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未殃

第一卷 起剑篇 第一百零五章 我是清都山水郎


    在这片江湖之上,最负盛名、最为传奇的人物,一共有八位。
    分别是公然在天门外诛仙二百年的“武神”李愈之。
    被世人当作是剑道的一块招牌,吸引无数天下名士以剑为器的剑谪仙。
    与芳华公主结为夫妇,武道双修、内外双圣的神虚子玉姬炎。
    于云梦山秉六道之志,继往圣绝学的墨家矩子。
    被人尊为江南道庭之首的,龙虎山张家天师。
    与龙虎山相对应的,江北道庭之首的,武当山吕姓真人。
    作出《指玄篇》《易龙图》,外号“扶摇子”,归隐于华山的陈抟老祖。
    还有九州四大奇地中,一帘春梦楼的那位神秘妇人。
    这八位人物,是只要在江湖上行走过的人,都应该知道的。若是有人说他不知道,那么情况只有两种:一是这个人故意在说谎,二是这个人从来未曾踏足过江湖,并且孤陋寡闻的连街头巷尾的说书人的书,都没有听过。
    天涯沦落人不仅是江湖中人,更是屹立在江湖之巅的绝顶人物。背负“南唐剑师”之名,处于金衣时期的天涯沦落人,其名声、修为,都足以与上面的这八位人物相提并论。
    天涯沦落人不仅听说过这些人物、知道这些人物的事迹,还亲身见到这些人物。甚至还与其中几人论过战、动过手。
    六爪黑龙一从小色女的衣袖中飞出,天涯沦落人便觉得这条黑龙有些眼熟。等六爪黑龙完全现出覆满乌鳞的龙身,大发神威之时,天涯沦落人已确定了这条六爪黑龙的来历。
    这条六爪黑龙,普天之下,只有一条。其来历可追溯到“河出图、洛出书”的上古时期。而能够拥有这条六爪黑龙,让六爪黑龙俯首听命的,绝不可能是来自于烟火人间的凡尘人物。
    天涯沦落人上一次见到这条六爪黑龙,是在百年之前。
    那时的六爪黑龙,是攀附在一位白衣女子的手臂上。
    天涯沦落人后来才知道,他那次见到的白衣女子,其实就是在江湖上传成人尽可夫、写了许多艳情小说的一帘春梦楼楼主。
    面前的黑衣小姑娘,既然能够使唤这条六爪黑龙,那就说明黑衣小姑娘必然与那一帘春梦楼的楼主有着极深的关系。
    这层关系,让天涯沦落人完全没有想到。
    他的心中瞬时有了一抹诧异。可那抹诧异一涌出来,随即又诡异的消失了。
    天涯沦落人的心思,没有放在大发神威的六爪黑龙身上。就连要拦下小色女的想法都淡了下去。
    天涯沦落人记起了一些更加无法释怀的人和事。
    正是因为这些人和事,天涯沦落人才褪了金衣,跌了境界,变成了今天这个不得意的落魄模样。
    他首先记起的,就是那位臂上缠着黑龙,手里拖着银枪而来的白衣女子。
    白衣女子和天涯沦落人,不过是只有那一面之缘,除了那一面之外便没有其它任何的交集。可和天涯沦落人并肩而立,一起看着白衣女子拖枪而来的人,却并非如此。
    天涯沦落人尚清楚的记得,那是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正午,金陵城外的祖堂山上,桃花开的漫山遍野。那时候的他身披金衣、风发意气。立在他身边的,是那个与他齐名,被世人誉为是金陵双璧、南唐之光的人。
    那个人,是他的知音,是他的至交好友——神虚子。
    天涯沦落人尚清楚的记得,那位拖枪而来的白衣女子,是上古大神之后,是一个绝世独立而又极其孤傲自负的人。那白衣女子身上所携带着的嚣张气焰,给他的感觉就是一言不合就会向两人大打出手。
    结果,也确实如他所想。
    那白衣女子,果然因为两人多看了她一眼而出了手。
    天涯沦落人尚清楚的记得,应战那白衣女子的,是他的知音,是他至交好友——神虚子。
    背上背着金剑的他,迎着春风立在祖堂山上,看着在天地之间斗的难分难解的两人,笑问道:“好友,要相助否?”
    他的好友尚未回答,已和他的好友成了亲的芳华公主,从山下纵马而来,笑答道:“切莫相助,不然龙虎山的天师,可就要驾临金陵城了。”
    他微微一笑,转头看向龙虎山的方向:“天师不来,此剑自去——”
    去字未了,背上金剑乍然出鞘。向数百里外的龙虎山穿云御风而去。
    因为芳华公主一句调侃的玩笑话,无端卷入战局的张家天师,颇为无辜。用一句俗语来形容张家天师的处境,那就是:人在山上坐,其思飘渺,剑从天上来,直冲府霄。
    张家天师端坐在吐纳台上,见天地之间倏然有剑气如狂风大作,不消片刻又有耀眼夺目的金剑落如急雨,张家天师只得扬起三清道指,以气化剑相迎。
    而立在天涯沦落人身侧的芳华公主,眉目如画,英姿飒爽。
    她神色悠然的观着战,念了一句:“先向神女请战,在向天师落剑——”
    忽又面带微笑,抑扬顿挫的赞叹道:“好一个能比剑谪仙的南唐剑师,好一个与我夫君齐名的天涯沦落人;果然意气风发,负尽风流!”
