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细雨绵绵,隔江对望,隐约可见翻飞的回旗,连绵的回营。
公主援军一万余人,风城晏元初所领的二万余,加之秋水涧原有的一千四百人,四万有余。
那日回军从鹫林撤回,现下更因忌惮秋水涧兵强马壮,宁可怀有对恃之心,也不敢兴先发之举。
雨中的盛江烟水迷离,虽是边域,诗情不输江南,更有辽阔高清的那份特别,只看得落琴伫立,久久不语。
天下操戈,战事不止,这些个王侯将相,执掌国之权柄的大人物,谁会有闲情逸致来赏一赏这份难得的宁静随淡?
江风摇摇,又在秋日,从来惹人清愁。
自她从落霞山到环月山庄,今日又在这兵戎相交的风口浪尖,已有一年光景。
从满心喜欢到怅然若失,心中总是空空落落,眼前的路进不通,退亦不得。
她寻琴而来,除为了无双,也为还玄天宗对她昔日的救命之情,琴无踪影,除了晏九环之外仿佛无人见过,无人提及。
小阁的女子究竟是谁?多年前夏家的那场大火,除了救了那位神秘的戚夫人,还有多少往事不为人所知?
千头万绪,偏偏又遇上晏元初的狼子野心。
时移事易,心境的改变竟是如此之快,她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长吁短叹,怨指世情。
“卧看归舟听渔歌,枫桥掩映暮帆多,望到天边潮生处,千里云平万顷波。
都说这盛江之美,唯有我朝房子润房大人的《盛江即景》最最贴切、最最上乘,说得虽是黄昏唱晚,可字字有景,句句有情,郡主你看呢?”
“是……关月见过公主”落琴回头施礼,只见那公主一身紫衣,雪白的轻靴,衬着脸面极明媚绮丽,盈盈的立在身后。
“不必多礼,你也可随綦哥哥一般唤我思敏。”
“既如此……好…….思敏”这一声綦哥哥唤得自然又亲切,未入环月山庄之时落琴便知冷临风八岁入廷随驾,少时光景,他们相识于宫中,交情自然不浅。
“既如此,我也不郡主相称了,就唤你月姐姐吧,不知大胡子王爷,也就是你父王现下可好?”
“好,年岁大了,带不得兵了,弓箭仍不肯丢下,园子里设了靶,每日必操习,射得好便眉开眼笑,一日都高兴;若有失手,愁云惨雾的,谁都没有安生日子过。”
每逢说起回祁端王府的事儿,落琴总存着十二万分的小心,不管对方是真心还是试探,总不能出错,让人寻着破绽。
可当日司马素素向她说起这段事故时,也惹得她笑不可止,英雄迟暮,舍不得丢下毕生所好,人之常情。
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爹爹是谁,片刻也没有感受过人世间的孺慕之情,可这些日子来伪扮郡主,倒也有种复杂难言的情愫。
毕竟这一刻她还是有个爹爹的,尽管这个爹爹,与她从未蒙面,可他所有的事件件清楚,不曾拉下。
思敏公主听后果然灿然一笑,如白芍初开,极为耀眼,手顺着面前的一顷秋波,姿态曼妙“虎父无犬女,月姐姐,你是郡主,我是公主,人人都道这万千尊贵,无事求不得,无事办不到?今日思敏想问,你可有什么心愿,什么抱负?”
