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那些童年糗事,大家都笑了起来,作为惹祸精的我实在为大家提供了不少笑料,陆南川一定全都记得。他虽然很少提起,透过那温柔的眉宇就可以猜测他在想什么。
第二天早晨尚在睡梦中,外面传来时断时续的噪音。一会是人的说话,一会是狗的轻吠,一会又是哗啦啦的水声,远远近近戳刺着我的睡眠。本想用意志力顽强抵抗,结果意志力丢盔弃甲,跑得无影无踪。我光着脚跑到阳台上,见到下面一副生机勃勃的景象。
翠绿的榉树树荫下面摆着一只鲜红的澡盆,雪球站在澡盆里,一身白绒毛滴着水,不时仰起脖子呜咽一声。许烟身穿嫩黄色工作服,系着粉紫色格子围裙,拿一把蓝色小刷子,给我的雪球洗澡。陆南川双手插进裤袋,在一旁闲闲地观看。
院子里的牡丹花开得早,微风拂过,姹紫嫣红铺开一地。阵阵花香送入鼻端,像是要把人熏醉似的。许烟恰在满地花海中抬头望了我一眼,黑亮的眼睛犹如滴了花露,笑起来风情万种。
女人的笑脸向来很丰富,官夏说她至少能辨别出七十种。我想她在吹今生为数不多的牛皮,暂且不予反驳。但许烟的这幅笑脸,狡黠、刻意、挑衅,充满了使人不愉快的特质。
我跑下楼梯,拖鞋的啪嗒声示威般的传进院子里。呼唤了一声雪球,雪球立即甩着满身水跑到我身边。亲昵地在我腿边蹭了蹭,我轻拍它道:“坐下。”
大狗乖乖地坐下了。
那边两个人一起望过来。陆南川是从不碰猫猫狗狗的,就算喂食打扫房间也保持着一定距离,把狗撵得远远,自己辛勤忙碌。他能够忍受劳动却不能忍受亲密接触,实在是个怪咖,昨天我们把雪球找到后他看着我和雪球相互亲昵的蹭了半个小时,表情简直是生无可恋,最后像押犯人一样把我押走。现在狗找到了就让许烟帮忙洗澡,许烟洗得再好,技术再精湛,她有什么资格洗我的狗。
我逗着雪球仰面躺倒,温柔的挠着它的肚皮。
陆南川说:“这只狗浑身湿透了,你就让它这样靠着你吗?”
我狠狠地瞪着他。
许烟笑着插进来打岔:“因为——”
“雪球习惯了中午洗澡,早上洗会感冒而死的。”我冷冷地说。
身上穿着淡蓝色的睡裙,雪球湿淋淋的脑袋在我膝盖至大腿的部分蹭来蹭去,其实真的很难受。但为了保持主人的尊严,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许烟接着被打断的话说道:“雪球一大早又出去了,粘了满身的泥巴,又挠个不停。我怕它身上黏了吸血虫,所以才擅自给它洗澡的。”说完委屈地看了一眼陆南川,陆南川朝她露出温柔的笑脸。
于是我的表情变得更加黑暗。
仿佛感应道主人心情变化,雪球抬起脑袋,朝他们两人吠叫几声。我并没有阻止,而正是这种迟钝的行为,造成了后面的恶果。不管心里怎么想,表面上都要做出和和气气的样子,这不是人类最基本的生存技能吗?把最基本的技能忘掉,于是丢失掉一些至为珍贵的东西,或许是也算是合理的惩罚。
陆南川转向我反问道:“今天不用上学吗?”
我回答他少多管闲事,接着回屋去了。学当然得上,多少次在梦中听见今天不用上学,醒来后发现不过是一场梦。如果这个早上也是一场梦就好了,后来我常常这样想。
为了报复陆南川的多管闲事,我穿了一件松松大大的T-恤外加牛仔热裤便出门了。白天气温虽高,还不到穿热裤的时候,不用说一路上收到形形**的目光。到了学校,从自行车上下来,双腿已经冻得麻木。我哆嗦着忍受门卫猥琐的目光在腿上溜达个不停,一边心想要是这里没人,一定要把你脖子上的那个球踢出一百八十度旋转角。
结果未进校门轮胎先瘪了,没有多想,推车往后面的小巷走去。
巷子里站了三个人,正摆出欢迎姿态。
飞刀这一伙总共只有三人,个个瘦得像秋天的芦苇杆儿,不只是怎么威胁松宫叶那个胖大小子的。难道凭他们锋利的小眼神?跟陆南川的杀人不见血比起来,他们的眼神简直犹如婴儿一般柔软,羔羊一般无辜。我笑了笑说:“正要找你们,自己送上门来了,以前怎么没有这么懂事。”
积了一肚子怨火,这次真正找到了出气筒。
为首的小胡子活动着手脚道:“看来松胖子又找你告状了,你还真把他当成儿子养。心肠他妈的够好的呀。”
我呸了一声,懒得与他们计较。每一个成功的地痞流氓不一定会打架,但一定会贫嘴。他们是有心朝这方面发展的,我何必帮着练习。飞刀是为了报一个月前的易拉罐之仇,那时我踢起一只砸瘪的易拉罐集中的小胡子的胸口,导致他当场跪地。面子过不去,自然要找里子来赔。不知他们有没有随身携带暗器,得多加提防才行。
小胡子左边的青春痘说:“我还是第一次发现这混蛋是女的,她腿上没毛。”
右边的黄鼠狼说:“没毛也不一定是女的,有些混蛋长得娘,鉴别必须得看胸。”
于是三个混蛋一起笑了起来,小胡子拨了拨唇上的须髭,转向左右道“你们。想看?”
