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乃是险地,王帐每日派出去的兵,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胜过你这般不着边的找。”青成随着落琴,这一日从秋水军营起,踏冰霜过江,转八里尖,厚冰之下,是昔日绵延四州郡的盛江之水。
落琴绾起长发,梳起人髻,粗布的棉袄,连日奔走,脸面越发的瘦削,因怀胎之故,日有呕吐,精神不济,可冷临风至今没有下落,她又如何闲得下来,现在只需坐着,便是心慌意乱。
青成蹲下身子,用指结轻轻叩击厚冰,发出闷闷得声响,他曾找附近的渔人来问,此处遇险可有生还的可能,可便是最有经验的渔人都说,八里尖因盛江底支流交汇之故,形成天然涡漩,非常人所能抗。
“师叔……”落琴也随着弯下身子,刚想询问,却被青成一把拽起,冰霜甚滑,堪堪倒,青成扶得一把,沉声说“别动,你打草惊蛇,这几日去哪里都有人跟着,看来晏元初见不得尸首,也不安心。”
落琴不敢妄动,缓缓地侧过身去,只见远处密林里头,枯叶纷飞,她知青成功力,看来晏元初怀疑冷临风未死,竟然将主意打到她的头上。
眼下看来寻是错,不寻也是错,四顾苍茫,原本宽阔的水面,如今连着沙土,越发的无边无际,人如微尘,素日来的辛苦,她早已支撑不得,腿一软,险些跌倒,凄哀的问“师叔,他可是真的活不成?”
“八里尖下有支流数十条之多,天气寒冷都已结冰,凿冰找人,都是耗费人力的事儿,回楚战事频繁,王帐有心,却也没有那么多闲置的人来,晏元初手中有人,找到了补上一刀子都阑及,何况相救?如果有万余人,沿着盛江下流,凿冰引水,途中访遍周遭的渔村,或许还有一丝希望。”
青成体魄强健,本不惧冷,却见落琴孱弱,解下自己的衫袍,丢了过去淡淡的说“自个儿顾着自个儿才是,万余个人,岂是那么容易的事儿,说句不好听的,晏九环哨京都,从京都到此处有数百里之遥,等到那时才来找,生还的机会十分渺茫。”
衫袍厚厚的,落琴抱个满怀,粗砺的布质,紧贴着她的手腕,她望着青成,见他眸中古井无波,字字句句说的淡然却极其诚恳,的确,远水岂能救近火,她等不了,冷临风也等不了。
远处的渔人拉起晒网,唱起轻轻的渔歌,不在汛期,人却还是要渡日,恍惚之间落琴想起,昔日在盛江畔,有人曾问过自己,有什么心愿,什么抱负?电光火石之际,她想起公主,对,还有公主…….她与冷临风自幼亲厚,且得君上亲许,能带兵杀敌,现下只有她能救冷临风。
想到此节,她顿时有了气力,双眸带着无比的神采,看着青成说“师叔消息灵通,可知公主现在何处?”