落琴好笑又郑重,这个公主有时咄咄逼人,有时却天真地如同一个孩子,可她诗书皆通,又能领兵打仗,姿容艳丽且有巾帼之风,实为男子的良配。
这些日子以来,这位公主不拘俗礼,与兵士们打成一片,射箭开弓,骑马阅兵,到了夜里还撺掇着无双、临风、晏元初都去鹫林捕雀。
晏元初开始不以为意,谁知鹫林地势奇特,这捕雀并不像想的这般容易,考验的是猎手步法、内力,和应变。
公主要去,三人自然日日相陪,皆是得兴而归。
她所到之处都是欢乐,都是高兴,掩都掩不住……
“若月姐姐不说,那我可要先说了。”思敏见落琴不语,明眸一闪,往前一步,紧靠在她身侧“若我不是公主,我定要做个行侠仗义的女英雄,我偏不信,男儿做得的,女儿家就做不得。
自要轰轰烈烈的干一番大事业,江湖庙堂其实一样,我要让人人都知道有一个叫思敏奇女子。”
落琴侧目见她,如此光华,言谈之间,让人目眩神迷,在这世道,如此身份,她能这般想便已经是个奇女子无疑了。
“换姐姐说来”
“我”落琴一时语滞,但见雨水休歇,江波清平,雾锁秋阳,迷蒙得散出几许光,一簇簇,一簇簇的洒在水面上。
晴雨之间美得恰到好处,便凝重的说道“找一处青山,寻一处绿水,有大片大片的戚桑草,一间竹舍,一秤棋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如此终老,便足了。”
“姐姐好没志气,难道真甘心一生平淡,不愿青史留名?”思敏紧紧地看着她,看着她那一泓秋水,难掩的秀色。
“思敏先前赠我房大人的诗,言辞绝妙,我也有个小小回赠,望你不要嫌弃。小时候师傅教了一阕词,岁月久长,都记不太清了,惟有一句不曾忘,那便是“人间有味是清欢”,这简单自然本就是顶顶难寻,最为可贵的。”
思敏细细一品,心中自有难言的情绪涌动,再见落琴不过一袭青衣,迎在江风之中,像笼了青雾的江南烟雨,反观自己的一身丽色,相形见绌,说不出的俗气粗鄙,心中郁结。
二女伫立,谁也没有说话,只听一个声音传来“姐姐,楚军兵营来了人,要聂大人和姐夫速速回去,像是有什么要事?”简儿远远走来,见旁边还立着公主,忙施礼道“简儿不知公主也在,失礼了。”
“罢了”思敏起了手,摇了摇香肩边垂着的发辫“都走了,秋水涧何人看护?”
“回公主的话,方才听聂大人说,好像是请那位晏将军留着。”简儿道。
“好,既然綦哥哥要回去,我自然也随着回去,盛州兵营附近,多的是骏马牧民,想必好玩的紧。”
她身姿略动,已跑出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来,回头望着落琴,眸光略带深意含笑说“宫里的时候,我并不愿与姐姐相见,可皇兄劝我,若在意一个人时,必要为他所想,顾全大局。
今日见了姐姐……才知皇兄说的不虚,日子还长,你我姐妹必要好好相处,赐教了。”她说罢,回头便走,身影渐渐远去。
落琴揣测言语中的深意,心中一紧,身子渐软,被简儿紧紧扶着“聂大人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受风,还须养着,姐姐可要听劝呀。”
絮絮叨叨又说了不少,落琴只觉面前简儿的嘴唇一张一合,神思恍惚,竟也不知道她究竟说了些什么。
回到楚营已是一日之后,因重兵集结,校场都是热血男儿,女子宿营委实不便。
更有公主金枝玉叶,贵待了,公主不依,非要随着将士们一同,怠慢了,成王也不敢,天子御妹,脾气自是晴雨难测。
落琴本是冷临风寻来的,回楚交战,她的身份、她的地位自然不可宣之以口,便与简儿一起,随着公主在离军营三里外的卢口住下,对外称是随身的侍女。
冷临风惦记她的余毒,日日来看,可来了说不上二句,就被思敏公主拉到这处,拉到那处,他与落琴反而不如在秋水涧的时候见得多,说得多。
晨起,公主还未梳妆,便有军士来报,楚军营中出了一个稀罕事,竟有一回祁说客,单枪匹马来到军中,要见主帅。
落琴正为思敏公主挽髻,手不由一松,不免疑惑,那思敏哪里顾得许多,收拾停当后便带着落琴忙不迭的赶去。
主帅营的帘门一掀,还未看见旁人,只见一个蓝衣少年,立于正堂,清秀端正,观之可亲,水一般的灵性人物。
成王有些不耐,这回军来使自进来后一言不发也就罢了,还是一个书生般的少年,可偏偏这少年是这般的温文尔雅,辱不得来,骂不得,只能用眼神招呼聂无双、冷临风开口。
那蓝衣少年,见众人齐座,不慌不忙先施礼问安,后从怀中取出一物,恭敬的递上“在下回祁楚子明,今日来,除了拜会成王千岁,各位督军大人、将军大人外,还带了鄙国秦军师的书函一封,请王爷亲阅。”
书函几经辗转到了成王手中,他拆开一阅,怒上心来,拍案立起“好一个秦军师,实乃欺人太甚,本王不会答应,两国交战,不杀来使,还请这位小爷,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
这几句十分不客气,聂无双与冷临风对视一眼,可毕竟书信在成王手中,谁也不能不说自取,可究竟回祁军师提了什么条件,让王爷如此之气?
那少年楚子明,倒也不慌不怒,坐将下来,批了批茶盏中的绿意“王爷动气,人之常情,秦军师早就知晓,因此还让在下带来一副良药,药一到病就除,百试百灵,王爷可愿一试?”
