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上午,何致远正跟屯里的老人下象棋,不防备电话响了,是面试的。下午四点,夫妻俩去老三家杏树园里帮三嫂松土锄草时,致远又接到一个面试电话。斜瞅着致远正儿八经地跟对方在聊,桂英心里有些沉,叹息中放下锄头抬头瞭望。
春风吹来,四亩杏花如雪一般在空中飘浮,满地花瓣儿翻滚,浑身净是春色,上一次见着这场景好似上辈子的事儿。屯里的逍遥日子快要到头了,终归要回深圳,只在早晚罢了。想到这里,马桂英掏出手机仔细查看高铁动车是否售票。
“开票了没?”致远挂了电话走过来问。
“没!现在隔·座售票,你觉着能卖出多少!”
“别工作有着落了,人回不去!”男人叹息。
“放心,现在已经售票了,我一天几十次地帮你看票呐!电话怎么说?”
“是家职业大专,原来的辅导员来不了了,急着找小班班主任。不是长雇的,聘上了合同也是一年一签。”何致远不抱希望,放下手机继续锄草。
“慢慢来!在屯里放心待着呗,明媚以前老说她记不清她英英姑长啥样子,现在好不容易有个空档回家了,安心待着呗。”三嫂笑着劝。
“仔仔他爸……教师的工作不好找,不好找呀!”桂英望着三嫂摇头。
“不管开不开票,这次回去一定把妈接到深圳去!”
致远这段时间,只此一件心头事,桂英一听这个立马来气。
“能接肯定接,接不了我能怎么着?我是齐天大圣有筋斗云吗?现在湖南F城F得那么紧,凡去了湖南回来必须GL!你真应聘上了,你觉得人家学校那边能接受你去过湖南吗?能接受一个当老师的人这个时候从湖南回来给孩子们上课吗?”
“YQ解F之前都是网上上课!”
“天天说接接接,给谁说呢?我不乐意接妈吗?整得你多孝顺我跟个恶人似的!”
“妈一个人在永州老房子里不可怜吗?”
“可怜你去接呀!现在去接!我可纳闷啦,你在屯里和在深圳,妈的处境有什么不一样?为什么你在屯里不着急一回深圳就急?我咋看你在屯里过得比我还潇洒呢?你把人接了自己GL得起吗?工作重要还是接妈重要?”
“都重要!”致远说完撂下锄头朝地头走了。
“不吵不吵!英英你女人家说话咋这么冲!”三嫂在旁拉着劝。
“明明接不了,非得现在接!衬得我是个大坏人!你能耐你自己去接呀,有种自己去教训张明远呀!”桂英扔下锄头坐在田埂上朝致远大喊。
何致远气呼呼地走回去了,桂英坐在杏树花下生闷气。等瞥不见致远人影了,她站起来继续帮三嫂锄地,把那一腔怒火全发在锄头刃上。
过了一天,何致远再次接到一个面试电话,双方聊了几十分钟,最后又因他不在深圳而放弃。回深圳的时间线不情不愿地朝眼前靠近,桂英舍不得马家屯,可瞅着致远跟人聊工作时那副凝重神气的样子,心里明了他这次是一定要重新工作的。生完漾漾后,七八年在家养娃儿的桂英迫不及待地要出去上班,想必致远现在的心情跟她当时一样急切。车票依然抢不到,好在从西安到深圳的动车已开始发动。
“最近好多面试电话,奇怪!”致远打完电话走到桂英跟前。
“金三银四,缺口大吧。”
“有票了吗?”
