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下午五点,包晓星收到桂英的短信,知她要带她哥回家,回复消息后女人在家里转来转去有些手忙脚乱。桂英她二哥很早去了医院,这次这么多人忽地回家,想必家里吃的用的不充足。一番思量,包晓星收拾了几捆大葱、两篓白菜、一篓白萝卜、一大卷干粉条、一桶花生油还有她前天刚做的白馒头、豆腐包各搬了一箅子,东西搬完好她准备开着小三轮去马家屯走一走。晚上七点,万事俱备,包晓星将儿子托付给维筹,自己开车刚出村,被人拦住了,说是不让出去。
“我割豆腐呢也不让出去!”晓星坐在车座上,双手搓着车把说。
“割豆腐也不行!我叔(指包家垣村长包棣通)说了,任何人来也不让进,出去也不行。”
二十多的小伙子刚从外面回来,被分配在村头守着,晓星好说歹说愣是不让。自己多年未归,也不知谁家小伙儿这么拗。开车回到巷子里,停在自家门口,晓星犯难了。桂英遇到这等大事,她不能不去看看。正愁着手机响了,是一个名为“段家中学八四级一班同学会”的微信小群,里面拢共八个人,其中半数常常不吭声。微信群是包晓星回家后才建起来的,群主正是康鸿钧。
“我铺子斜对门是家卖瓜子的,现在镇上没人了,老哥家上千斤的瓜子压着卖不动,你们有人要吗?成本价,一斤三块钱!差一点的两块五块,还有五块一斤的大瓜子!”
晚上七点,康鸿钧率先在群里发了一条消息。此消息一发,群里瞬间热闹起来,连平日不漏声色的老同学也出来打听。
“生的熟的?”老同学李建文问。
“肯定是熟的呀!大过年卖生的?你咋想的呀老李?”康鸿钧发语音调侃。
“有五香的白瓜子吗?”老同学马嘉禾问。
“有!五香的最多了。”康鸿钧回复完,不忘发了几张现拍的瓜子图片。
“给我留个十斤,不不不十五斤,五香的,白瓜子!我今年还没买瓜子呢!”赵炳文发语音。
“行,我记在纸上了。还有人要吗?”康鸿钧问。
“焦糖味儿的有吗?我要个五斤焦糖、五斤五香的。”
“有呐,记下了。”
“现在村里不让进出,你们咋买瓜子呢?”晓星忍不住进群询问。
“刚说了,老哥开着三轮车去村里送。”康鸿钧喜出望外,终于等到晓星发言了。
“我们村不让进出呀!”
“是这样的,卖瓜子的老哥不用进村,你也不用出村,在村口付了账拿了货就成。”康鸿钧解释。
“这样啊……那卖瓜子的咋能出来呢?”
“镇上没限制呀!镇上主干道的商铺可以自由进出,主要是周边好些小村子没有菜市场,好些人过春节买菜买肉还得去镇上,所以镇上的几排商铺没有F。咋了,晓星你有啥问题吗?”鸿钧关切中打听。
“我……诶鸿钧,你能问下卖瓜子的大哥,他能帮我带些东西去马家屯吗?”晓星着急。
“行,帮你问问,等会啊。”
没多久康鸿钧打来电话,晓星也不客套,直接说了自己的难处,谁料康鸿钧热心又多情,半个小时后直接开车开到了包家垣村口。到村口后康鸿钧给村长包棣通打去电话,村长亲自出来迎接,而后两人一前一后去了包晓星家。事出着急,晓星来不及客套,赶忙将东西搬到康鸿钧的车上,两人十来分钟后开车到了马家屯。
到了桂英家巷子里,鸿钧停好车后为晓星开车门,一出车只见桂英家里里外外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门里门外挤满了人,全是马村长家的前后街坊、远近亲戚。晓星还当家里没人所以提前过来等候桂英,没想到慢慢朝门内走去,竟发现二三十人窸窸窣窣来来往往——有打扫卫生的、有低头议论的、有看守火盆的、有清理客厅的……
“诶这是谁呀?”刚从渭南市回来的老四马兴波指着走在前的包晓星问。
“康总,你咋来了呢!”老五马兴成见大人物光临喜不自胜,大步上前握手。
“原来是马村长家呀!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咝诶……那个我送我朋友过来,她来看……诶兴成啊,你大伯家是怎么了?”康鸿钧握着手将朋友马兴成拉到旁边小声探听。
“我是桂英她朋友,我一直在深圳的,刚回来。”包晓星环顾人群,怯生生走跟前跟老四说话。
“你是不是包家垣的?”马兴成略有耳闻。
“是,是。”
“哦那对咯!我听我英英姐提过你,你俩小时候就要好!我是她兄弟兴波,我姐还没回来呢,他们在路上呢!”