此话本有挑衅之意,可那楚子明十分诚挚,言语娓娓,在座众人皆被他所惑,竟无一人从他言辞之中听出半分不敬不妥。
“将此人给我绑了,送押簿司,他日两军对仗,我倒要看看秦某人有什么话说。”
那楚子明含笑立起,展开双手,两名兵士立刻上前,一人一边将他绑了,便要拖出去。
“慢着,王爷,我有话问他。”公主娇声一喝,还未等王爷应允,她已上前问道“楚子明,你可认得我是何人?”
“公主千岁,在下自然认得。”
“你怎知是我?”思敏有些不解。
“前些日子,我军败于秋水涧,听闻有一个锦衣女子,巾帼不让须眉,正是金枝玉叶的楚国长公主,您与王爷说话,也不刻意礼待,这里有这个气度的,除了公主还有何人?”
“好”思敏听来欣喜,方才入帐的时候,只觉得他面似温玉,便小瞧了他,又指着冷临风问道“那这位又是何人?”
“这位公子相貌堂堂,着青翼绣日之服,按《楚礼》为正三品的武官,他坐于王爷右侧,自在下入内来,共举过三次茶盏,却连连皱眉,自是嫌这珠碧过老,采摘时春过夏至。这等人品出众,见识不凡,该是环月山庄少主晏元綦晏督军了。”
这楚子明不温不火、不卑不亢,便是被人绑着也意态闲雅,加之他猜测公主与冷临风身份,句句有理,观察入微,让在座众人无不讶然。
成王怕公主无休无止,便挥了挥手,示意将这个文秀的不像话的少年带下去。
“等等,两军对垒,你猜得出我与晏督军不算本事,若这个人你还能猜得,就算你是个厉害人物。”
“好说,公主请 ”楚子明话音刚落,公主就一把将身侧立着落琴推了出去,秀眉一挑示意他作答。
落琴毫无防备,人已在正堂之上,聂无双与冷临风面上均闪过焦虑之色,冷临风还险要立起。
堂上的李得贵将军“嗤”一声,面上都是嘲弄,笑那公主毕竟是个女儿家,竟找个侍女来开玩笑,拿军政国体为闺阁戏耍之事。
楚子明细细打量,落琴亭亭立着心头叫苦,此人是回祁人士,万一露出端王府的事端,她不知该如何回应。
“公主,依在下看这位姑娘素颜秀目,自有气度,并不是什么侍女,应该身份不俗,只是观之双眉间还有晦暗之色,只怕先前中过毒,不过侥幸已解得十之八九,性命无虞。”
他说罢又挚诚的看着落琴“在下有言奉劝姑娘,余毒未解,还是小心为上。”
“呀,你神了你”思敏公主好奇的打量着楚子明“莫非你才是闻名回祁的秦军师?”
楚子明淡淡一笑“我这些雕虫小技,若放在秦军师面前,实为不堪,不说也罢”他回身望着成王道“王爷明鉴,在下出行前,秦军师反复叮咛,有十分之诚意,今日王爷要将我收押,我无话可说,我便在簿司等候王爷回心转意,只是这捆绑还是免了吧……”
楚子明言尽,挣脱绑着他两名兵士,回身便走,周身的儒雅之气,让人不敢轻视。
“唉!回来,虽不知你国军师到底提了什么让王爷不满,但我却对你的这幅良药好奇的紧,王爷服不服的我们暂且不论,将良药拿出来瞧瞧,我看也不大要紧吧。”
公主难得见如此风雅的人物,哪里舍得他走,成王说不得,怪不得,十分头疼只能挥了挥手说“罢了,既然公主有兴致,你便拿出来瞧瞧。”
楚子明摇了摇头“不可,良药乃是一句言语,军师交待必须亲自告知成王,任何人不可言传,恕在下不能在此处说明,我还是在簿司静候王爷大驾光临,相信不出三日便可与王爷秉烛夜谈。”
营帐风波一过,那少年楚子明还真就在簿司静候,楚军营中上下众人纷纷都在传说回军那位厉害的秦军师与这位大胆的少年。
二日已过,成王自不肯前去见他,还恼怒的说“好一个回祁蛮子,本王何等身份,岂容你说见就见,笑话,别说是三天,便是三月,三年,我都不见。”
待最后一日,成王依旧不出营帐,众人也没了那份看热闹的心思,想这少年终究还是言过其实罢了。
是夜,月上枝头,夜空明净,冷临风终放不下这桩奇事,他深知王爷个性倔强,任何人也无法勉强他做与不做。
可这个回祁楚子明却这般的胸有成竹,当日军堂上风度自持,所猜测之事,无一不准,心中不安,若回楚再次交锋,有这般厉害的军师,谋士,不知我楚军还有几分胜算?