“今天有了,但没抢到!车次也不多!”桂英指着手机屏让致远看。
“没事没事。”
“你这次回去,一定要把妈接回去吗?不能等等吗?”桂英哀求。
“不能。”致远耷拉着眼皮,一身倔强。
“现在从陕西到广东的车且不多,更何况是从湖南到广东的!众城会那帮人被拦在省界外还是前阵子的事儿!那些人刚刚GL完回家,你认为现在省界上没阻挡吗?Y区来的人能轻轻松松进广州、深圳这两一线城市吗?”桂英委实担忧。
“规定GL十四天那就GL十四天,妈又没得新·冠BD!怕什么?”何致远见不得母亲在老房子里独自过活,所以这次回广东执意要把母亲带回去。
“元宵那阵,国之美刚宣布进入公之共之卫之生之紧之急之状之态,前天国之韩YQ大·爆·发,昨天日之本取消了天之皇生日的朝之贺活动!连皇之帝都不过生日了,你还哪儿严重往哪儿走!你没听新之闻上报道吗——三个省的五个狱之监都感之染了,湖南的社会福利院也染感了,BD无所不在!妈待在老房子里最安全!你能保证把老太太从永州拉到深圳她一路上不接触BD?澳门那犄角旮旯连博之彩之业也关门了,你还迎难而上!你问我怕什么?我怕你跟妈一块感染!怕你自己工作没着落还把妈跟咱一家搭进去!”桂英苦口婆心。
“工作会有的,妈也必须接走!如果是你一个人大过年的被扔在老房子里你心里好受吗?YQ期间万一有个大病小病谁照顾她?家里没米没菜谁去给她买?前阵子感冒她除了靠睡觉解决还能怎么办?万一三天发高烧突然严重了谁处理?”何致远说到这里,眼眶湿润。
“你在这儿编苦情戏吗?每天咱一家四口谁不给她打电话发信息?妈现在每天早中午什么状态你不清楚吗?你在吓唬你自己还是在威吓我呀!前两天卫之健之委之发之文说了坐火车飞机要尽量分开坐,江苏刚刚出现一传十的案例,正是在火车上!广州昨天出现了门把手染之感的,深圳今天的热搜又说快递员染之感了!这光景大家尽量躲在家里不出来,你非得把妈拽出来!把兴成兴波他们几个叫过来一一评评理,看看是我在阻挡你还是你自己不理智!公与私且分不清楚,真是愚不可及!”
桂英说完狠狠地撩起门帘出去了,留下何致远跟沉默的马兴盛两人在房子里围炉对坐。
原本一大家子和和美美,这两天因为回家的问题妹子跟妹夫吵得越来越厉害,马兴盛并不开口调和,因为他认为妹子考虑得更周全。妹夫那么聪明的人转不过弯来,外人谁劝也没用。夫妻俩的问题,留给夫妻俩自己解决。
二月十九日星期三,午饭后仔仔又例行性地发了十来个简历。也不管对方要求的条件爸爸的资历是否满足,少年不耐烦了连招聘条件也不看,捡那高薪的好职位随心情地投递。前几天心情愉悦时耐心挑选,这几天心态躁了浑不挑批量发,晚上有状态一投投七八十个,午饭后犯困瞎投几个转身蒙头睡觉。
说来也巧,何致远这条件平日真没什么机会,放在YQ期间,每个职位收到的应聘简历的数量比平时少了九成,何致远那经过众人加持的完美简历这时脱颖而出,得到了不少人力资源招聘者的用心审视。
“奇了怪了!我投了好几百个了,不可能一个回复没有吧!”饭后仔仔跟爷爷闲聊。
“咋知有回复呢?”老马一边喂漾漾吃菜一边问。
“打电话发邮件呀!哦对啦对啦对啦!写的是我爸爸的电话,我问下他!”少年说完直接问。
这一问,致远才知面试电话是源于儿子发的简历、岳父出的主意,告知妻子后两口子又高兴又感动。桂英见致远此时温和,于是提出了回广东的第二套方案。
“亲爱的,我是这样想的。你一定要这时候接妈,又不想失去这时候的工作,要不……咱俩分头回家!你先回深圳,早回去早GL早上班,无论如何,工作是第一位的。等湖南开放了,我去永州接妈,接不到咱妈我不回深圳!这个办法怎么样?”桂英娇滴滴地眨眼睛。
“你去我不放心!你哪次出差不是我替你收拾东西、给你查路线、帮你叫车定宾馆?工作我会顾着,但我不想妈一个人待在那边!这些年我们很少在她身边,这个时候不去接,等可以去接的时候,老人心也凉了!你假设一下,如果是你六七十了一个人困在广东被人家嫌弃,身边没一个亲人,仔仔说好了说好了接你去他家里,你天天等着盼着等着盼着,结果仔仔自己回去了把你晾着,你一将近七十岁、票也不会买、火车也不会坐的老太婆——怎么想!”