“我知道,我知道。不是……不让走动吗?咋家里这么些人?”晓星视线划过众人尴尬地问。
“哎……多数是邻家的、自家屋(堂亲)的,有个别是外村的,不来不行呀!”老四摇头。
一番寒暄,晓星将车里的东西卸了下来抬到灶上,随后与康鸿钧、桂英家兄弟坐在了一处火盆边,边聊边等桂英兴盛一众人。素昧平生忽然相逢,相逢便是缘分。
这头的马家闹闹哄哄人来人往,几乎整个马家屯都在打听马兴邦的死活、马桂英何时回家、女婿回来了没、车祸有多严重……那头的马兴才领着司机刚出了西安,被市外的交警拦下了。好在大车证件齐全,可来回交涉费了不少口舌耽搁了不少时间,惹得马建民一老头大冬天地下了车也跟交警在寒风中掰扯。
致远和兴盛也下去了,大车后车厢里只剩下了马桂英和她大哥,俯视大哥喉咙里插着一根粗管子喘不上气,嘴里啊啊地无声叫,桂英心疼又麻木,忍不住在大哥耳畔又叫了几声。
“哥?哥!哥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哥……”
微弱的橙光下,马桂英凝视大哥的头动了几下,又叫了几声,还拍了几下大哥的肩膀,可这次大哥没有反应。女人有些失望,继续坐在车里发呆神游。
“哥?哥!哥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哥……”
马兴邦听有人在呼喊,频频回头,迷糊中不知这人是谁、声在何方,只晓得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膀。俯视自己,惊恐至极,自己的肩膀在哪里呢?兴邦使劲眨了眨眼睛,重新打量自己,只见自己的双肩往下沉,双臂往下沉,双腿亦往下沉……他好像把自己的肉身分解在了大地上。他脸上的肉往下流淌,喉咙和生·器被大地拆解,腹内的五脏六腑朝八方游去,他双腿白色的骨头化成白色的翅膀飞向南天和北天……周身轻盈,鼻息畅通,额头多年的淤积渐渐疏散,十指不复存在。他慢慢地深呼吸,觉察到自己的颈椎和肋骨被大地吸食,骨头正在溶解,溶解成碎块、粉末、黑土……
他是一块土疙瘩,沉甸甸的;不,他是一棵空心草,轻飘飘的。他是穿行在油画里的幽灵;他是远方传来的笛声。他是夏日的水流,从天上而来,渗入地下,一直流、一直渗……他被土壤包围,温暖实在的土壤紧紧地裹着他,像母亲裹着婴孩一样。
地球是一个巨大的天坑,他睡在坑底,最深沉的坑底。他的灵魂渗进了一块最古老的水晶石里,母亲的爱也在藏在那里。他挣脱时间,不生不死,长青不老。他是远方闪烁的星星,拥有永世的自由和光芒。他行走于既宏大又狭小的地方;他悬浮于既吵闹又寂静的空间。
死灭,是安宁的。
时间消失久矣。
他既僵又死。
他为此哭泣。
因为他看见自己的生命之河又短又小、又黑又浊。
风吹走了他留在大地上的毛发,他被路过的人踩来踩去,他成了僵死的榕树叶。
死亡,不过如此。
他的眼睛还能感知到光芒——橙黄灯泡发射出来的微光。天幸,这个人此时此刻竟有所思。
马兴邦有所期待,期待有人来拯救他,救他脱离僵死之境,期待有智慧之人诚挚地告诉他人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哪怕他的存在不那么重要不那么光鲜,但也有胜于无。
如果他一睁开眼便生出信念,即便苦修余生或自我牺牲,他心甘情愿自在其中。苦难成就的伟大,多出于背后强烈的意志。没有意志、执着、远见、博爱、信仰或者强烈的欲望,谁能忍受这世间的平庸之苦?