他趁着夜黑,提步偷偷往思簿而去,倒想看看子时之前,是不是如那秦军师所料,王爷定会前往。
思簿在军中左营山谷之处,避过楚兵哨岗,见营外有一棵参天的巨木,冷临风甚喜,翻身跃上,从上往下看去,帐内有一人影,正端正坐着,烛火簇簇,应该在案上看书。
一会功夫,月色轻移,被暗云所掩,冷临风揣测子时快到,心中一笑,看来王爷定不会来了,便斜靠在枝干上看那楚子明有何动作。
正在此时,突然树枝轻摇,像吹过去一丝风,冷临风大叫不妙,回身一看,掌风轻拍,击向来人。
来人身姿轻妙,手持一物作挡,荡开几招,人已跃在高枝之上。趁着淡淡的月色,冷临风看得清楚竟是一柄潇湘“是你”
来人无奈,点了点头,玉面生辉,自然是聂无双。
两人相视一笑,都知道对方的心思,正欲说话,却见远处有一身影,高大挺拔,急步而来。
走近来看,雪白的军袍,高冠束髻,威风凛凛,竟是主帅成王。
无双与冷临风见此情形均一讶,万万没想到正如秦军师所料,成王还是来了,当下凝神闭气,听他们说些什么?到底是什么良药,可让成王都耐不得性子。
成王掀帘进去,楚子明早已久候,像是料定他会来含笑说“军师果然神机妙算,他曾与我说,前两日王爷必定不会大驾光临,可只需托人说上三个字,王爷肯定急不可待的就来了。”
“快说,这良药究竟是什么?你怎么知道戚……”欲言又止,十分焦急,成王失了平日的镇定,言语十分不安。
无双与冷临风在树上,听得真切,不免有疑,正待听下去,却听那楚子明说“事关重大,只能说给王爷一人听,这树上的两位朋友……”
成王一听,猛地掀开帘子,冷临风与无双见被人识破,便一前一后的跃下,往平谷之地奔走。
两人提气运功,越走越疾,一开始还并身而行,可渐渐的无双落了脚力,月光照在面上,竟然沁出薄汗来。
见无人追来,脚步稍缓,冷临风见无双只奔走几步,便这般吃力,心头一凛,从腰中拔出执扇,巧巧一掠,直往他的百会穴拍去。
无双一惊,取潇湘与之缠绕,将回风流雪的剑招使在竹笛之上“晏兄,你疯了。”
“你的功力为何如此不济,为何?”冷临风口中说话,手法不停,聂无双勉强应付,气喘吁吁。
“晏兄武功高强,本就胜过我许多。”
“我曾与你交过手,你当时不是这般……原来…..原来她的七分毒你过给了自己。”冷临风思到此处,招式已收,紧紧的看着聂无双。
“看来,还是瞒不过晏兄,是,这七分毒也没什么大不了,她无内力可抑,而我却可靠内力慢慢化去,稍假时日……”
“祭果之毒,若能靠内力化去,还要解药作什么?”冷临风见他说的随淡,心中郁结大声喝道。
无双收起潇湘,望着冷临风起了个拱手“我敬晏兄是条汉子,求你为我守这个秘,真人面前不说假,是,她身上的七分毒的确过在了我身上,可若用内力相抵,我还有半年寿数,可她若不赶紧救治,七日之后必死无疑,你也不希望她死对不对?”
“是,她是我妻,我不希望她死,我要她好好活着,可你也不能死”冷临风俊眉皱起,说的斩钉截铁。
“半年,半年有很多机会,我可上月海找解药,两害相权取其轻,若晏兄是我,也会那么做。”无双眸中含愁,可面目依然似玉流光,说不尽的坚定端然。
他说的铮铮,冷临风无言以对,手中之力一松,只看着无双,是,若是易地而处,自己也会这么做“原来你也……看来这傻丫头倒不是自作多情。”这话说来自苦,让他心绪翻腾。
“为我守这个秘密,答应我。”无双走过去,拉过冷临风的手,紧紧一拽“答应我”
“我……”冷临风心头一黯,不知该说什么,正在此时,却听见一个声音响起“你们在做什么,公主让我请你们去牧民处饮酒?
落琴青裙玉面,远远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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