致远这么一说,桂英蓦地鼻酸了。
可惜,今天还是没买到车票。
周四这天下午,何致远再次接到一个面试电话,对方是一个区级高中,目下有三个老师滞留在老家回不来,其中有一个是教语文的。双方聊了一个小时,对方将何致远的过往经历一一问了遍,对他的资历非常满意,并提出了第二次面试的邀请。
“二面怎么面?”桂英躺在热坑上偷听已久,见挂了电话激动地问。
“还是电话面试。”
“要面试成功了,也不一定能回去!而且,回去了也得GL十四天!”
“这家还行!这个学校有自己的宾馆,校外也有合作的宾馆,老师可以在这两个宾馆里GL,现在全上网课,老师们一边GL一边在宾馆上课。”
“这学校想得还挺周全!”
“是。这家起先是工厂学校,地点在龙华工业园有点偏,后来升级成普通中学,规模还可以。那个招聘的也是陕西人,我说我这边不确定哪天回深圳,招聘的那老乡说陕西已经售票了,等一等可以回来的。”
“所以……对方愿意等你?”桂英特别吃惊。
“呃……面试成功的话可以吧。二面是学校语文组的组长,他说最先是组长对我的简历非常满意,组长面完是教导主任视频面试,那人说下周能回来的话下周直接代课——在网上。”
“我的天,这么急!”桂英下意识地又去查高铁票。
“是啊,学生上课确实很急,特别是初中和高中。”
“希望你二面成功!三面也成功!”桂英双手合十朝天祈求。
“什么学校呀?”半晌,马兴盛笑问妹子。
“龙华上塘中学。”致远回答。
晚上没事,桂英又组织弟兄们媳妇们去二婶家打牌。近来兴波整天担心市里的工程因YQ搞丢,老五兴成被圈在家里干不了事也烦躁,老三兴才最近一直在果园里忙活,二哥兴盛一人照看十几亩地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明媚、明凤这些个大孩子早上学去了,初高中的明喜、凤娇在家听从老师的指导写作业,小一点的凤仙被送去外婆家蹭吃蹭喝蹭压岁钱。桂英和致远眼见着也要离开了,属于大家庭的欢乐时光好像被人开启了倒计时一般弥足珍贵。
七点刚过一群人乌泱泱挤在二婶的热炕上,抽烟的抽烟、喝酒的喝酒、嗑瓜子的嗑瓜子、看电视的看电视……老四媳妇津津在边上不停地给家里人端茶倒水、添瓜子加麻糖,七岁的马丹青在炉子上趴着赶寒假作业,三嫂子给桂英和二老剥熟花生吃。二婶、三婶、老五媳妇林月娥跟何致远凑成一堆摸骨牌,输赢按一块钱算起;桂英和三兄弟坐一桌打麻将,每一轮输的给赢家最低进贡十块钱。
自从大哥埋葬之后,玩扑克打麻将成了马桂英的最爱,无论白天发生多少好事坏事、大事小事,晚上的牌瘾绝不能断。
二月二十一,这天星期五,爷三个正吃午饭时,仔仔忽卖起了关子。
“爷爷,下周一是什么日子你有数吗?”
“啥?”老马被问呆了。
“先猜猜嘛!”
“你妈生日?”
“我妈生日早过啦,你还送她红头绳——忘了吗?”
“忘了真忘了,啥日子呀……他们要回来了?”
“没呐!我妈今早还说没抢到票呐。”
“这怎么猜呀!”老马说完大口大口地喝自己炖的排骨汤。
“告诉你——吓死你!不告诉你——后悔死你!”少年表情丰富。
“别死啊死的,赶紧说!”老马端着汤碗催。
“她——生——日!”仔仔噘嘴指着小不点儿抖腿。
这一指,老小均有点懵。
“哦呦了不得了不得,我娃又长一岁啦!”老马放下碗摸了摸漾漾头发,小人儿乐呵得直拍桌子:“我生日!是我生日呀!吃蛋糕的生日吗?我又过生日啦……”
“爷老早记老黄历上了,提前三天记的!哎……”老马早没了撕老黄历的习惯,以致将狗尾巴草的生日忘得干干净净,回头惊问猴子:“这你还记得呀!”