脆弱的生命即将陨落,冥冥中马兴邦在等待一个奇迹——一阵巨响,一道刺光,一次跌倒……哪怕是重伤或者一记耳光也可以。
马兴邦在呐喊,在地心呐喊。他靠近地下河吸取力量,他挣扎着上浮到地面,他扑腾着下沉到地心——他想方设法拯救自己。
他不甘于此。
清澈无尽的泪如雨而下,在拯救他的生命之河。他的灵魂掐断空心草,爆破土疙瘩,撕碎油画,堵住笛管。
他唤来自己的脊椎和肋骨,那骨头里带着大地的力量;他召唤自己的肉身,那肉身潜藏着来自大地的蓬勃;他迎回自己的双腿,那双腿因为飞翔变得健壮有力;他用自己的双手,将自己的肩膀、双臂和双腿重新安在他那残缺的残体上,他吸食最后一口来自地下的力量……看哪!他的生命之河重新汩汩而流,像玄妙恢弘的音乐,悲哀、缓慢、沉静却富有源源不断的力量。
马兴邦穿上肉躯,变成一个崭新的自己。他打望这视网膜里的乾坤,一切如旧……一切如旧!一切如旧……天还是天,地还是地,芸芸众生依然芸芸。
他走过一间手术室,手术室里有人正给他的颈椎做激烈的手术,他的身子颠颠簸簸挣扎呼喊;他路过一处隧道,隧道的灯光投射着宇宙的星光,他欣赏着点点亮白一笑而过;他看见大树在街上行走,走累了站在路边叹息发颤;他看见一群狗说着人话争吵,那声音陌生而熟悉;他路过一面墙,墙上镶嵌着人类的器官,偶来的蝴蝶正在啃食人类残留的细胞;他趟过血粼粼的小溪,看见溪水中现出人脸却没有人身;他听到地里的稻草堆在说话,稻草堆上搁置着狗头和鹿头;他来到一处大洞穴跟前,看见蚂蚁大小的人们正在交配,同一时间数万只小人在用力交配;他去到骨头堆积的山上,山上铺满了黄金,黄金上流淌着天上来的声音;他张开双臂,不防备自己被一阵风吹起,身体好似气球,轻轻地在风中飘浮……身体的沉重分散于大地上,兴邦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轻盈和清醒。
飘飘而上,马兴邦沉浮于宇宙之中,才懂何为“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的境界。下方乌黑色的是地球,眼前湖蓝色的是宇宙。没有缝隙的广袤石山是地球上最偏僻的地方,石山上没有动物亦没有植物,那儿寒冷、高峻,但那里是距离宇宙最近的地方。有生之年,第一次看见宇宙,从此审视地球之人、微茫人生心境竟大不相同。
也许宇宙真是上帝七天创造的,也许宇宙是无尽轮回的永恒存在,也许纷纷扰扰的大千世界不过是梵天的梦境衍生,也许银河系与细胞核一样存在于某一个无量大的神圣体中。
眨眼瞬间,他依稀望见了未来的地球——溪水干涸,河水退位,海平面下降了数百米。那时候的地球变大了也变轻了,人如黑云一般涌动在地表。那时候的地球转得更快了,距离太阳更近了,温度更高了……
当眼睛转动时,整个宇宙也在转动。气流推着兴邦去到了一个被蓝紫色或土黄色气体包裹的地方。兴邦不知此地何处,心念一转刹那之后,他穿上了厚重的白色宇航服,在月球上独自散步。他被弃之于此,没多久,孤独者欣然接受了这一事实。月球本身漆黑一片,到处是土坑,兴邦摩拳擦掌,计划在大坑里载大树、小坑里栽小树,每棵树上挂上彩灯,这样地球上的人某一天开发到月球背面时,会想起他有生之年在这里的耕耘。他打算余生之年在月球上种满各色树木,最后在大限来临之前将自己埋在某一棵最爱的大树下。
遽然大变,马兴邦被一只漂亮的大凤凰带到了北极。极目远视,冰雪与天空浑然一色,茫茫中他一人在北极无边的冰雪上行走,他很清楚自己此刻正漫步于天堂之上。夏天的时候,极地有了海浪,整个半昏半晓的世界只他一人,连动物和细菌也没有。送他来此的凤凰不知何时匿了踪迹,留他一人赏识天之广袤、人之卑微。那段时间兴邦自在地游泳、冲浪,仿若自己是整个地球唯一的看守者。何其孤独,何其浪漫。孤独难耐的时候,他会不发声地张嘴跟海水谈心、跟天空对聊,他们聊过生死、聊过生存、聊过生命。回音告诉他,无论在哪里,孤独的人永远孤独。
不知道游行了多久,马兴邦又累又渴、喉咙肿痛,每当疲惫脆弱的时候他只想回到初始的地方。
“哥?哥!哥……”
马兴邦听到一个特别熟悉的声音,好像在他的耳畔,他频频转头总找不到那人在哪里。忽然,有人拍了一下他,马兴邦浑身一震,意欲睁开眼,奈何怎么也睁不开。他使劲力气眨眼皮、睁眼皮,身体依然无动于衷。他想用手揉一揉眼睛,为何他感知不到自己的双手?他的双手在哪里?他的双脚在哪里?他被人绑架了还是被人迷晕了?马兴邦的头一直在微微地晃动,他已经无法驱使自己的肉体。
“哥?哥!哥?哥?……”交警放行以后,马兴盛重坐进车里,发现大哥的眼球一直快速转动,于是上前呼唤,引得桂英、致远也跟着叫。
兴邦听见了,可惜睁不开眼。他想起了那声音,他分辨出是兄弟跟妹子妹夫在身边,他动不了,大脑温柔地笑了。马兴邦开始回忆自己缘何置身于此。他记得他要回家去,回家取一样特别重要的东西,具体是什么东西又忘了。途中他在一段斜坡上滑落了,路边人伸手来救他,人群中有一个熟悉的面孔,没错,正是爱人青燕。
青燕见他受了伤,在边上问寒问暖的,兴邦觉着无碍,起身拍了拍尘土,兴奋地拉着青燕往前走。
“我们去哪儿呀?”
