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下)

第32章


    几个工人惊讶不已,说那个李逵不是在刘镇,是在书里。刘作家点着头说,那个李逵就是从书里跑出来揍了他一顿。几个工人忍不住笑了,笑着问他,李逵为何要从书里跑出来揍他呢?刘作家趁势骂了李逵几句,说那是个有勇无谋的马大哈,浑身的肌肉都长到脑子里去了,这个马大哈李逵得到了错误情报,走错了地方,揍错了人。最后刘作家继续咳嗽着,继续吐着血,声音嗡嗡地说:“李光头哪是我的对手。”
    几个五金厂的工人心想坏了,他们拉住医生,打听他们的刘科长是不是被揍成个傻子精神病了?医生摇摆着手说,还没有这么严重,说刘科长只是被人揍出了妄想性回忆,医生说:“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李光头扬言下一个挨揍的是赵诗人,这话传到赵诗人耳中,赵诗人气得脸色苍白,他鼻子里放屁似的一连哼出了五六声,很少说脏话的赵诗人忍不住骂了一声:“这个小王八蛋。”
    赵诗人对我们刘镇的群众说,想当初,也就是十一、十二年前,这个李光头吃了他多少扫荡腿,这个李光头哭着喊着摔着跟斗,一口气摔出去半条街。赵诗人声称李光头是人渣,十四岁就到厕所里去偷看女人屁股,被他赵诗人生擒活捉以后怀恨在心,一直想伺机报复。赵诗人回想起当年揪着李光头游街时的无限风光,苍白的脸色红润了起来,说话的声音也洪亮了。有群众说李光头也要把赵诗人的劳动人民本色给揍出来,赵诗人的脸色又苍白了,他气得声音直发抖,他说:“我先揍他,你们看着吧,我先把这个劳动人民揍成个知识分子,揍得他从此不说脏话,揍得他以礼待人,揍得他尊老爱幼,揍得他温文尔雅……”
    有群众笑着说:“你这么揍下去,不就把他揍成个李诗人了吗?”
    赵诗人听后一愣,随即喃喃地说:“揍成个李诗人也无妨。”
    赵诗人在大街上口出狂言,回到家里就发虚了。他心里七上八下,想想自己要是和刘作家打架,就是大战一百回合,自己可能只是略占上风,而且把握并不大。想想李光头把刘作家揍得毫无还手之力,把刘作家揍出了妄想性回忆,让刘作家错把李光头当李逵了,成了刘镇群众饭后茶余的笑料;想想自己可能也是同样的下场,甚至更加不如。赵诗人觉得李光头是那种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愣头青,揍起人来不知道轻重死活,他对准刘作家的脸蛋揍了二十八拳,揍出了刘作家从未有过的妄想性回忆,他要是对准自己的脸蛋揍上八十二拳,还不把自己揍得一辈子呆头呆脑,揍成妄想性人生了。这么一想后,赵诗人能不上街就不上街了,有时迫不得已必须上街的话,赵诗人走路时也像个侦察兵那样探头探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旦发现有李光头的敌情,立刻窜进一条小巷躲藏起来。
    刘作家挨揍后在医院里躺了两天,在家里躺了一个月。李光头被陶青叫到民政局的办公室臭骂一顿后,就什么事也没有了。此后有群众当面问起李光头:为何要把知识分子刘作家,揍成了劳动人民刘成功?李光头矢口否认,他嬉笑着说:“我没揍他,是李逵揍了他。”
    刘作家被李光头揍进了医院,揍到了床上下不来,宋钢心里不安了,虽然刘作家那天的所作所为让宋钢很生气,可是李光头把刘作家揍成那样,宋钢觉得也不对。宋钢一直想去探望刘作家,又怕李光头不高兴,这事就拖了下来。眼看着刘作家马上就要伤愈复出,马上就要回到五金厂供销科上班了,宋钢觉得不能再拖下去了,他支支吾吾地对李光头说:
    兄弟(下) 十八(5)
      2006年04月26日 00:04  
    连载:兄弟 下   作者:余华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你这么有身份的人,穿这么破的衣服太丢脸,脱下来扔给我吧。”
    李光头想回到福利厂做李厂长,他没做成厂长,倒是做成了一个破烂,我们刘镇的群众开始叫他李破烂了。李光头开始只是为了糊口才沿途捡些破烂,没想到后来因此成名,成了刘镇的破烂大王,不亚于少年时期的屁股大王。刘镇群众的家里有什么要扔掉的东西,都会走到县政府的大门口,让他去取。那时候他还在静坐示威,他对待自己的静坐事业兢兢业业
    ,他说现在不能去取,他认真记下他们的地址,告诉他们:“我下班了就来取。”
    兄弟(下) 十九(1)
      2006年04月26日 00:04  
    连载:兄弟 下   作者:余华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林红沉浸在自己的幸福里,她英俊的丈夫骑着时髦闪亮的永久牌,每天早晨把她送到针织厂,她走进厂门以后一次次回头,一次次都看到宋钢扶着自行车站在那里依依不舍地挥手。到了傍晚的时候,她走出厂门就会看到宋钢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林红不知道宋钢背着自己悄悄接济李光头,当她发现时,已经过去一个月了。
    林红第一次发现宋钢口袋里的钱和粮票没有的时候,不由微微一笑,林红一声不吭地拿
    出二角钱和二两粮票放进宋钢的口袋。宋钢站在一旁什么都没有说,看着林红由衷的微笑,宋钢心里一阵不安。
    林红不知道李光头像强盗一样,每天都把宋钢口袋里的钱和粮票要走。她一天又一天地将钱和粮票补充到宋钢的口袋里,没有一天间断过。林红起初是高兴,觉得宋钢知道照顾自己身体了,知道饿了就应该去买些吃的。慢慢地林红觉得奇怪了,以前的宋钢是一分钱都不舍得花,现在是每天都把钱花干净,而且没有留下零钱。林红心想不管宋钢买什么吃,总会有些零钱剩下。林红怀疑地看起了宋钢,宋钢的眼睛躲躲闪闪,林红终于问他了:“你每天都吃了些什么?”