“我哪记这个!我爸今早告诉我的,让你做点好吃的给她!”
“做做做,做做做!叫爷盘算盘算!诶哪天来着?”老马转头又忘。
“二月二十四,下周一!农历二月二——龙头节!”
“哦知了知了。”
老马洗碗时连连叹气,倘错过了漾漾生日他真真是懊悔不已,来深圳这么久了,还从没给他最爱的心肝宝贝过过生日。目下连门也出不去,哪儿去整蛋糕呀,这生日该怎么过,老头思绪万千却难捞着一个。
午休时老马又被梦境裹挟——家里的黄狗病了、门前的洋槐花被人偷了、漾漾吃坏肚子发高烧了、仔仔离家出走要去外国上学、桂英成了大老板、致远当了中学校长抛弃了胖乎乎的桂英、马家屯在地图上被人注销了、仔仔十几岁要当爸爸了……
眼下,新之冠BD仍困扰着半个地球,几乎每天所有的新闻头条无不被BD相关的话题霸占。截止二月二十一日,全国确呀么诊七万六千三百九十四人,治之疗两万六百七十四人,死亡两千三百四十八人;这一天,湘北市F城整整三十天,市内七千一百四十八个小区全面F闭,市内今天起将开展拉网式大排查;这一天铁之路门部推行隔售座票,这一天国全一千七百一十六名医医*人员确呀么诊,这一天港港三千名医护人员罢工要求F关……
同是二月二十一日,这一天某知名连锁餐饮企业开业被叫·停,这一天某网购公司六十六人被感染,这一天深圳开始公布确呀么诊病人小区名称,这一天杭州所有小区实行F*管理,这一天深圳两家企业开工被查F,这一天因新之冠BD导致的死亡人数超过了**病之毒……研究说这一月网民每天上网时间平均八小时,说茶农每户平均亏损三十万,说民航办理退票两千万张……花边头条上有条是“单车返之工成新姿势”,有条是“上海出现云医*”,有条是“口*日产上亿只”,有条说“企业*工盖盖八个章”……
包晓棠每天被各色新闻轰炸,其中多半是悲伤的。女人感知压抑沉重,却又无法对抗眼下的社会现实,索性放下思考,为快乐而活。YQ弥漫之际,居家的快乐成为一种特别稀缺的资源,这资源于晓棠而言并不难得——直播做家乡菜、直播撸猫喂猫、定时上网课学习专业准备自考、花时间打扫屋子拍些RoomTour……充实与快乐真的可以对抗终极的无意义,女人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妙不可言,连围观缺耳排便也喜滋滋笑个不停。
自从二月二十一日何致远跟龙华上塘中学的语文组长长聊以后,对方忽然没了消息。二月二十四日周一一早,夫妻俩一上午不停地跟女儿视频聊天以庆祝漾漾生日,倒把上塘中学的事情搁置了。
“为什么BD不让你和爸爸回来呢?”
“因为……因为……”五岁小孩的问题常常难倒了一个马经理。
“因为BD一来,火车不开了。”致远在旁望着屏幕里的女儿笑态可掬。
“是火车害怕BD吗?”
“对啊,火车胆子真小。”致远说完,桂英抿嘴笑。
“那你们为什么不坐飞机回来呢?”小人儿气呼呼地。
“因为飞机也胆小!”仔仔从旁插嘴,除了漾漾两边的人皆笑了。
“我让蓝飞机(玩具飞机)去接你和妈妈可以吗?”小孩双眼含泪,一片赤诚。
“妈妈那么重不怕把蓝飞机压碎吗!”仔仔说完两边人又笑。
“我不想跟你说话!我要跟妈妈说话!我要跟爸爸说话!”小孩握拳大喊。
“仔儿你别捣乱!”致远让仔仔把手机给妹妹。
一月未见漾漾,夫妻俩相思成疾,这一天两口子尽力地取悦女儿,不想下午上塘中学的教导主任打来了视频电话。致远跟对方聊了一个小时,对方于下午六点发来了聘用通知。通知里确定了六个月的试用期,从何致远结束GL进校上课的那一天开始算起。
“他们这么着急!”桂英不解为何聘用通知书来得这么快。
“因为要开课,老师不到位,当然急了!他们发布招聘信息已经二十多天了,陕西的那个人说只有我一个人投简历!”致远止不住地笑。
“也是!BD肆虐全国停摆世界围着看中国的笑话,这时候谁找工作呀!哎呀多亏了仔仔多亏了仔仔!”桂英摇头啧啧。
“仔仔说他投简历压根不看详情,学校名字也懒得看,纯属乱投!”致远说完夫妻俩耸肩窃笑。
“还是要感谢爸!他要没这个想法,仔仔也不会天天闲着乱投简历!啧爸是我的福星呀!”致远笑完后轻轻地拍着胸口。
“老话说得没错!做事要成有时候得高人指点,有时候还得些运气!”