“跟我走就成!跟我走就成!”
一路上燕子不停地问,兴邦只管拉着她走。他也不知他们将去哪里,只是笃定他会带她去到一个幸福的去处,去到一个没有忧伤和矛盾的地方安居。两口子途径一片菜花地,金黄的油菜花正逢怒放,愉悦了两人的双眼。后来他们去了莺歌谷,兴邦带着燕子领略莺歌谷独特的四季之美。离开莺歌谷时,燕子乏力爬不了坡,兴邦喜滋滋地拉着心爱的姑娘出谷。刚一出谷,瞅见两孩子皱着小眉怒视他俩。
“妈,回去!”大孩子生气地冲着青燕凶。
“嗯?”兴邦愣住了,不知青燕何时生下了这个男娃娃。
“这是我娃儿!两个都是!”青燕指着两孩子面露难色。
兴邦痴呆,盯着两孩子难以置信。
“这些年你去哪了呀?我等你等了好多好多年,一直等不着!”青燕转身流下了泪。
“我……我在……”马兴邦语塞,刹那间他也想不起来自己这些年去了哪里。
“妈,回去!我爸等你呐!”七八岁的老二凶巴巴地催促。
“回!回!这就回!”
燕子点头,回望兴邦满眼为难,两脚不知不觉朝孩子那边挪去。这一别,即永生。一段情沁人心脾,再回首忽阴阳两隔。兴邦望着他们一步一步离开,揪心得一句也说不出来,只双眉紧皱,紧皱。他还没有尽情地放肆地爱,便失去了他此生的唯一。何其悲愤!兴邦站在崖边瞭望莺歌谷的冷清,在冷清的谷底他看见了冷清的尘世、冷清的自己。
她已结婚作人妇,她已生养两儿子,她已是别人的人了……说不出的痛在胸口发作。马兴邦再回头,青燕已远去三十年。往事浓稠,他却苍老得端不起杯子抿一口。时间早遗失了他俩,他却对她念念不忘。只好,他只好空荡荡地坐在莺歌谷边上,好像丢了半条命一样。
没多久落芳华来了,她依然窈窕依然妩媚,只是老了一些。芳华微笑着坐在他身边,一言不发,将头靠在他肩上,陪着他静静地看夕阳晚霞。
不知过了多久,兴邦回到厂子里忙活,忽然门卫的老头说门口有个孩子找他。正维修机器的马兴邦一身黑油地去厂子门口找人。老远瞅见一姑娘,七八岁的样子,他心里咯噔一下,知那丫头是自己的娃儿,两脚快步上前,走近以后发现模样又不太像,好像是妹子家女儿漾漾,但他心里早认定是自己的小孩。兴邦放慢脚步,游移不定,凝视中挪不开眼。刚走上前小丫头咯咯笑地跑了,转身消失在工厂周边的玉米地里。兴邦小碎步跑出去追,想喊她的名字,一时竟记不起自己的姑娘叫什么名字。他愣在原地,痛心不已,彷徨无助,担心小孩出事,同时恼恨自己记不起孩子的名字,一声叹,鼻酸泪目。
如此磨蹭了大半天,最后回到厂子里时,父亲也在。兴邦条件反射地提起一颗心,缓缓走上前跟父亲打招呼。父亲一开口便开始斥责他、批评他、嗔怪他……兴邦听着老头絮絮叨叨地责骂走了神,转眼遥望天空时,天上正有一只五彩的大凤凰朝他飞来。他心下大喜,盯着凤凰的大眼睛希望凤凰能捎他飞一段。凤凰会意缓缓落地,他爬到凤凰背上,留下父亲一人忧伤地望着他。与其两两相看两两生厌,不如悠悠远去,留些好的念想便了。
兴邦当然不舍父亲,奈何人间悲伤哀凉,他徒留无益。韶华易逝,不如潇洒。他曾听人说,只要离开了人间,那便离开了地狱。一切决定好似前世注定,他身不由己。人们曾说,哪怕是一个人的天堂,也比人间要好。