青成抬眼看她,知她心思,应道“这公主本在京都,可耐不得宫廷烦闷,眼下在盘州,随着姑父盘州督抚姚文顺守城,盘州离此不远,从王帐路经小野,快马急程,两日可回。”
“那我们事不宜迟”落琴看到了少许希望,哪里肯放。
“你我二人回王帐,凭你修书一封,我与公主送去,聂无双会保你周全……他虽要紧,自个儿也要紧。”青成说完便走,也不停留,如此匆匆,自是要掩饰那份奇怪的关心,他也恨自己的心思犹如隔山雾照,竟然越发的不清。
“能拿住此处寂寞,不似你的秉。”聂无双搁了酒,解下布囊,平整放好,冷临风弯下身子,拿壶便饮,熟不拘礼。
洞中虽得天然之利,内宽外窄,夏不炎冬不寒,可毕竟是在隆冬岁月,小寒一过,大寒将至,热乎乎的酒一入口,冷临风才似缓了过来,见聂无双说道“耐不住也需耐着,只是辛苦聂兄日日送饭送酒。”
“我这里不打紧,晏兄千番避着总也不是个办法,晏将军不傻,过些时候,就会知道你好端端的活着,安然无恙。”无双眉头一皱,玉面凝重。
“秋水那仗,多谢聂兄谨慎,修书与我时,我正入营接了这棘手的军令,八里尖是渔人的大忌,更何况秦得玉善于水战,回祁人陆战也是不弱,推责不为军律难容,以身犯险,我也不愿……。”冷临风只喝酒不举筷,阴谋之事说来如诉家常。
“所以你将计就计,入得瓮去,然后寻机脱网,来盛州谢我,还躲在这山洞看书,睡觉,好不轻闲。”聂无双知他才智,谋定后动,更敬的是他胸怀磊落,勇气可嘉,不由得接了他的话茬。
“说来还真有几本好书可以度日,聂兄博才,自然识得〈〈筹略抄〉〉孤本难求,前朝的刻板,乃是精品。”冷临风斜靠在山石上,见聂无双缓缓立起,白衫薄裘,沉吟不语。
“可惜立场不同,晏兄情,本是无双的知己。”少刻,聂无双才开口说话。
“好兄弟设陷阱害我,为敌者日日与我送饭送酒,若人间立场真如现在这般,我宁可你我永远为敌。”冷临风自然知道亲疏二字,本是世上最微妙之处,看透世情倒不如难得糊涂。
“晏将军调动凤城旧部,澜州、定关,丰城都有异动,孙仲人这几日离开秋水,在皇都疏通,很得一些朝臣的欢心。”聂无双身在军营,却因玄天宗耳目众多,对敏感易变之处了如指掌。
“自家的手足,定要留下退路,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能……罢了……”冷临风言又止,凡事忍让,并不是惧怕,只为了昔日还存有的那一些情义。
“无双不便久留,晏兄保重。”聂无双算着时辰,便要离开。
“好,聂兄慢走”冷临风起身相送,却见无双衫袖中飘飘然落下一块绸绢,素底雅边,他俯身拾起,不免看到一个歪歪斜斜的绣字,心中一突,递过去的手微微停顿。这厢聂无双伸手夺过,片刻功夫已塞入内襟。
二人怔仲间,聂无双微露异,拢紧了白裘,转身便走,山麓败草上的脚印深深浅浅,竟比来时多了几分沉重。
冷临风扯出一个无奈的笑,却见近处,前日的旧雪压弯了松枝,方才还是晴朗的天,渐呈墨,乌云翻滚,风雨来,竟有不祥之意涌上心头。
秋水至王帐,途程虽短,却怕一路为流民所扰,青成不敢松懈,晏元初的人跟了几日,因曝露了身份,索都撤了,左右落得个清静,冬意日盛,山高空寂,满目萧瑟。
聂无双收到青成来书,与王帐外五里岁寒亭等候,亭外,旧意不改,昔日盛州督抚左醒载种的数十株梅树傲雪寒霜,聂无双不似昔日镇定,起身复又坐下,来来回回驻足远望。
不多时,马嘶声响起,远处,青成已跃下车,甩了手中缰绳,步步走来,十分沉稳,聂无双不笑也不语,缓步迎了上去。两厢照面,兄弟手足之间,不必恪守的虚礼,青成不为,他也不为。
“这……往后就交给你了,这次奉命去旧地有奇事,非要与你商谈不可。”青成朝后望了望马车,落琴已缓步而下。