我先一步回答,“行呀,你们过来,免费观看。”
最可怕的是胸有成竹、临危不惧。小胡子嘴唇抖了一下,脸色变黄,等不及地向我袭来。
拳脚叠加,伴随着棍棒。他们没拿砖头,作为职业流氓,谁都不想闹出人命。打架原则是这样的,挂彩很正常,流血也可以,最高境界是对方跪地求饶掏出所有钱包。要是动了刀子,进了局子,说明你不是一个成功的领导人,未能带领自己的团队在夹缝中生存。这年头就业困难,地痞流氓也是需要小心守护的职业。大家的最终目的非常单纯,只是抢钱吃喝玩乐,或者在底盘上威风一把。小胡子是个胆小鬼,早知道我是女生才不依不饶。
阴风犀利,棍棒几次擦过我的眼角。抡起折叠棒甩开他们三个人,抹去鼻子流出的血,渐渐感到体力不支。最重要的原因是两腿麻木,像认生似的不听使唤。阴寂的小巷内,上演着最适合发生的丑陋角斗。鲜血一直从我的鼻子里流出,只是流出,没有任何感觉。如果这样持续下去,我很可能被他们绑起来痛扁一顿,幸好有妙风翼的出现。
后来他跟我说进这条巷子是为了买一种品牌很老的豆浆,而我并未看见他手上拿了东西。除非我眼花了,或者他扔掉了,总之豆浆这种东西也不是什么名贵食品。
四个人面露惊讶,想不通这个瘦弱苍白的男孩是从哪里来的,而他居然说:“都给我住手。”
那威严的神气,仿佛主人在对争抢食物的宠物说:都给我停嘴。
我们一边震惊着,一边真的住手了。
妙风翼清冷的嗓音听起来像是初春落下的雪,绵软中带着寒厉:
“你们三个男人欺负一个女孩子,不觉得脸上无光吗?”
“这是我们的事,少插手。”
小胡子摸了摸髭须,让最初的恐惧过去。就回答听来还是显得底气不足。我有点好奇,小胡子是不是在忌惮着什么?以他的人品是不可能回话不带脏字的。这妙风翼长得弱不禁风,动起手必然是吃亏的一方,有什么可怕之处呢?
“我不会插手这件事,先前我已经报警了,警察马上就到。”他不紧不慢地说着,又看了我一眼,“还有,希望你们看清楚这个,以后别再找陆和寅的麻烦。”他把一枚银元大小的圆形徽章丢进小胡子的怀里,小胡子捧到眼前看了,髭须向下歪斜,面露惊惧之色。
“假的?”他不可置信地吐出两个字。
妙风翼冷笑,一个字也没说,转身牵着我离开了巷子。
被打的地方疼痛开始发作,浑浑噩噩地跟着他,直到进了校园,我才想起说一句谢谢。追溯起来我和妙风翼一次也没说过话,他竟然知道我叫陆和寅,还在关键时刻潇洒相助。出手又出口,就是不曾动手,比较之下打架真是一种愚蠢又低劣的行为。
我走着走着脸红了,顿住脚步道:“今天非常感谢你,真不知道该如何报答。”
妙风翼注视着我,颊边现出深深的酒窝。
“报答什么的就不用了吧,和寅不是也经常帮助别人?”
