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神馆之蝶梦

第40章


而你非要装作不得已,倾诉一个不光彩的因由。关键不在夫人的病,而在她发病时的表现:将饭送到父亲房里,望着虚空处叫‘爹’,好像在夫人心中,父亲并未离开人世。这一席话,其实是说给当时在场的红羽听。因为你岳丈本来就不曾死,你怕夫人和丫鬟闲谈时,提起老父在闽南如何如何。而经此铺垫,她再想起那些真话,便会当作疯话。疯癫狂乱症还有另一用途——为不信鬼神之人,合理解释那次的‘鬼上身’。
  “整番书房对谈,也不是对我讲的。或者说,拿我作个演练,圆熟后用来蒙蔽大理寺的差官。你将自身经历,与表少爷的人生交叉融合,造成表兄妹做亲的假象,又说岳丈死于灾祸,真可谓弥天大谎。这‘二而一’的诡计,通常人极难想象。房竞萧夫妇恰在长安乃是巧合,若没有这般好运,要证实你的说法,非得去趟闽南不可。从长安到那边,往返一回加上停留调查的时间,用军国大事跑死驿马的速度,也需要半个月;路上稍有不顺,中途耽搁,二十天一个月都有可能。虽然只要派人过去,见到独在异乡的岳父大人,便可揭穿你的谎言,但是有何理由劳师动众呢?
  “办案人员听你追思往事,根本不会怀疑其中有诈。因为,那不过是一段回忆,与眼下凶案看不出任何关系,没有作假的必要。如果硬要疑心你怀有什么目的,也顶多是夸张了与死者间的浓情蜜意,强装痴心人,虚伪罢了。这正是妙处——看似无关的通篇谎言,不动声色的掩护——完全消弭了你的作案动机!
  “故事中,你是才华傲人的表少爷,与小姐身世匹配。儒家子迎娶商门女,甚至是低就。岳父早早丧生,当时已定下婚约,他的遗产自然归你继承,何况那些商号还是危急关头你力挽狂澜救回来的,夫人目前所使所用都要靠你经营。此种环境下,你这三口之家,便像大唐千万家一样,是由男子作主。你愿意纳小妾、狎艳妓、养侍婢,夫人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就算她一哭二闹三上吊,你大可置之不理。即使大理寺查出了珍珠去向和牡丹姑娘,你也能够生硬地道上一句:‘她不贤,就休掉吧。’
  “现实里,你是卖身封家的下人,妻子曾是你的主子,唯一的儿子随母姓。最要命的是岳丈还在世,一名赘婿的处境可想而知。那些分店或许真是依靠你的商才拓展出的,不过说到底,依然是你岳父的产业。严苛讲来,你不算封家的正式一员,即便你自称姓封。这‘封’姓,或许来自作仆从时主人的下赐,或许是岳家答应嫁女的附加条件,或许是你到长安后为掩饰入赘而补缀。但无论如何,你始终是个外人,封家老爷、玉蝶和亦然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如此,你还能不重视夫人的意见吗?落花居韵事若是闹大,夫人一气之下,回乡找到父亲撑腰。一家之主让你夫妇解缘的话,被赶出家门的反而是你,到时可真是妻离子散,前途尽毁。可要完全按照玉蝶的意思行事,又艳福太浅,心有不甘。这才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酝酿出足以痛下杀手的许多恼火。
  “差官们若信了你,哪里还会怀疑什么?连动机也找不出,怎能指称杀人?这一招偷天换日,实为妙手!在下称之为庄周梦蝶——是蝴蝶梦到了庄周,还是庄周梦见了蝴蝶?到底是少爷变成了姑爷,还是姑爷变成了少爷?而明镜寺之生死颠倒,则堪称神手!世事如棋局,只需在关键处替换一子,局势立刻颠倒。你的确聪明得紧!”
  红羽与管事在封家日久,从不知有这般内幕,只听得目瞪口呆。封乘云坐在原位,仿佛已不抱希望般全无动作,只剩下苍白手背的筋络微微跳动。
第22章
  离春凝望他一会儿,接续说道: 
  “说你聪明,因为这套伎俩是你在案发后短短几日间想出来的。你并非预谋杀人,初时十分慌乱,躲在房里不敢见官;生怕不作后事准备令人起疑,只得去刻了那墓碑,当时并未想明该怎样作假,一门心思只知道掩饰,这才留下了最大的破绽。后来思量清楚了,便精明起来,脑筋之灵活犹如那日夜晚面对夫人尸首时。
  “卧房中,你望着妻子尸身,自知闯下大祸,懊悔已是不及。若任她摆在这里,次日被人发觉……闺房窃案可说是丫鬟所为,发生于深夜的闺房凶案,丈夫嫌疑最大。洗脱罪嫌,移尸的第一理由!往哪里移?夫人的一身打扮提醒了你:披头散发,白色里衣,让你不自觉忆起当日传遍全家的亦然井边遇鬼之事,当下想到,若是将尸体沉到井底呢?