“王帐中住子不便,你的身份也不便,离此不远有一间雅舍,是当年督抚修葺,闲来钓鱼饮酒,招待密友之处……”聂无双言语虽淡,却有压抑着的欢喜,那眼光却再也挪不开去,见落琴渐渐走近,却面苍白,身姿越发单薄,眉头不由紧紧攒起。
“师傅”落琴轻轻一唤,听来真切,青氅披在身上,盖住秀发,神情十分落寞。
“身子不妥,还要来回奔波,你也由得她?”无双眼神不移,可这话却是对青成所说。
“你是她师傅,她什么子你比我清楚。”青成见落琴紧紧护着腹部,想起青娘临终前的重托,也知这事瞒不得聂无双,秦关李大夫所说的聂家旧事也瞒不得,惟有清清楚楚,才能拨开迷雾。
“为何要来?”无双不由一问,自那次别后,他自然知道她从回祁秦府脱险,往江南,依旧住在环月山庄,青娘殁时,她亦在场,这些事,他自有留意,除此之外,司马素素传来的简文,也说得详细清楚。
“秋水八里尖一仗,冷大哥失了音讯……师傅,你可有主意?”落琴清楚冷临风的事由她口中说出来,玄天宗人不会欢喜,可聂无双与她毕竟情分不同。
“天已晚,先回馆舍休息,别的事容后再议。”无双双眸一黯伸手指了指远处,自顾自的走在了前头。
落琴一怔,见青成朝她努了努嘴,只能紧紧的随着,这一路三人都揣着心思,倒也平静,半天无语。
雅舍“淡轩”实如其名,一庭三厢,古朴雅致,青成进了屋,挨近火炉子,搓了搓手,见无双已温了酒,想起旧日兄弟二人在金紫岛的光景,顿觉疲惫尽消“这大人倒也是个雅人,若不是打秋水而来,还以为是个江南的宅子。”
“成王是假的,这是义父的手书,晏九环得了皇命,正往此处来……看来是时候了。”无双脱下裘衣,没心思论及,便开门见山的从袖中取出纸笺交到青成手中。
青成看毕,将那密令往火盆中一扔,转眼之间,灰飞烟灭,烧得干净“好,行事之前,有几桩事儿须弄个清楚,聂无双,你的身世有疑,只恐怕,义父对你对我,还有保留。”
“你又听到什么闲言碎语?”无双本就心头沉重,听他所言,更是微微一讶。
“这人曾是你父聂将军的旧属,我查过文书,也查过兵志,从军十五年,一直随着你父……我见过他,他说得与义父说的都不相同,无定论前,谁人都有可疑,事关你的身世,自然要查个清楚。”青成根据记忆,画下秦关李大夫的真容,此时递给无双,让他细看。
青成向来谨慎,当时已信了那李大夫七分,可心中毕竟还是不能轻信从小教养他的义父会有二心,这才翻遍了西莫图鉴和各类兵志,白纸黑字,让他更无所适从,大战来临,玄天宗人筹谋已久,却偏偏扯出了那么一个旧人,而这个旧人所说的话却足以颠倒一切。
“怎知是真还是假?”无双面苍白,抬眼问他。
青成掩上门户,靠近了身子,将自己如何识得王爷与晏九环会面,如何知道晏九环师从日穹老人戚不凡,便去秦关遇上李大夫的诸事都一五一十的说了,青娘殁,小楼子好端端的活着,他也说了个大概。
“难道义父说的尽是假的,不会……绝不会,季三确有其人,一直是西莫皇子的亲随,若不是这不共戴天的仇,他怎么会忍辱负重那么些年,不会……不会”聂无双知事实便是事实,容不得半分情感相混,可日月积累,这份情自是沉甸甸的压在心头,
“或许他有难言之隐……这几日,我会阮大夫带着那个小阁子前来王帐。”火盆子一旺,酒便上了头,青成拔出腰中长剑,伸长了手足,低眉又说“晏元綦应富死,义父有训,晏家的人一个都不能死,待他决断,他若真没命活着,我信你第一个容不得。”
无双执起酒杯,火光处,瓷之,温润如水淌过“这些年来,日日想着了结这些事儿,可一旦这事儿近在眼面前,反而觉得心慌,人生矛盾,大抵如此,晏九环恶有恶报,了结后,你我又不知身在何处了?”
