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的末段人生

97中 人院气象新全城解冻 酒后斩浓情老马回屯


    灰不溜秋的墙皮、发霉长草的灰瓦、漆黑生虫的木门、泛白掉渣的家具……钟理最后一次安安静静地参观自己出生的地方,没有留恋,多半欢喜。曾经他抛弃过这里,现在他要重建这里,未来他将重新定义。
    最后一次驻足瞻望瓦房里裂缝倾斜的东墙,最后一次抚摸熏成炭黑的灶房,最后一次游览变成生物园的青砖砖缝……钟理穿过鬼屋一般飘来飘去的绳子电线,踩过乌黑一片的院子地面,出离这座散发着远古之味的老房,然后一回首,二回首。
    三月的最后一天,钟理握着一支破笔和几张破纸再也没回头地去了堂弟钟琼家。经过七八天没日没夜地设计,钟理对老房的改造终于有了确定的思路。
    “现在不是三段嘛——前院、瓦房和后院!前院七八米长短不变,但是东西三七分隔成两块,东边三米宽盖成走廊过人,走廊底下铺石子木板,上面架个葡萄架。前院西边七米宽的空地做成停车房、小花园或小院子。”
    “你不说做个小门吗?小门怎么进车?”钟琼捧着大哥恍惚又迷糊的图纸问。
    “我是说做两个门,黑铁大门在最西边,专门进车平时不用;小木门在最东边,只是过人!”
    “十米宽的房子你整两门,哼哼!”钟琼不太懂城里人的脑回路。
    “大铁门通风,那种欧式庭院的大铁门便宜还耐用,跟车一般宽够了。小木门是单侧的,简简单单,八十公分!”
    “你画的这几个是啥意思?我伯的老房还要不要?”钟琼指着图纸问。
    “瓦房要!但我要把骨架全换一下,墙也要重新盖。那老房早不行啦!东墙裂了个缝,指不定哪天塌了倒了!你伯(指钟能)那间瓦房我打算改成客厅,咱爷爷奶奶的小房子我做个茶厅,跟客厅打通,来人了专门在里面喝茶!后面的灶房我准备拆了,灶房这块再往南打算盖三间房子——大人一间,两孩子两间!”
    “呵呵!也不知你梅梅乐不乐意住?人姑娘从小在城里长大,谁稀罕咱这小平房呀!”堂弟媳妇粉粉在边上开玩笑。
    “她住不住随她,反正我得给她留一间!你俩不也给妞妞盖了个小房吗!”钟理回头笑呵呵地朝弟媳说。
    “我妞妞还小呢哈……大哥你可知妞妞大名叫啥?”粉粉卖关子。
    “啥?”
    “她爷取的,取名时问了她大爷爷(指钟能),最后跟了你家雪梅。你家的叫钟雪梅,我家妞妞叫钟雪桉,桉树的桉!”为母者说完甜甜地笑。
    “好听好听!桉树好,长得快!”钟理惭愧又激动。
    “其实老二乖乖也跟了的,叫钟雪峋。我嫌先前的雪锋不好听,后来我舅想出了这个‘峋’字,意思一样还好叫。”
    “好好好!这名字好,比学成的名字好多了!改明儿我带乖乖去见见成成,他俩还没见过呢!”钟理汗颜。
    “人兄弟俩见过啦!嫂子带来一次,但我瞅着你家娃儿不高兴,不说话,有点木……”
    “说盖房呐,扯什么扯,你去做饭吧去去去!”关于大哥一家钟琼略有耳闻,不想提伤心事于是他急忙支开了妻子。
    “哥你接着说房子的事儿!刚说到……说到瓦房,你说建三间来着!”
    “哦对!三间房对面的空地做成小花园,种些树啊、花草啊。后院变动不大,把家里原先的大树保留下来,必要的话建个杂货房啥的。”
    “可以啊可以啊!哎呀你这……得花些钱吧!叫我说也该改改了,你瞅瞅咱湾里还有哪家房用的是蓝砖木门?在外面混的不止你一个,混得好的也不少,人家出去了还不照样把老房修得美美的!”