不知在何处,凤凰盘桓远去,他停在没有坐标的荒漠中。尘沙之下是人间,尘沙之上是天堂,他不知该去哪里,无尽的悲伤与绝望袭来,茫茫无边的浩瀚安慰着他,飞沙走石的大风催促着他。不知过了多久,天上人间灰蒙蒙中,兴邦看见一个女人无限温柔地朝她说话。他知道是青燕回来了,他睁开眼张开嘴要说话,可是瞪大眼一看才知眼前之人乃妹子桂英,兴邦大失所望。大失所望,同时心怀温暖。
“诶诶诶!哥醒了!”望着大哥犯困的马桂英忽见大哥睁开了眼,浑身一抖。
“哥,大哥?大哥?哥?”三人激动地喊了起来。
马兴邦听亲近的人哭哭啼啼,又见自己手脚皆动弹不了,他忘记自己发生了什么,但是猜到了结局很不好。他尝试了好几次,身子依然沉入大石,连手指和肩膀也不听使唤。
“啊……啊……”兴邦说不了话,这才看见自己嘴里插着东西。直觉判断,自己的状态非常不好。
“哥……你认得致远不?你认得他的话眨个眼。”三人各自着急,还是桂英有主意。
马兴邦挤了挤眼,他不知自己经历了什么,只记得他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见了很多很多的东西,见识过数不清的奇怪景象……远行好似一生之久,却没找到他要找的人。
“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你记得你怎么了嘛?还记得吗?”
马兴邦轻微地摇头挤眼。
“你出车祸了,严重得很很……”桂英说着急促地啜泣起来。
马兴邦微微地点了点下巴,前情后事该是全串上了。命不由人,只剩揪心的遗憾和说不出的痛。
“你在医院的ICU里躺了整整九天,一次也没醒来过,我想着……明个是除夕,我跟二哥一商量,想把你送回去。”马桂英哭哭啼啼地交代。
马兴邦挤挤眼,眼角流下了一滴泪,只因他想起了命不久矣四个字。
“哥你现在感觉怎样?要是你脑子清洗的话,咱现在回医院继续治疗。我先让车停一下。”燃起希望的桂英刚说完便敲车厢内侧的小窗户,打算叫老三停车。
“啊……呜呜……啊啊……”马兴邦见状一个劲儿地摇头挤眼,嘴里呜呜哇哇地不允许,那声音凄惨得像极了一直发怒嘶吼的大猫。
“哥不让!哥不让!”兴盛见大哥如此,生气地制止妹子。
“英英你先等等,好好珍惜哥醒来的这段时间。”致远在旁劝慰。
“这个时候不救?那啥时候能救哇?”桂英绷不住,泪流满面。
“呃……呜呜……啊嗯……”马兴邦用力地盯着妹子,拉长音地从嗓子里发出最后的声音。
“不停不停!不停不停!”桂英握着大哥的手安抚他,自己早泣不成声。
“哥,你想回家是吗?回马家屯是不?”何致远凑上前问话。
马兴邦点点下巴挤挤眼表示肯定。
“要回了家,那可怎么救呀!哥……”桂英伤心得难以自控。
“哥,你还记得你出车祸的事儿吗?”何致远理智,捡最重要的事情先说。
马兴邦摆头挤眼。
“哥你出车祸是因为车闸坏了,那个车我们查了,有问题!你的车在哪儿买的?过后了我们给你找律师。现在这样,我说一遍字母表,那家公司名字在哪个字母,我说到那个字母了你眨一下眼睛,行嘛?”何致远重复了两边。
马兴邦听懂以后,激烈地摇头。
“哥你的意思是不追究了吗?”何致远反复确定。
马兴邦再三点头挤眼,整得何致远默然望着妻子和二哥,一时不知说什么了。
“啊!拉!哈……”随后,兴邦两眼珠子瞪着妹子,想要说什么,啊啊啊地说不出来。
“哥你是有啥事交代吗?”桂英哽咽着问。
“啊!拉!哈……”马兴邦嘴里插着管子,发不出大小的大字,好在兴盛猜到了。
“哥,你是说大吗?”