“呃,有吗。”我不好意思地摸着头。
“不只是简单地出手支援,还会反过来寻找肇事者,坚决把坏事情消灭干净。这样的和寅,一直是令人钦佩的对象。”
妙风翼睁大一双莹润的眸子,说着动听的赞美话语。伴随着那圣人弥留之际送给世人最后的光辉思想般的无暇微笑,木雕石刻出来的假人也会被他感动。我忘记了该说什么,恰如忘记了自己姓甚名谁。模糊地听到他说什么身手高强,于是回应道“也没有多厉害了,只是小的时候比较调皮,总是欺负比自己弱小的孩子,所以被当成不良打架王。父母担心这样下去会惹火,才送我去学跆拳道。其实这种东西也不适合随便打架啦,尤其是跟这种整群扑上来的家伙,还是会吃亏的。胜只胜在心理上而已。”
最后一句话好像很有道理,却听妙风翼说:小时候的和寅也没有欺负别人呀。
我怔怔的看着他,他怎么会知道我小时候的事情?这话说的跟我一起长大似的。我明明没有遇见过这么可爱的同学,否则印象一定很深刻,绝对不会半天想不起来的。要知道我那时调皮捣蛋是一方面,重感情讲义气充当江湖大哥(大姐)是另一方面。绝对更生动有趣更重要的一方面。
恰在这时陆南川进了校园,车子转过弯道的一刹那露出了他的脸,这么远的距离这么短的一刻都能看见,我对自己佩服的五体投地。他本来说要送我上学的,被我以嫌弃为由一口拒绝了。要是见到我在这里有说有笑,还抓紧时间打了一架,不知要怎么找茬呢。
我只好道了一声歉,匆匆跑进教学楼。到楼梯转角的时候回头见妙风翼仍然站在原地,目视着远方,凝然出神的样子。
自习课上,我的鼻子再次流血,开始以为一点点后来越流越汹涌,鼻血欢快的染红了我的衣襟,吓得同桌那个胆小鬼哇哇乱叫,什么你要死了,有人出事故了。不得已我扔下书本跑去了医务室。
医务室的阿姨跟我挺熟,原因在于我比其他同学去得都要勤快一些。平时感冒发烧还在其次,训练的时候身体这里肿了那里破了倒多一些,难怪陆南川对我的兴趣爱好深恶痛绝。包扎好鼻子,在休息椅子上坐到了下课。想到下面一节是物理,心里直发愁。这副模样肯定被陆南川拉到办公室训斥,说不定还拿来嘲笑,说些自讨苦吃之类的冷笑话。不管笑话有多冷,只要是损害我纯洁心灵的,他都非常乐意重复多次。
不然下一节翘课吧。我翘过班主任的课,却没有翘过陆南川的课,想想真是遗憾。班主任是我们语文老师,早已过了退休年龄,作为特级教师来教我们这群不大正常的孩子。问题倒不在于他的年龄,而是他的眼睛。他把我当成男孩子,有一次见我进了女厕所,居然不声不响地叫我站了一整天办公室。
陆南川的课我是不敢翘的,那是因为以前乖觉,好好的没必要惹他生气。现在已经犯事了,再怎么样都要被数落的,不如等脸上的伤好了再回去,以一罪抵另一罪,还不用忍受上课的辛苦,想想都觉得自己明智。
思绪起伏了半天,不由为这场伟大行动心潮澎湃热血沸腾,觉得自己终于反抗了一回那个专制主义封建君王,还是一次有意识的聪明的思前想后计划已久的行动,以前怎么没想到?回到教室,我默默的收拾东西,快收拾好了看向同桌,她躲得远远的,已经不敢再看我。无论如何应该嘱咐一声,为我这次临行前留下一句经典句子。
“今天就当我没来过吧。”想了想说道。
“为什么?”同桌呆呆的问。
“如果陆南川问的话你就这么说。”在学校我从来不叫他老师,一直是直呼其名,除非想要讽刺戏谑他的时候。
同桌忽然怪怪的看了我一眼,然后小心翼翼道:“你真不知道吗?陆老师今天不来了,他没跟你说吗,我以为他送你上学的呢。”
陆南川今天请假了,全班都知道的事情而我不知道,他是忘记告诉我还是故意隐瞒?但我还是说出疑问:“我没有让他送,但是今天早上我看见他来了。”
同桌耸了耸肩,意思是反正他请假了,不信你可以看物理课会不会变成自习。
我记起昨晚许烟说过家里有事,得回家一趟。那么他是开车送她了?
脑袋里有不好的预感,我突然想到,陆南川莫非是去拜见岳父岳母的?他虽然只有二十四岁,也不是没有可能。嫁女心切的父母们是非常乐意见未来女婿的,谈笑间就能把结婚计划连同婚礼日期一起搞定。陆南川那个神经协调系统失常的家伙,被人卖了可能都不知道呢。
越想越觉得心惊,整个上午浑浑噩噩度过。官夏抱住我的胳膊摇了好几下,把我从噩梦中拉醒。我的鞋柜开了一半,运动鞋还在里面,人站在柜子前呆住了。官夏摸着下巴,见我回神,马上笑眯眯地双手背在身后道:
“今天和寅好几次走神呢。”
“以前不也是一样吗?”我掩饰。
“不一样哦,这次心里藏了事情,是因为南川老师不在吗?”