    天涯沦落人尚清楚的记得,在那白衣女子离去之后,他与他的好友无意间来到了长江边。
    他面朝着向东奔涌而去的长江,问了神虚子一个问题:“好友,你可知古人,为何要将君王比做是舟,要将黎民苍生比做是水?”
    “可能是因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这只是其中之一,并且只是一个表象。”
    “好友的意思是…”
    他缓缓收起笑容,略显凝重的道:“我觉得古人将黎民苍生比做是水,是因为水是无形的。只是这种无形恰恰可以变化出各种形状。它就像是一张白纸,虽未曾被人动笔,可一旦有人给它描摹上色,它就会变成什么样的颜色。”
    “好友所说,简而言之就是,君王想让黎民苍生变成什么样子,黎明苍生就会变成什么样子?”
    “不错。黎民苍生是水,君王便是引导方向的船,是流向波澜壮阔的大海,还是穷山之间的死潭,都是由这条引路的船所决定。”
    “黎民苍生若是沙,君王便是一股力量。这股力量能将群沙凝聚在一起,让其彼此相依,以筑成气势宏伟的高楼大厦。”
    “正是如此。只不过天下间的沙,有粗有细,天下间的水流,也有长有短。那些长一点的水流,一旦有了浩荡之势,便会想着将其他水流吞入腹中。”
    神虚子默然,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落在青山之下的江面,接着道:“好友你看,这条水流来回往复,蜿蜒如龙,奔赴的是无边无际的东海;这条水流的颜色,亦是沁人心脾的青翠碧绿,如同可以延年益寿的琼浆玉露一般。我在这条水流之侧出生,也在这条水流之侧长大,这条水流是什么样的模样、什么样的味道,天下间没人比我更清楚;若是有其它水流,妄想着将其玷污,或是吞入腹中,我——绝不会答应!”
    神虚子若有所思的沉吟了一会,缓缓点头应道:“嗯——”
    他看了看和他并肩而立的好友,又回过头看向流往天际的长江:“我并不求引领这条水流的舟,能够高挂云帆、乘风破浪,能够像秦皇汉武一样雄才大略,建立千秋功、万世名;我只求引领这条水流的舟,能够广听言路,勤政爱民,能够让载着舟的黎民百姓们老有所养、幼有所育、病有所医、残有所恤、男有所业、女有所织,能够让每一个家园都得到圆满,人人可以安居乐业,代代可以繁荣昌盛。”
    神虚子笑道:“我亦如此。”
    天涯沦落人还清楚的记得许多许多事情,但立在船尾面对着六爪黑龙的天涯沦落人,没有在继续回忆下去。
    后面的回忆,太过深沉,太过悲痛,太过不堪回首。
    不堪回首的让天涯沦落人在百多年之后都无法忘却,无法释怀,尚被其压的喘不过气,时常有即将要窒息而亡的焦虑感。
    天涯沦落人视线里的六爪黑龙,正护在小色女的身前,张开触目惊心的血盆大口,时不时的低吼出声,不停吞食着从天涯沦落人眸子里飞射出来的剑气。
    浑身是血的小色女,在六爪黑龙的庇护下得以迎来喘息之机。
    不停下来还好,一停下来,小色女便觉得全身上下半边身躯都发出刀割一般的剧痛。
    她的左半边身躯,上至脖子,下至小腿,不知道被刺了多少剑。天涯沦落人的剑气,没有要她的性命,却毫不留情的的分开了她的血肉。
    小色女痛的腮帮抽搐不停,两排血齿在口腔内撞击的格格作响。满是剑痕的身躯更是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寒颤。
    小色女实在是承受不住。不由自主的在六爪黑龙后面,抱着双臂弯下身去…
    立在山峦上看着这一幕的苏如是,心里满是疑问:
    这为非作歹的黑衣妖女,是不是要死了?
    她真的快死了吗?
    苏如是无法确定。
    他远远看着小色女的眼睛里,放出了一阵奇怪的光。
    那光带着一丝怜悯。似是觉得小色女蜷缩着身躯,痛苦不堪弯下身去的样子甚是可怜。
    天涯沦落人的视线,一点一点的变得空洞起来。
    天涯沦落人不想记起后面发生的那些故事,可那些故事还是再一次重现在了天涯沦落人的脑海。
    这个天地间,又有谁可以控制自己的记忆呢?