这一天,夫妻俩连同家里人高兴坏了,两家人晚上再次凑成一桌吃席庆祝英英女婿重新回校当老师。老三马兴才这回看英英女婿的眼光又变了——鄙夷里多少掺点儿敬重和不可思议。
老马这一天可是累坏了,为了给小不点儿过个喜庆生日,老外公动用了全部的体力和能力。撇开生日饭不提,光为个礼物老马绞尽脑汁。目下不能随便出门采购,家里的玩具小孩早玩腻了,老马奇思妙想竟在周末找来针线给漾漾缝毽子。毽子缝好后装绿豆时发现针脚太大洞太多,绿豆根本盛不住,昨晚上老头修修改改两钟头才把一个毽子做好。
今天上午送给漾漾时,小孩一见毽子那丑陋扭曲、豪不华丽的样子根本不感兴趣。老马不在意,午饭后拉着两孩子去楼顶玩扔沙包,他跟仔仔在两头扔,漾漾在中间跑,只要毽子砸不中中间的人,便算中间的人赢了。漾漾躲躲闪闪、跑跑跳跳的笑声很快吸引了楼顶的其他小孩,四个小孩一块在中间来回跑,被砸中的必须下场直至下一轮重新上场。新奇又复古的游戏引来不少家长,大人们轮流扔沙包,小人们叽叽喳喳笑声连连。
沙包扔了大半天,孩子们玩了个尽兴,黄昏回家后,七旬老翁累得腰也直不起来,做晚饭时手腕老是酸软无力。偏巧这时来了个电话,是个陌生号码,老马手软微抖怕摔了手机,接通后指挥仔仔替他举着。电话那头三言两语说完以后,老马攒了几天的好心情瞬间没了。
不可思议,不敢相信。
钟理黏黏糊糊说不利索,老马问了好几遍,才知钟能殁了。
只因曾听父亲提起老村长多次去过殡仪馆,所以,钟理这次打电话专程朝马叔要殡仪馆具体联系人的电话。在仔仔的帮助下,老马颤抖着给了他樊永旺以及殡仪馆东大厅经理的电话号码,完事后老村长再也握不住菜刀,一个人扶墙走到阳台边,躺在摇椅上纹丝不动,好似被人抽筋剥皮一样。
死神在兢兢业业地收割他们这一代人,赶上谁收走谁。鸡窝里第一只被宰杀的鸡是没有恐惧的,但是最后一只鸡真的会被活活吓死。瞅着相熟的人一个一个被花样收走,老马经受的最大威胁不是自身的死亡,而是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别人的死亡。
“什么?钟爷爷去世了?为什么?为什么?怎么了这段时间……”
少年不敢相信,在家里一遍一遍地追问,却没有得到任何答复。少年瘆得慌,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又一身,急得在家团团转。
妹妹饿得又哭又闹又发脾气,爷爷安静得好像遁地消失,晚上七点半,何一鸣怀着从未有过的心情去厨房给家人做饭。父母回不来、妹妹过生日、爷爷犯痴呆、钟爷爷去世——人生第一次做饭,境况有点传奇。
没错,钟能去世了。
老头走得仓促,留下一堆问题。
二月二十四日,中午一点刚过,钟能正在红锦路上打扫。扫完一段路带着家伙事儿朝北走,忽听身后有动静。原来路上有一奶茶瓶子在滚动,钟能顺着瓶子望过去,先是一只胳膊收进了车里,然后小车的车窗缓缓拉上,接着锃亮的名牌小车慢慢启动。回头再看奶茶瓶子,滚得盖子杯子吸管分了家,杯里黏糊糊的白色东西洒了一地。
钟能凝视数秒钟,最后叹了一声,转身带着工具去处理。瓶子瓶盖扔进三米外的垃圾桶里,地上的牛奶珍珠得先用土盖住,然后再扫走——如此设计好,走过去后,弯腰捡瓶盖杯子。这一弯,人再也没起来。老头眼前乌黑,蓦地栽倒,瞬间猝死。
谁也不知道这老头今天扫了多少地走了多少路,谁也不清楚这老人今天吃了几顿饭喝了多少水,谁也没问问这个人连着多少天没休息,谁也不明白这老人家为何这么大年纪还这么拼命。
咿呀!