可怕的女人,每猜必中。
我在心中默默哀叫一声,正色道:“哪有这种事,官夏能为了自己的形象少说一些奇言怪语吗?我走神是因为早上打架的事。”
“耶?鼻子受伤了。”
我把早上的事情叙述了一番,为了引开她的注意力,特意加大了对妙风翼的称赞。结果一说完,这个人立即被提了出来。官夏点着小巧的下巴,告诉我妙风翼确实出生于不同寻常的家庭。
“是听我爸爸说的啦,他那个人说话和平日的行踪一样神神秘秘,什么都不肯讲清楚。只知道妙风是一个很古老的姓,在古代跟皇族关系极为密切,作用类似于隐蔽的左膀右臂。几十年前妙风家族在C市的势力很大,官商结合,黑白两通。无论在哪个国家,发达到这步都已经能一手遮天了。妙风家也是,他们出了一个厉害的人物,叫妙风赫。如果不是妙风翼的爷爷,至少是爷爷那一辈的人物。妙风赫为了扩大家族生意,干了些不大合法的事情,不知怎样被揭发了。家族渐渐隐蔽下去,不像以前那么风光强势。”
我问道:“什么样的违法事迹?有强抢民女吗?”
“是生意上的事情啦,和寅不要总是讲些幼稚到不讲道理的话好不好?”
我摸了摸鼻子,“因为不了解嘛,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除了寻衅滋事你还了解过什么?”
我觉得不能这样说,昂首道:“打击豪强我也是很关心的。”
官夏关上她的鞋柜,用锁锁好,转回头来看着我,“这种事还是不要拿出去说的好。毕竟关系到金钱啊名誉啊这种东西。妙风翼现在和我们同班,要是听到有关家里的风言风语,心里也会不好受的。”
官夏总是第一时间考虑到别人的感受,可以说是所有好女孩的特征。如果妙风翼真的是个没落贵族后代,脸上必然常带傲然不平之色,听到别人议论自家的衰败自然很难受。然而他并不是这样的人,早上的出手相助是真心的,这我能够分辨得出来。
周围的人群开始离开,到时间去上体育课了。我弯腰把网球鞋穿上,直起身来,见朝悯逆着人流朝这边走来,身旁跟着体型庞大的松宫叶。
有时候人的私心体现在他们日常相处的同伴身上。不知道朝悯是怎么想的,总觉得他和松宫叶在一起动机不纯。难道是为了衬托自己的俊朗帅气?等等,什么时候我也学会了这种功利化眼光。
“早上我们还在打赌今天和寅会以何种新面目示人,原来鼻子包成了大葱,跟人打架了吗?”朝悯远远地说道。
松宫叶立即澄清:“我绝对没有参与打赌。”
我退开半步以便同时瞪着他俩,“拿别人相貌打赌的家伙和碗边吃剩下的菜渣有什么区别。”
官夏接着说,“区别还是有的哦。朝悯同学肤色红中带黑,黑里透红,像燃烧煤球一样健康温暖,菜渣比起来就难看到下等级去了。”
朝悯穿着球衣,脸上淌了汗,刚刚运动结束的样子,确实是黑中带红,红黑相间,偏深色的脸庞此时红扑扑的。听到官夏的描述,他露出责备却温柔的深情。“经常使用菜渣这类字眼就不是淑女了哦。”
官夏用手贴住脸颊,像是担心脸上的笑支撑不住,说:“朝悯眼中的淑女,应该只有和寅吧。”
我狐疑地看着他俩,本人跟淑女这两个字有半根线的关系吗?
朝悯仿佛被热水烫到了哪里,狠狠地扶住鞋柜。
“说话要讲良心!陆和寅哪里看起来是淑女了,根本连女生都算不上吧。只有眼神出问题的人才会把她当成女生,脑子被毛线缠住的家伙才会误以为她是淑女。我朝悯绝对不会犯这种低级到单细胞生物才会犯的错误。”
虽然大体上我同意他的说辞,也觉得他的形容造句夸张而不失好处。但自己心中所想与别人说出来的效果是两码事,尤其这个人一脸激动到不知所措的样子。在朝悯把最后一个字吐出来的同时,我抬高腿赏他一个回旋踢。
"“混蛋,受死吧!”
“啊……”
痛苦而又不出所料的哀嚎。
有时候人是一种恐惧的动物,因为恐惧而恐惧,徒然消耗着精力时间。并非只有那些感情丰富喜形于色的人容易害怕,真正的恐惧内藏于心,如同黑色的潮水,带来无声的灭顶。在潮水淹没之前,总有人发出两声呼喊,几次求救,挣扎着激起雪白的浪花,如同浮在嘴边的嘲笑。我想自己还没有感受到那些就学会了沉默,学会了一动不动地接受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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