  “如此,事情便是另一番景象。次日清晨,莫成自柴房出来,不会迎面撞见尸体;丫鬟们遍寻主母不获,直到有人去井中打水,发现载沉载浮的尸体,吓得惊叫坐倒在地。众人齐心协力将其打捞上来,这才会出现陈尸井边的一幕。这般装束,浮尸井中,死法与流传多时的女鬼传说像了个十足。信不信鬼神的人,见此情境都会不寒而栗。那时,无人会想起什么盗珠、什么奸情,回忆中只剩下那次‘鬼上身’。前夜小公子刚刚撞鬼,今日夫人就无端猝死,只能是凶死了!您这老爷再出面主持大局,痛陈几句‘鬼神之力不可抗’的认命言辞,向官府报一个‘失足落水’,谁还能觉得不对?溺死夫人的水,本就取自井中,任再好的仵作也验不出异样,此案平安揭过。这便是移尸的第二好处——嫁祸于人,唔,嫁祸于鬼!
  “打定主意,收拾好狼藉的卧房,抱起夫人尸身,自小路来到井边。但为何没有按照谋划的沉井?因为中途出了意外。
  “凶案发生前,红翎离开卧房,去了哪里?那晚她始终踌躇是否照常到柴房去,现下贴身的责任已了,终于按捺不住,依旧赴约了。在下猜测,当时莫成等得不耐,已迷糊睡下。红翎闪身进了柴房,见情郎如此,不忍吵醒,静静地站在一旁凝视那安详的睡颜。这么在黑暗中呆了不久,正要回转与红羽共用的下人房歇息,却听见柴房外似乎来了人。子时刚过,这个时间怎么有人来这里?红翎自然以为是小公子为了昨晚‘闹鬼’一事而来,马上出门便暴露了私情,但被堵在柴房里,又不知他会在外面守候到何时,窘迫之下急中生智:既然他要看鬼,就给他看!刻意装得惊怖些,能吓走当然最好,就算他要追,自己一个成年女子,奔逃时孩童也赶不上。她飞速褪下外衫,露出白色里衣,弄散头发披在面前,轻轻开门出了柴房——为了装得鬼模鬼样,也许是伸直双臂,脚下飘飘忽忽地行进。
  “而这时,你正将夫人遗体放置井边,要往井口中顺入,忽然听得身后有响动。而回首之下,冲入眼帘的竟是这般情境!想你刚刚作下凶案,心中正是紧迫慌乱;陷害女鬼替你顶罪的当口,蒙冤者便出现在你面前。不论是否信奉鬼神,这时脑中都会浮出‘天理循环’四字,不承想报应来得这样快。眼望那白色身影,没有吓死当场已是奇迹,自然连滚带爬,落荒而逃了。
  “与红翎那一个照面,你惊恐之间,不曾看清黑发后她的模样;而她的眼睛已习惯了夜色,辨出了你的脸孔。事情显然出乎意料,待你跑走后,她发现了躺着的人体。走上前去,认出是夫人,推搡两下一探鼻息,才知道竟是死尸!红翎惊吓过度,怕得掩口尖叫。莫成说他睡得朦胧时,隐约听到了叫声——不是凶杀在进行,而是尸体被发现!
  “发现者可不敢与死人呆在一处,迅速躲回了柴房。喘息良久,静下心来一想,明白了方才目睹的是一场杀人抛尸的凶案,而凶手已落入自己眼底。虽然一时吓住了对方,但难保他将来不会醒过味来。一旦查知目击者身份,定然会杀人灭口。封家已成了险地,她还敢继续滞留下去吗?自然是忙不迭穿着齐整,行李也顾不得收拾,连夜奔出家门,在坊中猫到宵禁开解,匆匆逃亡去了。
  “她东躲,怕被你找到。通常人如此境遇,会报官寻求庇护。她与众不同,只因缺乏胆量。想想这位姑娘的经历:无辜被恶霸看中,胸中盛着气节正义,便不肯就范。对方势大,官商勾结,害得她家破人亡;若无夫人搭救,清清白白的女孩也要变成烟花女了。吃一堑长一智,都已经九死一生了,还不懂得胳膊拧不过大腿的道理吗?她怕此事闹上官府,公道不会在自己这边。你这富商上下一打点,要一名卑微的小证人,比捏死只蝼蚁还要简单。
  “出走之前,她一定曾想叫起莫成商量,至少将去向告知。这念头更添不安:当年遭人调戏,回家找胞兄帮忙,结果如何?害他肢体残毁,变成废人。她不能让情郎再受牵连,便没有向任何人倾吐,独个去了。
  “而你,魂飞魄散地奔逃一阵,随便寻间屋子扎进去筛糠。虽然明白移尸尚未完成,心中也是焦急,但委实受惊太过,无论如何也不敢再摸黑靠近井边。待得天亮,你惊魂稍定,正妄图补救,奈何莫成早起,已发现了尸体。装束固然引人联想,尸身却不在井中,戏没有作到十足,难以误导众人思路,这才有了报知官府以及之后的许多麻烦。等到清点人数时,发觉少了红翎,你隐约觉察出了夜间的。所以,大理寺要缉拿‘逃犯’时,你才出言阻挠,说什么放她自由。将借口设计为夫人托梦,极符合一贯的痴情形象,倒是个妙招;解释中还提前讲述了‘兰儿游说表公子’一段,后面身世经历的可信度于是大大增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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