该怎么形容钟老汉这一生呢?笔者竟找不出一个华丽激昂的词汇来。他平白得好像从没有来过人世间,他困塞得如同家猫没见过世面,他卑微的一生注定流星疏忽一闪,他苦涩的命运如秦黄牛一样此生只为耕耘而来。生也耕作,死于耕作,此刻躺在地上佝偻的老头,手里依然握着扫帚把。
他不高大不显眼,不会文不会武,他默默无闻平平无奇得连个小丑也不如;他没有智慧没有胆量,没有梦想没有作为,他活着是个悲哀,死了自然而然。他在沸腾又荒诞的红尘里没有任何故事可传,他在磅礴又浮躁的年代活着如同死去。
他燃烧命运时火苗是蔫蔫的,他奉献自己时脚步是颠颠的,他讲的笑话是苦涩怪味的,他流的眼泪是毫不值钱的,他穿的衣服是别扭邋遢的,他这一生的征途是荒凉没有风景的,他的出生和死去连场笑谈也凑不全……
他不配拥有宏大肃穆的哀乐,连葬礼他也被世人认为不必非得拥有,他没有提前备好的棺木寿衣,连一般人临终前告别的机会他也索性不留。他死得干净利落,如是他这一生。
有人生来是凡人,却活得像圣贤;有人生来是小子,却搏成万古名将;有人幸得天下兵权,却祸国殃民贪图小财,有人生来是君王,却万事不理沉迷女色。
钟老汉留下的背影远不如街边的彩旗亮丽喧哗,但他走过的路径却是一代代、亿万万人一起踩踏而过的。他代表着每一个平凡的人,他的结局也是所有平凡人的结局。
非要细究他留下过什么,也许钟理晓星清楚,也许雪梅学成知道。可能儿孙后知后觉,但前人的精神总会在后人身上留下些蛛丝马迹。BD会传染,基因会传染,信念也会传染。
此时此刻,对面的街上正有一女人摘下口*迎风高歌,朗朗的民歌像在恭送这边猝死的老人。
终于,有人看到了倒在地上的清洁工。是一老太太,拉着菜篮子,远远见着地上趟着个人,胆小的老太太恨不得拐进草丛里从这段路快速走过。对于一位死者,路人只留下了她的几个回头看而已。
半个小时后,又一个人从红锦路走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女孩提着买菜的袋子,袋子在风中狂舞。她悄悄走到清洁工跟前不敢靠近,她隔着五米远喊了几声“你怎么了”,最后在数十次的左右旁顾中她静静离开了。
几十分钟后走来一老头,羽绒服裹得紧紧的,靠近以后双手插兜一脸疑问,最后愣了十几秒的神,头也不回地走了。
又过了十来分钟,南边走来一年轻人,三十来岁,一米八九,又胖又壮,戴个黑框眼镜。年轻人在清洁工身边又叫喊又拍手,见久久没有回应最后斗胆走近后蹲下来,细细一看见状况不好,赶紧打了一一零和一二零。打完电话后,他静静地站在边上等候警察和医护人员到来说明情况。
这世上从没有人好好看过钟老汉的模样,直到死去以后,才有人瞪圆眼好好打量他这个毫不重要的人——寸发花白,身体消瘦,驼背长脖,满脸乌黑褶皱,嘴里黄牙数颗,身上渣滓一片,脚腕又黑又细,鞋底磨穿前掌。想必是个可怜人,小伙子双手插兜站在树下,一边凝视一边等待。
四十分钟后警察来了,没多久救护车也来了。众人相互了解情况,场面处理得快而有序。
“老人怎么样?”年轻人被警察问完话后,走过去问全副装··武的医生。
“已经去世了,去世有段时间了。你见他时他有没有咳嗽的症状?”头戴层层防护的医生反过来问大高个。
“没有。我见他时已经这样了。”年轻人一脸悲戚。
没几分钟,老人尸首被拉走了,街上光溜溜跟以前一样,只留下一个破旧的扫帚。大高个原地站了十几分钟,早忘了自己这趟出来要干什么,最后低着头寂静得原路返回。
路边的细叶榕依然摇摆,街中间的美人树含苞待放,远处高大的棕榈总爱招摇。
过不了几天,红锦路边上的花卉会重新换一拨;过不了两年,路面的石砖将重新铺设;过不了三年,街边的树木得挖了重栽;过不了五年,路上的可见物将被全部替换,所以,那时的红锦路还是今天的红锦路吗?
