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妻难为

第七十八章 我心自有青云志(二)


    叩首,拈香,入炉。白帐迎风,屋内烛光几处,风动松竹叶飒飒,莺儿踌躇许久,诺诺撩起白帐,轻步在那一身素衣的人儿身侧停下,俯身,声儿沙哑:
    “少夫人……您一夜不曾阖眼了,去用些早膳吧。”
    沈知鹤目不斜视,只定定看着香案上供着的灵位,两侧香炉上缓缓飘起的檀烟几欲模糊了牌位上刻的那些字——
    故沈家侧室卫氏之灵。
    香味愈发浓郁,浓郁又清雅,若有若无地伴着火焰与灰烬的气息,缠绕牌位连绵不已。
    “什么时辰了。”
    待香案上炉中的香燃尽,沈知鹤方才开腔,鼻息舒缓几分,她偏过头,面庞在灯烛映照下时明时暗。
    莺儿忙上前扶了她一把,两眼通红,显然是哭了一夜:“回少夫人,已是辰时了。”
    沈知鹤搀着莺儿的手起身,玉膝离了,蒲团便僵得直不起,已然发麻,她险些滑倒,一阵晕眩过后,沈知鹤吐了口浊气,浑浊的眼清明几分,眼下乌青重重:
    “他们……去葬了吗?”
    莺儿鼻尖一酸,那双杏眸刹那盈满了雾气,她吸了下鼻子,扶着沈知鹤到塌案坐下,跪在塌边轻轻为她揉着膝盖:
    “一个时辰前便出发了,想来已是安葬好了。”
    沈知鹤拂了拂衣袖,袖口淡淡浸出檀香,她轻轻推开案边的小窗,寒风即刻入内,刮得她的两颊生疼,也吹散了阁内满满的烟雾气。
    只见初冬的天际流云涌动,似惊涛骇浪般的翻滚,铺了一层黑在天,其中渗出雨珠垂落,下了一天一夜的雨还未停歇,万千水丝倾泻而下,增添几分的落寞孤寂。
    它们步履轻快,从檐角滑过,再从瓦缝中滴落,挤进湿黑的泥土里,滋养花木。
    沈知鹤望得出神。
    “父亲有去吗?”
    她喃喃出声,话音刚落,又像是自嘲般自己复了一句:“怎会呢,是我多想了。”
    莺儿忍了许久的泪珠终还是落下,她胡乱擦了一把,抬头望着沈知鹤:
    “丞相大人尊夫人为侧室,入了沈家玉牒,又添了几倍的陪葬,自夫人灵棺运至后,皇上又特赐了诰命以念她刚烈,奉夫人灵棺七日,择了今日吉时下葬,已是天大的……”
    沈知鹤猛地侧回身子,眼里满是嗤讽,将莺儿吓了一跳,住了嘴。
    “我知道你想说些什么。”
    沈知鹤望她半响,终是摇了摇头,烦躁钻进额角,引起丝丝密密的痛,她屏息抬手,按压眉边穴位,复而续言道:
    “罢了,你不懂。”
    莺儿哑哑,她眼里闪着晶亮,只垂下头去继续为沈知鹤揉着膝盖,只当沈知鹤心情烦躁,不敢再说些什么。
    纷纷扬扬的水花落着、落着,顺着窗飘入内,沈知鹤打在素白的裙衽间,溅起几点暗纹。
    沈知鹤掀起眼皮,敛去大半恹恹,她打量着四周,遍目是白帐,这是她未出嫁前的闺阁。
    沈相特意下令在沈府大设灵堂,魏帝又赐了卫氏诰命,连恭王魏惊祁都前来上过香,今日卫氏出城下葬,只待三年期满,便可将牌位奉回洛阳。
    淮安城里人人都说,一个外室死后能有这排场,已实属荣耀。
    自卫氏灵棺入城后,连孟老夫人都特许她回娘家服丧,沈知鹤在这沈府,已住了七日了。
    可这些死后的荣衔,又是做给谁看呢?
    “少夫人……”
    莺儿诺诺抬头,手上动作不停,她偷偷瞥了瞥沈知鹤面色,一字字斟酌开口:
    “少爷他今日……也该回到了吧。”
    沈知鹤正揉捏着眉心的两指一顿,她展眉,倏然开口:“你去呈些早膳上来吧,”
    “是!”
    莺儿忙应声,为沈知鹤终于肯用膳这个念头欣喜着,驱散了些许心中的悲意,她起身,快步出外。
    阁内只余沈知鹤一人。
    她松了松没那么僵了的膝盖,撑着桌案起身,走得极缓,素手撩起白帐,在香案旁站定。
    沈知鹤捻了三支香,打了火石燃亮,烟雾袅袅迷了她的眼,她望了半响,拜了三拜,方才将燃香稳稳插在香炉内。
    她重新跪在了蒲团之上,只是手中多了沓经文。
    沈知鹤抬臂,轻轻将亲手抄写的经文送入铜盆,看着纸张被火舌吞噬,热气涌上,熏得手生疼。
    “……母亲。”
    沈知鹤哑哑开腔,她头也不抬,只一味望着那火烧得正旺的铜盆。
    “您怨过吗?”
    怨明是倾城之姿,却甘愿做了沈相的外室,躲了一辈子,藏了一辈子,到头来却横死异乡。
    说是不怨吧,这几日狂风大作,日日暴雨,早有人议论纷纷说卫氏死·状惨烈,怕是心有不甘。
    可若说是怨的吧,自沈相登门后的十年,她又活得比谁都富贵。
    沈知鹤将手中的黄纸与经文尽数烧了,方才抬眸,望着那灵牌,眼角一片通红,沈知鹤跪坐着,双手规矩地交叠在膝上,姿态安静而柔顺,只使浑身都缠绕着死寂。
    她像是在问自己的生母卫氏,又像是在问自己:
    “母亲,您……安息吧。”
    两行清泪终是落下。
    身后有人入内,关了阁门,后稳步走进,撩起白帐,在沈知鹤身旁站定,那人弯下腰,轻轻拭去沈知鹤脸上的泪,一身铠甲发出轻声响响:
    “阿鹤,我回来了。”
    沈知鹤抬眸,瞬息又积满一摊泪。
    孟靖怀一身风尘仆仆,连铠甲都未曾换下,想是归淮安后去禀了魏帝后便直接赶来的沈府。
    他一身雨水,连额边几抹碎发都湿淋淋地黏在额侧。
    孟靖怀细细拭去沈知鹤的泪痕,他满目是怜,而后直起身,从怀里捧了新鲜的柳叶出来,置在案前的瓷瓶中。
    柳颤颤,引风动。
    他沉默着执了三支香燃了,而后面色恭谦地拜了三拜,才插在香炉之中。
    “日夜兼程,总归是赶上了,来上这一炷香。”
    白瓷瓶中的柳叶随风动,沈知鹤指尖捏着一方帕角,她想止住不断的泪珠,可越掩着,泪便越如珠玉断线,滚滚下。
    这七日沈知鹤都不曾哭过,可方才与孟靖怀的眸一对,她便止不住了。
    “……你大可不必这般赶着回来。”
    沈知鹤垂着眸,她撑着身子起来,像是被戳中了心弦一般,只是不敢去望身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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