马兴邦连连点头。
“你放心,大我养,我养!”桂英擦着眼泪大声承诺。
“哥,你放心吧,爸在深圳待得挺好的。”致远安慰。
“嗯!嗯!嗯……”马兴邦继而用下巴指着兴盛,两眼珠子却看向妹子桂英。
“二哥你也放心,有我呐!”桂英再次承诺。
“嗯,嗯……”兴邦点头,如释重负。
“哥你厂子在哪里?要不要英英给你把厂子料理了?”何致远问。
兴邦连连摇头挤眼。
致远一声长叹,不再提这些事了。
“哥你还有啥要交代的,一股脑说了吧,我全应承。”桂英抓着大哥的胳膊肘询问。
“嗯,嗯……”马兴邦望着妹子,不停地用下巴指着英英,两眼盯着妹子流泪。
“啥意思?你想说啥?”桂英猜不透。
“嗯,嗯……”兴邦指着妹子坚持要说,始终说不出一个字来。
“哥你想让我干什么?”桂英抚摸着大哥的头发问。
兴邦摇头,轻微摇着,摇下了两滴浑浊的泪。
“哥你是操心英英家两娃儿吗?”兴盛猜测。
兴邦依然使劲摇头挤眼。
三人猜不透,急得兴邦直流泪。
大车经过渭南市附近时,因为一路有不少的减震带,导致马兴邦被颠簸得很快睁不开眼哼不出声了,三人怎么叫也叫不醒,而后各自默默抹泪。
马兴邦此刻非常清醒,只是睁不开眼、动不了身罢了。他分明地听见妹子在哭,听见妹夫在叹气,听见兴盛在呜咽。马兴邦清醒地感知到身子在剧烈颠簸,感知到浑身刺骨的疼痛以及失控的麻木。
好似做梦,又不像做梦。兴邦怀疑自己处在深沉慌乱的梦中,他担心自己永远醒不过来,于是挣扎着要醒来。他安慰自己一切只是一场大梦,都是梦、梦中梦,毕竟他并非第一次梦见自己出车祸了。一切皆是假的,他渴望极端的绝望能将他从梦中拽醒,谁能将他从噩梦中推醒?这一刻他该呼唤谁的名字?他想要重新启动自己,无论灵魂还是肉体。他用力地瞪大眼睛,为何眼中没有色彩与光影?
谁能排练好自己的死亡?谁能演一场完美的谢幕?多少人的结局不是落魄收场?过去轻悠悠不留踪影,天高地阔终归空荡无迹,何必耿耿于怀。马兴邦从自己以及亲人的神色中预感到自己命不久矣。感谢死亡,它将给自己的潦倒一生作个理智的终结,还那自由的灵魂一个浩瀚的居所。
马兴邦想跟自己好好道别,不知从哪里开始,脑海中只剩下唏嘘。悲剧的结局,是另一个悲剧。终于,他被自己折腾得生不如死。
他怎能这样离开呢?他该怎么自救呢?
是否这是每个人一生必经的阶段?他将呼吸调整到最轻最慢的节奏,然后盯着一个地方全身静止,渐渐地他眼神涣散,继而大脑空白。不知过了多久,马兴邦进入到另一种境界,他蓦地感觉不到自己的肉体,也觉察不到自己的灵魂。他看见灵魂和身体在频繁互换,他看见自己沉重的身体化成一阵清风在空中旋转、跳跃。轻灵的灵魂与身体一起悬浮或堕落,那是一种身心无我的超级释放,又是一种灵魂与身体的同时休克,更是一种成佛又成仙的奇妙超脱。一切感觉到了极致皆是美不可言。
精神四达并流,无所不极,上际于天,下蟠于地,化育万物,不可为象,其名为同帝。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游者鞅掌,以观无妄。马兴邦频繁地进入到这种状态,他很清醒,清醒到失控,清醒到自己可以自如地进入到这种超脱的境界——自由操作、收放自如,以至于此刻他对于这种感觉有些上瘾。
自己是否已经死了?
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奈何,惊恐使他重新归位。他此时此刻又在恐惧什么——恐惧这辈子没有过好?人生有对错好坏吗?每个人截然不同,他为何惶恐自己白活一场?是因为自己死期将至依旧没有明白人活着的意义吗?
生命的意义是什么?这种意义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是在生死两端之间找寻?是在徒劳重复的工作中获得?是从征服肉体或精神的磨砺中凸显而出?是为了那执着的优雅而仓惶半生?是为了别人的铭记而大费周章?还是说,生命的意义是一道自命题然后自作自答?如果这样,马兴邦该如何给自己的白卷人生命题、作答、评分呢?