“这战局,看似胜了,赔上了那些个人,不知值是不值……”青成无双耳力甚好,五十步外已听到轻轻的铃音,这一句语带双关,心照不宣的嘎然而止。
“上不垫的小菜,笋还不是这个季,冬日的毕竟老了些,还有翡翠圆子,不比自己的地方,哪里来的野蒿,师傅将就着用,还有……师叔……。”落琴托木盘而入,人还未走近,气四溢,雅舍虽雅,可毕竟是战时军中,自然没有煮饭起灶的丫鬟老,落琴手艺不俗,未休息便下了厨房。
“落霞山的笋,用寒谭鱼熬的汤来煮,正应了天地万物互相补给之说,想念的紧。”无双久不见她,竟有情怯之乱,从她手中接过那木盘,无话找话的赞了一句,这想念日深,哪里只是这几碟小菜而已。
“噢,说来听听”青成点头示意落琴坐下,顺手拨了拨火盆,小舍纸发的暖起来。
“师傅读《奇目观游记》,想出来的妙方子,笋因这鱼味少了泥土之气,鱼也因这笋味而吃不出半分腥气,这便是互相补给,一举二得。”落琴像昔日一样,拿筷取鱼最鲜活的鳍处,第一个便是夹给无双。
她的自然妥贴,无双确是微微一怔,十年落霞山,忘不了如此平凡琐碎,却又独特矜贵,只是她变了,眉梢眼底,淡淡的愁,还有偶尔光华的神采,哪里还是他所认识的月牙儿。
“冷大哥一事,落琴惟有恳求师傅,军营中人人都说找,大都敷衍了事,谁会真正的上心行事,师傅……他是好人,难得的好人,天有怜人之处,他不该死……”落琴像似诉说,也似自语,这碗筷拿在面前,却无心用食,神情凄苦。
“今日这番,原来有事想求我?”聂无双抬起头来,深深见她,眸极淡,顿时间这酒佳肴,即变得索然无味。
“我从回祁去环月,看得清楚,我信冷大哥的话,环月山庄有的是名琴,却没有梅落,宗主错了,定是他错了……,师傅,青娘殁了,你也好,师叔也好,为什么就听季……季成伤一人将事非说尽,晏九环固然卑鄙,他却也不是什么良善的好人,如此手段的复仇,其罪更在晏九环之上……”落琴不知哪来的勇气,将心中郁结之事一并道尽。
“你可是反了,出去”青成撂下酒杯,脸面微赤,目光凌厉。
落琴一笑,淡淡的,缓缓立起,看了看无双,便转身出去,木帘摇荡,从暖处到了冷处,让她不打了个寒颤。
说出了一直想说的话,再也不想受玄天宗的操控,看淡了反而无畏,她拢了拢身上的棉裘,快步穿庭而过,这一路什么都不曾细想,只奇怪的是,她从小就怕师叔,可今时今日,竟有天助的勇气,她竟不惧任何人,再也不惧。
“言语没轻没重,你聂无双教的好徒弟”青成忍不住说上一句。
“或许她说的才是正理……”无双倾壶来饮,白衫映垫如冠玉,这醉来的缓却偏偏醒得如此快。
落琴一觉睡的极不安稳,三更起过一回,睡下听窗外寒风布雨,四更一过,雨声渐弱,竟下起雪来,盏灯来看,扯絮一般,她靠枕不语,心中百转千回,不觉枯坐到天明。
收拾衣衫,出庭外,无双已起,长剑胜风雪之疾,她好久不见师傅舞剑,却奇怪不似在落霞山那时候轻灵飘逸。
那招“玉人和月”取自贺铸的“淡黄杨柳暗栖鸦,玉人和月摘梅”最重身法内力,转承之间,极有讲究。
这剑法本是无双的成名之技,今日看来,别说是与他齐名的慎青成,金紫岛便是堂主之流,都不会施的如此勉强,他是怎么了?
“师傅是否有恙?”落琴见他收了长剑,竟有气喘之意,更是奇怪,忍不住上前问了一句。
“你们未来之前,雨中行军,登高作战,该是受了风寒,不妨!”