文明是道德也是虚伪,浮华是表皮也是灵魂,崭新是格调也是标准,美丽无瑕是真善的也是残忍的。这里的城市,没有凌乱、没有陈旧、没有凋零、没有死亡,像极了假树假花,永生但是没有生命。这里的城市特别像不经事的少男少女,像没见过战争与贫穷的中产阶级家庭主妇,像活在象牙塔里一生追求权贵与秩序的中年男人。
豪装不朽的旋律在社会的上空搅动,激昂享乐的文字充斥着每一个角落,悲惨感人的故事只算得上饭后甜点,英雄墨客的趣事不过是陌生人碰杯时的笑话。
有些人用生命填补寂寥浩渺的星空,有些人一生仰望璀璨神秘的星空,有些人拿星空的模糊图案做家里的桌布床单。
下午五点,钟能的尸体被拉到了深圳十三院的太平间,同一时间还有一具尸体被拉到了十三院,因死因不明,两具尸体需先在医院接受是否感之染新之冠BD的核S检测。遗体到医院后,因相关事宜需家属配合,警察从猝死逝者手机上翻到的第一个号码是重庆的。死者生前的最后一通电话打往重庆,且时间为今天的十二点二十分,通话时长为十八分钟三十九秒。
没错,钟雪梅成了第一个接到这一消息的人。警察正在叙述事情,可怜的姑娘眼泪吧嗒吧嗒地掉,早已说不了话。确定电话对方为死者孙女之后,警察要来了其父亲的号码。
钟理接到电话后朝医院赶,可这时候路上哪有车?公交中断,地铁F门,路上的出租车根本不停。钟理晚上六点半赶到十三院时,花了好久才找到相关人,结果医护人员说死者因非感·染BD早被拉到了市殡仪馆,只留下一个破手机在医院方便联络家属。钟理接过手机,出了医院,望着黑漆漆的天,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冷。
没有姓名,没有死因,没有死亡时间,没有死亡见证……钟能的死如生一样。
十三院距离殡仪馆特别近,钟理晚上七点多到了殡仪馆,结果殡仪馆大门开着灯全亮着,进去后里面没一个人。钟理敲过门、喊过人、进过办公室、坐着等候过,依然没有人出来。他隐约记得父亲曾说马叔多次去过殡仪馆,这才想起给马叔打个电话,问问他有没有殡仪馆的内部人员的联系方式。
老马这头给了两个号码,强调其中一个号码是老乡的电话,钟理马上打过去说明来由,樊永旺那头急得语速很快嗓门很大。
“因为下班了所以没人,殡仪馆上夜班的没几个!乡党啊,你来这儿肯定是有大事!你等等,等等哈!刚才送来一家子,煤气自杀的,一家五口烧得不像样子,上面领导让赶紧火化!今天是特别忙,我午饭还没吃呢!反正这天加起来拢共送来十七个人,三个医院来的,两个交警那边拉的,还有几个是前几天的。前几天送来的那几人没身份一直放着,领导请示后说今晚上合伙处理,已经放了很久了,赶上这一家五口一块焚!我……乡党我先忙了哈!你在大厅等着我,我忙完了马上去找你!你父亲姓钟对吧,我记着呢记着呢!哎呀你放心,一般情况下没有家属签字是不会火化的,你等着我,我忙完了马上骑车过去!”樊永旺挂了电话,灰头土脸地擦了下汗,然后去炼尸炉前焚烧去了。