    宋钢的嘴巴张了张,没有说话。林红又问了一次,宋钢摇摇头说自己什么都没有吃。林红怔住了,宋钢躲开林红的眼睛,不安地说出钱和粮票的去向:“都给李光头了。”
    林红无声地站在屋子中央,这时候她才想起来李光头已经是个要饭的叫花子了,在此之前她完全忘记了李光头的存在,她的世界里只有宋钢,没有别人,现在李光头这个混蛋又闯进来了。林红屈指一算,一个月下来差不多被李光头拿走了六元钱,不由流出了难过的眼泪。林红嘴里反复念着“六元钱”,她说要是省着花,能够让两个人生活一个月。
    宋钢低垂着头坐在床沿上,没有去看林红。直到林红哭着问宋钢:为什么要这么做?宋钢这才抬起头来,看了林红一眼,轻声说:“他是我弟弟。”
    “他又不是你的亲弟弟,”林红说,“就是亲弟弟,他也该自己养活自己了。”
    “他是我的弟弟,”宋钢不同意林红的话,继续说:“他以后会养活自己的,妈妈死前要我照顾……”
    “别提你那个后妈。”林红喊叫着打断宋钢的话。
    林红的话让宋钢伤心了,他也喊叫起来:“她就是我妈妈。”
    林红吃惊地看着宋钢,这是宋钢婚后第一次冲着她喊叫,林红无声地摇头了。林红说出了“后妈”,宋钢突然伤心地叫了起来,林红吃惊之后,觉得自己可能是说错了,她不再说话,于是屋子陷入到沉默之中。
    宋钢低头坐在那里,此刻遥远的往事雪花纷飞般的来到,他和李光头的共同经历仿佛是一条雪中的道路,慢慢延伸到了现在,然后突然消失了。宋钢思绪万千,可是又茫然不知所想,仿佛是皑皑白雪覆盖了所有的道路,也就覆盖了所有的方向。直到宋钢低头看见了林红站在屋子中央的两只脚,他的思绪才回来。他看到林红的鞋是旧的,鞋上面的裤子是旧的,他知道裤子上面的衣服也是旧的。想到林红平日里的省吃俭用,宋钢心里难受起来,他觉得自己不应该瞒着林红把钱给李光头,他这时候觉得自己确实做错了。
    过了很长时间,看着宋钢低着头始终一声不吭,林红气又上来了,她说:“你说话呀。”
    宋钢抬起头来,真诚地看着林红说:“我错了。”
    林红一下子心软了,看着宋钢真诚的眼睛,不由叹息了一声。然后林红开始安慰宋钢了,她说了很多话,说六元钱算不了什么,就当成是被人偷走的,她还说了一个“破财免灾”的成语,她说宋钢以后不要再和李光头来往就行了。她说话的时候,又从自己的皮夹里摸出了两角钱和二两粮票,放进了宋钢的口袋。宋钢看见了十分感动,他对林红说:“我不需要钱了……”
    “你需要,”林红看着宋钢说,“你一定要花在自己身上。”
    这天晚上两个人躺在床上以后,继续着他们一如既往的甜蜜。宋钢充满爱意地搂着林红,林红享受着宋钢对自己细水长流似的爱,脸上挂着甜蜜的微笑,睡着以后微笑仍然挂在脸上。
    第二天下班的时候,宋钢骑着自行车去针织厂接林红时,已经在县政府大门口静坐示威的李光头看见了他,立刻跳起来叫住了他。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