“怎没见师叔?”落琴从怀中掏出丝绢,正要为他擦拭落雪,无双竟然一避,身子微侧“昨天与他说起,盛江的地利优弊,他到有了几分兴致,这不,天还未透亮,便踏雪前去了。”
“伤寒虽小,也不能等闲看待,我去给师傅熬药。”落琴拍了拍身上的碎雪,弯腰避过梅枝,正要往厨房去,却听聂无双说“既然熬药,不如煮上几个小菜,温一壶好酒,我好带走。”
落琴点了点头,便钻入厨房,这些日子,算是平稳,不受风雪赶路之苦,她呕吐稍止,加之雅舍温暖,人也不免舒服了许多。
半个时辰未到,她已温了好酒,煮了几个好菜,用竹藤架子一个个摆好,用手能提,交到聂无双手上“师傅,要出去?”
“嗯,听到消息,回祁军师秦得玉,人在牟丘,以他的情,不喜抛头露面,这次却是赴的国舅爷的约……与其在此苦思冥想,还不如也去看看这战场地利优弊。”他说罢便走,脚步由缓至急,落琴想起他与青成平素不睦的表象来,心中却叹这份手足之情,倒也异于常人。
正午前闲坐,翻书卷打发时间,二个时辰过后,落琴才抬起头来,心中觉得不妙,这光景,无双不回怕是有军务缠身,怎么青成也未露过面。
雪越下越大,梅已难见朱,落琴想起无双走前,未打伞披蓑,盛江结冰,路滑难行,他伤寒蚊……想到此节,她再不迟疑,带着油伞蓑衣,掩闭门户,深一脚浅一脚的往江边去。
风雪漫天,踽踽独行,过了少刻,远远见玄衣抖擞,片刻间青成已近身走来“出来做什么,还不回去,雪怕还要下上几日,这荒凉满地,无景可赏。”
“师叔远来,怎没与师傅同行?”落琴只见青成不见无双,不免奇怪。
“聂无双说他与我一道?”青成挑了挑眉,从她手中接过油伞蓑衣,已走在前头。
“正午前出的门,还带着好酒小菜,虽未明说,言语中的意思,是去寻师叔没错。”落琴随着他折返,心中有少许不安。
“许是回王帐了,这玄机先生,三品的督军大人,还会有闪失不成,这好酒好菜算是什么事儿?”青成放缓脚步,抬眼看了落琴,彼此倒也清楚,聂无双从阑重口腹之,且为人持重,断没有邀人饮酒的习。
“王帐有厨子伺候,便是粮草紧急,饿着旁人也不会饿着督军大人,除非……除非有人,非要他送酒送食不可。”落琴本不蠢,这些细处慢慢联系,或许……
青成心中了然,见落琴面上亦喜亦悲,转身奔走,便一把将她牵住“你是不是疯了,这眼下连个鬼影子都不见,你怎么找?况且这都是猜测,未必如你想得一般。”
“我不能错失任何一个机会,昨日提起冷大哥,师傅并无喜悲之,他定是没死,是师傅……”落琴越是用力拉扯,青成偏偏大力的紧,她怎么也脱不开身。
“聂无双既然要瞒,自然不会轻易让你找到,现下人人都要寻他,其中的意图你不是不知,真要找,也要待聂无双回来,这送饭果腹,又不是一日就能了的。”青成说毕,见落琴痴痴而立,淡影消瘦,竟也十分不忍,手中缓了气力。
“天涯海角,我定要找到他”落琴心知青成所言不虚,骤喜之后,反而平静了许多,这次奔走而去,回的却是雅舍的方向。
风雪扑簌,琼琚遍野,青成一人独立,想的确是那些个不着边际的事儿,这仇太深了,赔上了这许多人,值是不值?