    绝口不提?自欺欺人而已。
    天涯沦落人掩在青纱下的身体,也在不堪重负一般的颤抖。
    一身笼罩着方圆数十里的天人气机,开始呈现出紊乱之状。
    就连没有半点修为的奇葩苏如是,都可以很明显的感觉到,空气中似是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正在随风游走、流转。
    长河上,风声更烈,掀起的惊涛巨浪更为汹涌澎湃。
    群山上的树木,被风吹的尽数弯下了腰、低下了头。许多枝干都断在了风中。
    天涯沦落人想将那扇记忆之门堵上,想收拢那些只要一记起便是一种折磨的陈年旧事。天涯沦落人不想让心绪遭其控制,连所有的想法都被其左右。
    可惜的是,天涯沦落人难以做到。
    这么多年过去了,天涯沦落人的心结依然未曾解开。
    天涯沦落人始终都无法面对那个,因信守与神虚子的承诺而选择的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天下覆灭的自己。
    不忍生灵涂炭,将帅旗弃于六军之前,开城投了降的君王,最后竟因作了一首感怀故国的《虞美人》而被毒死。
    性情淑均,才貌双全,堪称绝代佳人的国妃,最后竟受尽凌辱。尚被画师画下过程供人欣赏。
    这片以“顺应天下大势”之名换取来的天下,竟是一片如此昏暗、如此不堪的天下…
    天涯沦落人只能将青纱下彻底空洞下来的眼睛,缓缓合上。
    他需要竭尽全力的与那些往事斗争,才能保证不被击溃。
    纵横在长河上的剑气,在天涯沦落人合上眸子的那一刻瞬时消失不见…
    长河之上,只剩下了风声,六爪黑龙的吟啸声。
    以及从天涯沦落人嘴里传出的一首词牌。
    词牌名为《浪淘沙》: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
    秋风庭院藓侵阶。
    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
    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
    晚凉天净月华开。
    想得玉楼瑶殿影,空负雄才!
    天涯沦落人几乎是一字一句将词吟出。言语间,藏着他人无从体会的痛苦和愤慨。
    但四百余丈外的小色女听不见。
    她正抱着双臂,蜷缩着身子,承受着天涯沦落人在她身上留下的无数条剑伤。
    小色女身上的痛,他人同样无从体会。
    她抖着腮帮,抬起头看向立在船尾的天涯沦落人,目中露出了从来未曾有过的凶光。
    喜欢为非作歹的小色女,一向是动不动就说要取别人的性命,但最后的小色女却都没有取。她纯粹就是为了吓唬人,为了好玩,想要别人惧怕她。
    包括大战白马醉时,也都带着戏弄的成份。
    可如今面对这个让她痛苦的可以用生不如死来形容的青衣高手,小色女是真的动了杀心。
    能杀了她,就直接杀了她好了,为什么要让她如此痛苦?
    小色女恨的牙痒,狰狞着面庞颤声念道:“奶奶要杀了你,奶奶要杀了你…”
    她强忍着痛,提了一口气,纵身向正冲远处的天涯沦落人张着牙、舞着爪的六爪黑龙跳去。
    六爪黑龙在河面上往复盘旋,等着小色女发号施令。等小色女在背上立住脚跟,怒喝了一声:“龙儿,弄死他——”
    六爪黑龙即刻向天涯沦落人飞扑而去。
    黄衣少女自从小色女被击飞,便落在了天涯沦落人的身后。
    她追随天涯沦落人许多年,知道天涯沦落人的脾气,了解天涯沦落人的作风。
    她知道,天涯沦落人既然出了手,那就一定可以帮她拿回琵琶。对于天涯沦落人来讲,从小色女手中抢回琵琶。只是天涯沦落人想不想这么做的问题。
    她也知道,天涯沦落人在那条六爪黑龙现身后开始有些不对劲。天涯沦落人只会在不对劲的情况下才会心绪紊乱,才会让一身无比强大的气机如狂风般呼啸。
    她没想到受了这么重的伤的小色女,竟然还有勇气扑向天涯沦落人。
    黄衣少女可以料定结局——小色女这一扑,必死无疑。
    没有一身通天修为的人,不是李愈之、神虚子那样的人,在这个时候扑向天涯沦落人,都将必死无疑。
    那条黑龙纵是千年无一的神物,可在天涯沦落人面前,又能改变什么呢?杀不死那条黑龙,难道还杀不死龙背上的人?
    黄衣少女的心里有些慌乱。
    她虽然被不可理喻的小色女逼的想拼命,可她并不想杀人,并不想伤害小色女的性命。只要能够回琵琶,其它的她都可以不和小色女计较。
    意识到情况非常严重的黄衣少女,想替小色女求求情。求天涯沦落人不要因为一时心乱,而大开杀戒,这黑衣姑娘毕竟比她还要小。
    可黄衣少女还未开口,却见天涯沦落人忽然缓缓的抬起了顶着斗笠的头:“你亦如此?”
    黄衣少女听见天涯沦落人冷冷的一问,心头猛地一跳。
    她不知道天涯沦落人在问谁,她只知道天涯沦落人肯定不是在问她。
    接着,黄衣少女看见天涯沦落人的衣发蓦然全部飘起,一股刺骨的冷风以天涯沦落人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迅速蔓延开去。
    天涯沦落人立在风眼中,仰天长啸:“我不相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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