如果认为对抗动物属性上的命运是有意义的,那该如何理解顺从传宗接代的命运?如果认为攫取物质财富是绝对有意义的,那该如何理解积累精神财富?如果认为追求幸福与平和是有意义的,那如何看待消除残缺和灾难的努力?如果被绝大多数人认证的标准通过了、达到了是有意义的,那如何理解放弃世俗眼光、努力达到自我标准的选择?对一些人来说这些命题的答案很简单,对另一些人来说得到并证明这些问题的答案可能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兴邦以为,也许经常祈祷、常年隐居、已然耄耋的人才能给出些许具有说服力的答案。
每个人的生命时光皆是有限的,现实社会赋予人们对命运的掌控权更是有限,关于这些问题,有些人生性浅薄来不及思考,有些人活着尚难没有权利思考,有些人放弃回答永远不去思考。或许,只有马兴邦这样的将死之人才会揪着这些问题拉拉扯扯。
活着不该为了别人,毕竟那样的使命不足以坚持一生。如果说为了自己,那为了自己的什么——梦想、尊严、富有还是长寿?除了低级的劳作、虚妄的意志、脆弱的身心、短暂的寿命,凡俗人所剩无几。所以,该拿什么去对抗自己心中那难能可贵的追求?岁月沉重,平凡人还能掏出什么东西让自己坚持一生呢?
谁能摆平出生的不平等?谁能逃脱生命时间的束缚?谁能抵抗社会主流的意志?外在的力量正操控着人类的感知与思考——工业化、智能化、标准化、流程化、官僚化、分工化、反初始化(即远离原始化自然化状态,自创词汇,与网上的定义不同。)……活在这个时代人大抵会感到奔波动荡。
不通时间的人会不会逃脱时间的控制?咿呀小孩、老糊涂、植物人或常年闭关修行的高人,马兴邦认为他们可能生活在时间之外。那么,时间的本质是什么?为什么万事万物通通摆脱不了。
冬夏滚动,春秋交接,世人熙攘,怎知光阴。以前凭借着宗教信仰或者对神秘主义的崇拜,人对时间从哪里来这种瘆人的终极话题有过阶段性的权威答案。今天,人们果断地撇开宗教,迷信科学,崇拜物质,仰仗朝气蓬勃的科学技术与日新月异无所不包的拜物主义,人们对时间的理解理智到只会记录、监控、测量,却无能认识。
时至今日,马兴邦困惑而窘迫。窘迫自己何必多此一举,白白地耗费目下这可以思考的分秒光阴。
也许如书所述,神不但创造了天地、光照、空气、水、草木、动物和人类,也创造了傲慢、妒忌、暴怒、懒惰、贪婪、贪食和色欲。这世界没有完美的人,所以神不需要嘉奖谁的修行亦不需要惩罚谁的罪恶;人从尘土中来最后亦要回归尘土,所以神也没必要插手战乱,没必要支持正义。地球只是它脚下的一个玩物,翻过来时地球是人类的天堂,翻过去时地球成了人类的地狱。不要相信谁能救得了自己,如果还能回来,马兴邦希望自己双脚落地的方寸不是地球。
极端的痛苦推着他走到生命的极端。他的双眼看到了太多的愤怒与辛酸,双耳听到了太多的不可思议。
每当看到空中的小鸟、树上的虫子、画里的山川,马兴邦常常臆想着要将它们据为己有——收养、命名均可以。占为己有之后,他只想和它们聊聊天,或者将自己的灵魂送给它们。冥冥中注定要离开,所以他很早便开始为自己的灵魂寻觅一个好去处。忍辱负重三十年,该解脱了。伤痕累累的肉体再也拖不起这沉重的魂灵了。他们应该相互告别,该是时候告别了。
一个是愚蠢地活着,一个是忧伤地死去;有时候一个粗狂地活着,一个抑郁地死去;抑或,一个麻木地活着,一个绝望地求死。所以,肉体与灵魂,到底谁在操控谁、谁在影响谁、谁在干扰谁?如果这时候再不去思考这个问题,也许他永远没有机会了。命运时常不会给人留任何余地,除了满满的遗憾与沉沉的忧伤。
饿了找餐厅、尿急寻厕所、困了要回家,色欲难挡、毒瘾突犯、病痛难熬时大脑会启动紧急预案。往往这个时候,灵魂被肉体牢牢左右,但也有反例。开会时得憋尿、减肥期要忍饿、禁欲以保持能量、瘾发作时主动寻求外在帮助……这自主的行为,正是精神或灵魂对肉体的牵制或凌驾。
灵魂具有力量,奇大无比的力量。灵魂可以规定肉体永远保持七十八斤的好身材,灵魂可以鼓励肉体扛过生子或癌症,灵魂可以引导肉体自我训练提升官能,灵魂也可以在某些时候蛊惑肉体自我了断。