“聂兄好走”冷临风按着往日一般送客,待得久了,这洞中的时日越发寂寥,见无双走远,风雪渐大,便取了御寒的枯草,将洞周围紧紧铺实。
当日来雁阁初见,同舟而行,生死相救,一路走来,点点滴滴,反复细想,动容处淡淡而笑,想自己虽受手足相害,心底堪凉,落得个有奸不得,可好在芸芸众生,还有那么一个人在,心口便暖,索抛开眼下遭遇,出洞观景。
冷临风拢紧了棉裘,山上山下,所及之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萧瑟之余,可见天地之广,人如蝼蚁,越发的渺小起来,这功名如血,青云难上,好处坏处他皆看的清楚,太清楚不过……。
“你曾许诺过的不管生死如何,不离不弃,不远不断,可曾算数?”冷临风叹息未止,却听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梦魂深处,也不敢忘。
“是……”他转身相看,竟是落琴楚楚而立。
“八里尖,你不是死了吗?死得好,你是天下一等的疯子,你是疯子。”落琴红了眼圈,手脚瑟瑟发抖,她昨日装作不知,今日在饭菜篮中动了手脚,风雪再大,也掩不住“甘茴”的与味。
“你如何会来,你……”冷临风喜不自胜,却见落琴转身便走,身姿轻妙,心中一急,脚步轻移,使得是环月名技“月渡无人”拉扯之间,已将落琴一把拥入怀中。
“你诺言不守,你……你,我不想见你,不想”落琴鼻尖微红,泪如珠滴,在他怀中挣扎,冷临风不言不语,反而揽得更紧,气息扑在她的耳际发鬓“尽管打,尽管骂,你动的手,我都认了。”
“为什么人人都告诉我你死了,再也寻不回来了,死了……”落琴声音由重转轻,这一路奔来,怕无双惊觉,既不敢尾随太近,也不敢走得太远,攀末草,避巨石,寒风漫雪的奔跑,狼狈且寒冷,她也怕,怕是自己想错了,终究还是空欢喜一场。骤见他时说不尽的欢喜与怨恨交缠在一处,可只有现在这般紧紧偎着他,才能勾起她内心深处的软弱。
“我就那么值得你千里迢迢的跑来?”冷临风低下头,将唇贴在落琴鬓边,轻轻地呼着暖气,他自来喜在言语上调笑一番,可此时却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你……”落琴一时无语,下意识的用手贴近自己的腹部,心底的情绪突然一齐涌起,辨不出是喜是悲,鼻头跟着一酸,眼前又变得模糊了起来,只牢牢地将他回抱,再也不想松开。
“傻丫头……傻”冷临风松开双臂,将落琴上下看了又看,又复纳入自己的怀中,愚裘将她一并拢紧,二人顿时贴的密不可分。
“不管你去哪里,不管是天上,还是黄泉,我都随着你,若是你死了,我绝不独活。”落琴倾靠在他身上,棉裘阻隔了风雪,久别重逢的暖含在心头,不由喃喃的说出,当日离别时她允诺的话。
冷临风声音微哑,口中反复念的都是落琴的名讳,一遍又一遍,也不疲倦,这耳鬓厮磨,人生至爱,似黄滕酒,知醉偏饮,总也不休。
过了良久,雪稍薄,不似方才绵绵,冷临风携落琴立在山边,从身后环着她,同见这山裹素服,江湖壮,一时间也忘了自己刚捡回一条命,在洞中避世。
只欢喜得将头靠在落琴肩头,的言语“晴好,雨也好,这落雪的日子更好,楚有十三郡二十四都,占淮水,东水,回祁雄浑壮,天底下的好景你我都不曾去赏,我应你的都不曾允诺,我舍不得死。”
“晏元初其心可诛……只是未曾想到师傅这次会出手。”彼此静静的相谈,不以事论喜悲,竟有几分看淡的意味。
“怎么?”说话间,冷临风突然觉得落琴身子一软,面苍白,自然而然的将她一揽,手不免落在她腕上,只觉得这脉象滑利博指,如珠走盘,竟是滑脉。
“这?”冷临风抬眼看她,眸光闪烁,唇角微微上扬。
“容都诊的脉,算日子应有……应有……”落琴言语未尽,人已被冷临风一把抱住腾空而起,头巾落地,秀发飞舞,雪落在睫上,让她睁不开眼,可冷临风却欢喜的手舞足蹈起来“老天爷,这……这意思……你说得……我这不是在做梦?我这是,可要当爹了。”
