读完后还给他的时候,他也要一页页地检查,他对宋钢说:“损坏了要罚款。”
    宋钢把刘作家的文学杂志拿回家,如饥似渴地阅读起来,然后自己开始悄悄地写小说了。宋钢的小说写了半年,先是三个月写在废纸上,又在废纸上修改了三个月,半年后才工整地抄写到方格纸上。宋钢的第一个读者当然是李光头,李光头拿过来宋钢的小说时惊叫一声:“这么厚!”
    李光头一页一页数下去,一共有十三页。数完后李光头崇敬地看了看宋钢,对宋钢说:“你真是了不起,写了十三页啊!”
    李光头开始读小说时又惊叫了一声:“你的字写得真好啊!”
    李光头认真地将宋钢的小说读完,他不再惊叫了,开始沉思起来。宋钢紧张地看着李光头,他不知道自己的第一篇小说写得是否通顺,他担心这篇小说写得乱七八糟,他紧张地问李光头:“通顺吗?”
    李光头一声不吭,继续沉思着。宋钢心里发虚了,他问李光头:“是不是写得很乱?”
    李光头还是在沉思,宋钢绝望了,心想肯定是自己写得毫无章法,让李光头读了什么都不知道。这时候李光头的嘴里突然吐出一个字来:“好!”
    李光头说完这个“好”字后,又加了一句“写得真好”。李光头认真地告诉宋钢,这是一篇好小说,虽然还没有好到鲁迅巴金那里,也好到刘作家和赵诗人前面去了。李光头挥舞着手欣喜地说:“有了你以后,刘作家和赵诗人从此暗无天日了。”
    宋钢又惊又喜,这个晚上他激动得失眠了。在李光头的鼾声里,他把已经倒背如流的小说又读了五遍,越读越觉得没有李光头夸奖得那么好。他心想李光头是自己的兄弟,自然要说他的好。可是李光头的赞扬又很有道理,李光头还举例说明了这篇小说什么地方写得好,宋钢重读的时候觉得李光头说好的地方真是很不错。宋钢鼓起勇气,决定把小说拿给刘作家指正一下。要是刘作家也说他写得好,那他可能真是写得不错了。
    第二天宋钢忐忑不安地把自己的小说拿给刘作家,刘作家先是一愣,他没料到自己的弟子也写起小说来了。那时刘作家手里拿着擦屁股纸,正要去厕所拉屎,他把宋钢十三页的手稿压在擦屁股纸的上面,一边读着一边走向厕所;进了厕所以后一只手解开裤子,一只手拿着宋钢的小说还在读;然后他一边哼哼啊啊地拉屎,一边继续读着宋钢的小说。刘作家拉完屎,宋钢的小说也读完了,他从厕所里出来,把半张没用完的擦屁股纸压在宋钢小说的上面,双眉紧蹙地走回了供销科的办公室。整整一个上午,刘作家都坐在办公室里评点宋钢的小说,他手里捏着一支红笔,把宋钢小说的每一页都涂改了,又在最后一页的空白处洋洋洒洒地写下了三百多字的评语。下班的时候,宋钢忐忑不安地出现在供销科办公室的门口,刘作家一脸严肃地向宋钢招了一下手,宋钢走进了办公室,刘作家把十三页小说还给宋钢,一脸严肃地说:
    兄弟(下) 九(3)
    连载:兄弟 下   作者:余华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这个晚上林红迟到了一个小时,她美丽的身影在月光小路上缓缓走来,宋钢见到她时激动地挥着手迎了上去,不远处还有人在走动,林红低声说:“别挥手,跟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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