但是,大多数时候,灵魂是不可信的。多少人因为别人的背叛失信而疯狂,因为别人的优越、成功而仇恨,因为别人的权威、高贵而虚荣谄媚……这些行径与因为他人的愚蠢、无能、顽固而怒伤自己的五脏一样,与因为糟糕的天气而冲着老天破口大骂一样,与对着板凳、小狗又踢又打一样,可笑至极。带着病毒或信仰邪恶的灵魂令人自我毁灭甚至种族毁灭。
生而为善且品质纯净的灵魂太少太少,古今中外、悠悠历史,尽是不完美的人——死去的是,未来的也是。所以,肉体与灵魂奉行着两套班子两套管理,但多数时候,灵魂任由身体僭越、感官放肆、肉欲蛮横。有些人善于驾驭自己的灵魂,有些人则服从于自己的肉体,这一点,可能上瘾。戒瘾,或者说如何训练、驱使、支配自己的大脑,是一个人能否获得自由的前提。
马兴邦哭笑不得,妄他思路清晰,可惜这一辈子始终在被各种各样的瘾所操控——茶瘾、烟瘾、晚睡的瘾、自w的瘾、不回家的瘾、沉默的瘾、逃避的瘾、失败的瘾、虚伪的瘾、虚荣的瘾、堕落的瘾、抑郁的瘾……所有的关系中,最重要的关系正是躯壳与灵魂。灵魂的无能致使自己被外物牵制,浪费了一生。
正因为如此,灵魂才感到孤独。
饥饿、疼痛、麻木、迷糊……当大脑一直以微弱的频率维持机体时,灵魂还在絮絮叨叨,一会抱怨一会痛哭,一会求生一会欲死……马兴邦绷不住的时候预演咬舌自尽,或者将左右大脑掰开扔掉,这样世界便彻底安静,他也不必清醒地接受自己车祸瘫痪、即将死亡的事实。
死亡,在永生之后。也许有一天,他会带着他的灵魂与肉体去一处永生的地方活下去。
深海之上、高空之下——人类对地球的探索尚浅,不应过早斩钉截铁地断定一切未知状态的有无或不可能。地球的大气层厚约数百公里,在这其中生活着多少未知形式的物种。人类应该保持审慎,因为仅是偶然拍到的“飞棍”竟困扰了人们好多年,况乎其它。也许,未知物种生存于非可见光的波段里,鸟类能看得见它们。科学家已发现鸟类看到的电磁波波段不同于人类。如同四肢动物和鱼类的差别一样,大气生物较之陆地生物与海底生物又是一番新景象。
宇宙中一定存在着某种永生的未知物种,它们不需要四条腿,也不需要沉重的身体,不必用鳃呼吸,不必太庞大,不必需要太多食物……可能永生物种有很多个翅膀、有超长的身体、中空的球形腹部、单薄透明的皮囊、轻盈紧凑的器官、极小的脑袋……随着探索的深入,宇宙会慢慢地向人类铺开。
生物想要活下来,不需要太智慧,也不需要太全能,任何一样绝技皆可维持它们的物种存活在空间与时间中,比如扇贝的贝壳、麻雀的翅膀,豹子的速度、蛇的毒液、蚂蚁的社会化、变色龙的皮肤……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马兴邦相信无所不能无所不造的宇宙最高意志,它一定是永生永动的,一定是至简至繁的,一定是无形无象的,一定是高于智慧同时低于智慧的。
人类所谓的有和无,建立在自以为确信的证据之上。如果没有证据那便意味着不存在。地球磁场在地球形成后便有了,只是人类社会运行到十七世纪才发现;脑电波在人有智慧之前就存在,只是人类的先知十九世纪才得到印证。人所有的质疑来源于自身狭隘的身体和头脑,所有的确定无不建立在身体和大脑的理解之内。说到底,人类最大的局限在于人之为人。
马兴邦正恍恍求索中,不防备大车停了下来。咣当一下身子一闪,兴邦再次睁开眼睛。在繁杂吵扰的声音和颠簸翻转的疼痛中,他看见大车车厢门开了,看见妹子妹夫下了车,看见堂弟们抬着他下了车。
他从车上被抬到家门口,继而是屋内小院、山水画的客厅、他的房间、他的大土炕……短短一路上,他睁眼看到了二婶三婶、堂弟的媳妇们孩子们、堂妹兴兴兴华、左邻的小婷、右邻的留青、对门的翡翠嫂子、后巷的苍娃叔、南头的小筑、西边的格格、跟他要好的小山、村领导流丹、小学同学玉树、求他帮忙的金露……短短一路上,他听到了人们哭他的、跟他说话的、问他身体的、议论车祸的、给他铺床的、为他调整呼吸机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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