“大哥的子……”见他欢喜,落琴岂有不喜欢的道理。
“老天爷对我不薄……这孩儿得取个响亮的蝴,晏门传宗,我唱字,往下便是舒、端、观、呈…….这若是男儿……可要是孩儿?冷临风喜不自胜,执着落琴的手,蹲下复又立起,将她的肚子仔细端详,眼光流连不去。
“你十足像个孩子”落琴忍俊不,笑不可止,青娘殁后,还是第一次,如此欢喜动容。
“说得什么,你信不信我罚你”冷临风哪里容得她挣脱半分,手上施了力,头一倾,已覆住了她的唇,缠绵相就,辗转深入,落琴气喘不急,哪抑得过他攻城略地一般的炙热,这无处安放的双手,也不由自主地拢上了他的颈。
少歇,二人才缓缓分开,落琴抬起头,与他相视,又一阵急风吹过,残枝雪落霜飞,扑簌簌的打在二人身上,冷临风拉过她的手,放在心怀处,星眸微低,只说得一句“一个谢字,说的都是心里话,有家了,你和孩子,不管走到何处,就烙在这里了。”
落琴依冷临风所言,先回雅舍,冷临风纵然不舍,也不能依着她就在这山洞过,再三相送,二人相视一笑,再送下去,只怕到了天黑还是没完没了。
人远去,冷临风登山回洞,仗着十来年寒暑辛苦的功力,攀得十分容易,落琴下山已是酉中时分,达山顶时戌时还未至,可冬日节气,昼短长,过不得半刻如浓墨,压低天际。
冷临风用松竹点火,靠着洞边小憩,想起来便是喜不自胜,八岁因才面圣,十一岁校场夺魁,十五岁便能得才子房相国一赞,少年得意,可今日见来,什么荣荫褒奖,可欢喜之处远远不如这乱世中的念想,绝处时的依赖。
从怀中揣出民间戏耍的竹管,迎风雨呼啸,吹得一首忖这心境的小曲“相思树上合欢枝,紫风青鸾并羽仪”,高吭转而柔情,清幽幽的飘远。
乐曲到了中路转折处,冷临风突听荡人掌风之速,心中一凛,竹笛疾出,施得是“一线飞鸿”,人已跃出洞外。
来人着黑衣,未看得清面容,掌风又至,冷临风不知是何方神圣,自然不敢轻敌,一招黄云堆雪,掌风欺近对方胸前三处大穴,一记“挑灯看”,姿态潇洒。
“这有些日子不见,这招依然没有进步”对方不耐与之纠缠,从腰中取得长剑,剑气勾划,九虚一实,横扫冷临风下盘。
冷临风听他声音如此熟悉,手头一松,对方已欺身过来,身法如电“是你,慎兄?”这剑意绵绵,小圈复又大圈,环环相扣,潇洒之余绝不累赘,这天底下能有此艺者,又近在王帐的自然只有一人,冷临风识得那便是慎青成。
“你吹南曲,饮酒,高兴得事儿不少?”青成先停了手,整了整身上的玄衣,立如松柏。
“好说……好说”冷临风不知其来意,见他罢手,正合心意。
“可惜我这人,报忧不报喜”青成反客为主,不经冷临风点头,人已率先入了山洞。
“慎兄请讲,我洗耳恭听”
“好,情中人,我也不愿绕那些个弯路,十多年前,环月山庄大喜,夫人戚氏不足月产下一,可惜的是有人大胆,将新生孩儿了出去,晏盟主日日寻找,可这孩儿却似失了踪,再也没有下落…….”青成顿了顿,正视冷临风不语。
“家中旧事,传得沸沸扬扬,不想也入了慎兄的耳?”冷临风自然知道旧事,不过这多年寻不着,他那个子,活着的机会不大。
“看来晏盟主说的不实,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孩子,出府的时候还是个奶娃子,长大了自然认不得,晏盟主找了那么久,凭得是什么?那便是银坠串铃,就在脚踝之上。”
冷临风听得仔细,似想到什么,双目涣散,双手微微颤抖,摇头回了一句“不会,绝不会。”
“我说的是真是假,回去你一问晏盟主便知,青娘殁,曾托付与我,她说过,血亲不伦,岂能相配,便是这句,我才赴容都,辗转秋水王帐,我这意思,现下你可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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