深圳市殡仪馆的大厅晚上特别安静,独特的熏香、明亮的灯光、石纹的地板……看上去特别像豪华酒店的大厅。钟理坐在大厅的休息区等着,眼前这一切令他不悲不喜,好像早已预到、梦到、想到过。梅梅打电话他没接,晓星的电话他没接,马叔、桂英、老陶的电话他通通没接。滚热聒噪的电话打搅了他的安宁,他给这些人一一发了“稍后回复”四字之后,一个人抱胸享受着难得的安静。
白色石灰墙、白色瓷片地,南边大电视、北边长城图,西边棉沙发、东边大衣柜,中间一个大炉子,炉子边一圈小板凳……马兴波家里,今晚上两堆人正玩钱打牌,桂英两口子为回广东的事又吵了起来。
“不一定能同时买到两张票,我的意思是你先回深圳,我专门去接妈!”
“要走一块走,现在闹哄哄的,谁知路上碰到啥事故呢!”致远不同意桂英的方案。
“能碰上啥事故呀!现在全国安全得不得了,连看不见的BD都能堵住你还怕啥!明天我跟妈说下,她肯定能理解我的想法!工作要紧,工作永远是第一位的!”
“你为啥跟妈说!”
两口子正在各自的牌桌上打牌,致远忽回过头变了脸道:“你为什么要跟妈说?你跟她说她还当自己是累赘呢,还会顺顺利利跟我们去广东吗?她最害怕给我们添麻烦,你一说她连去广东的念头都会断掉!”
“我……我还没说呀!”桂英结巴了,知错的女人低头摸着麻将斜脸说:“我尽想着你工作,哪想那么多!再说……再说你有工作了妈不高兴吗?”
“出牌出牌,出牌事大,吵架上街上吵去!”兴波等人纷纷开解打趣。
明知桂英心思直白,致远心里还是特别气。大概,他是在气自己没能力把母亲尽早接到身边吧。
八点半,桂英这桌人打完一轮正算钱时,电话响了,是仔仔打来的。仔仔在漾漾屋里偷偷打视频电话,为的是告诉妈妈钟爷爷去世的消息。
“什么时候的事儿!”桂英下了热炕离开牌桌去房外大声问,致远也跟着出来了。
“我不知道,反正钟叔叔是六七点给我爷爷打电话的。”
“那你现在才跟我说!”桂英急得大吼。
“我早发信息了,你看了嘛!”仔仔也吼。
“呐……你钟理叔找你爷爷为的什么事儿?”
“不知道,要了个电话号码。”
“你爷爷呢?”
“我爷爷又那样啦!叫也叫不醒,躺在阳台那儿不动弹,晚饭还是我做的呢!漾漾也是我哄睡着的!我自己作业还没做呢……”
“行行行知道了知道了,你去做作业吧。”跟儿子敷衍两句,桂英挂了电话。
夫妻俩通了气对了眼,心情瞬间变了,满心的担忧却不知该为谁担忧。麻将是没心情打了,夫妻俩踩着乡村夜色披着军绿大袄准备回二哥家。
“真的假的?”何致远一路上追问了好几遍。
“我问星儿啦,真的。”
“怎么这么突然呢?说没就没啦哎……”
外人想起钟老汉,大概只有可怜两字。
半路无话,绕过莺歌谷,桂英回头问:“你回去的事儿到底怎么办?”
“你说怎么就怎么办!”
生死面前,诸事皆不值多嘴。
回二哥家后,桂英一直跟晓星、晓棠姐妹俩在线上聊梅梅她爷去世的事情。女汉子一晚上没睡,倒是趁凌晨两三点网速快时得空把回广东的车票抢到了。车票是二月二十六号九点发车,可惜只有一张,桂英忙用致远的身份证号买下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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