    “是是是。琼你做过泥水匠,算算工期多长?”钟理指着草纸问。
    “这得看你请几个人了。两三个人的话……两三个月,五六个人的话一两个月完事。这时候(Y情期间)去买材料……我不知行不行。”
    “我问水平(钟水平,钟理二爷家独孙,乃钟理三堂弟)了,他说镇上现在通了,可以买卖了。”
    “那就好。现在工人工资可不低哦,跟你离湾里的时候天差地别。”
    “没事,我大概知道。你能帮哥找人吗?能找来六个人吗?明天动工能行吗……”钟理急不可待。
    “可以是可以,你这工具机器有吗?工人来了管饭吗?大工几个小工几个……”
    兄弟俩头挨头指着茶几上的几张纸,唧唧哝哝聊了大半天,直到晚饭后一起去村里找工人。说干就干。一场旧房改造与扩建急速开启。这晚上弟兄俩找来了五个工人,跟工人说明施工长短后约好第二天一早动工。
    四月一日,兄弟俩同五个工人按图纸砍去三棵树、揭瓦房屋顶、拆瓦房东墙,拆下来的陈年瓦片堆在后院留作他用,瓦房拆光内部设施保留屋梁,原来的灶房全部拆除。四月四日重砌瓦房内的顶梁柱子,修复南北两面烂墙。四月五日一众人重新制作瓦房木梁、更换瓦房内原有横梁、安装三角撑,并把原先屋梁上没用的辅助木棍统统去掉。四月六日完善瓦房内的龙骨结构,同时清理原先灶房的砖瓦垃圾。四月七日,五个工人开始在灶房位置打地基建三间小房,钟理这天另请了两位师傅继续改造瓦房。四月九日,两兄弟连同两位新工人组成一队用先前拆除的砖瓦渣滓给前院后院铺设一条简易暂时的青砖小路。四月十一日,瓦房屋顶上重新铺设新买的瓦片,这一天瓦房的空间基本落定。四月十五日起九人齐心协力花了四天时间将三间小房的几面墙砌成。四月十七日三间新房的木屋顶搭好。四月十八日铺设三间新房屋顶的瓦片。四月十九日工人清理室内建筑垃圾、完善屋内的地板、粉刷室内墙面……
    一个人的重建有很多种契机,比如婚姻的开始、孩子的出生、经济的困境、精神的空乏、时间的消逝、病痛的侵袭抑或是某种意识的觉醒,钟理的精神重建则是从拆除老房子重建新院子开始的。他把院子的毁灭和重生当成自己的洗牌和重新出牌。念头一转,时空顿异,说的正是钟理。是他先存念后改变了他的世界,还是说他通过改变世界更换了自己内心对自我的看法,没人能说清孰先孰后。
    老院子每天都会有新的面貌出现,钟理每天也开始生出新的心情。他多渴望这时候晓星在身边、老头在身边、儿女在身边,哪怕是老陶在身边见证他也幸福无比。好可怜,这个中年人活到四十多才悟出自己愿意与之分享世界的人只有家人和老陶,而他这些年的消沉全部来自那些不重要的、可有可无的、看似尊贵的、富有影响力的外人。所以,从来不是外人影响了他的命运,只是心魔难除罢了。
    钟理毫不犹豫地将每天下午的建筑成果拍成照片发给老陶,他害怕自己再失去老陶。至于妻子和儿女,他相信时间会让他重新获得他们的信任,他会用余生去挽留他们、取悦他们、为他们奋斗。至于老父亲,钟理不敢想,每每想起不外乎鼻酸眼花、黯然伤神、无尽忏悔。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还好。真好。回来真好。钟理几乎每天会发出这样的感叹。
    历史上除过战争政变、改朝换代,小孩子读书上学之事鲜少中断。泱泱大国、和平年代,因为瘟Y全国的学校学生中断了两个多月的学业,不可不谓历史奇观。回到深圳,回到三月。自三月底市教育局公布中小学的开学时间以后,所有学校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Y情期间的开学事宜,孩子们也纷纷被家长洗脑即将入学。
    三月二十九号下午,仔仔一听开学后要摸底考,顿时压力好大,睡了一晚隔天早上起了大火——嘴上长泡、舌头生疮、鼻根也蹦出疙瘩。
    “哎呦我的乖乖!这一晚上长了五个大包!哎呦我的乖乖呀,奶中午给你炖汤!这些天天天给你炖汤!等会儿吃完早饭奶给你冲些清凉的药先喝着!”董惠芳揉搓着少年的脸蛋心疼。
    “我没怎么准备就要考试!在家上课时每次化学老师讲课,隔着电脑屏幕感觉他声音好小,好多知识点我还没听懂!”少年焦虑得发烫。
    “你没准备好,难道别人准备好了?摸底考只是摸摸底,不是说为了分班吗?你上学期成绩那么好怕啥怕!”老外公安慰。
    “就因为上次考得太好,所以这次压力才这么大!”少年说完泄气一般扔下早餐。
    “你起起伏伏还没习惯吗?班里又没你喜欢的姑娘,考砸了还怕丢脸?你不说咱家已经很宽容了嘛,你妈现在要忙展会你爸忙着管学生,你随便考多少名,你奶奶跟我都不会说道你的!”
    “哎呀我……我自己心里有评价好不好!我考砸啦我自己承受不了!”少年在客厅里喊。
    “平常心!你爸爸小时候可淡定了,偶尔考砸了人家也镇静着呢!我宝儿不怕不怕哦!”董惠芳伸手抚摸仔仔的头发。
    少年嫌弃地闪开,哎哎呀呀地在沙发上翻滚。
    “这鸡蛋还没吃呐!奶好不容易做了这么多,仔儿你乖乖吃两口,长身体呐……”董惠芳挑了几样小吃端着盘子给大孙子送过去。
    “我压力大得便秘了还吃!你们以后在我面前千万别提‘高三’这两个字!千万千万别提!我同学、我各科老师、我班主任他们天天说高三高三,我现在一听高三立马高血压!我明明是高二呀!高二老师为什么整天整天把高三挂嘴边!WHY?WHY!”少年抱着抱枕蹬腿撒娇。
    家里同样需要操心的还有漾漾。幼儿园发了一长串的开学说明,要求家长提前准备好相关资料才能送孩子入园,比如说家长的健康证明、小孩子的健康证明、老师规定的防护用品等等,董惠芳、马桂英婆媳俩为这个来回奔走。
    何致远所在的学校每天两次对所有教室、宿舍进行消毒。三月三十一日星期二,这天早上七点钟上塘中学全部消杀完后,迎来了今年的第一次新生入学。学校门口早排满了乌泱泱的中学生和拿资料的家长,保安和工作人员在门口指挥众人按流程一步一步往前走。直至上午九点钟,何老师一身西装精神抖擞地终于见到了自己的第一名学生。紧接着,第二名、第三名、第四名……何老师站在讲台上微微笑地迎接每一个学生,很快教室里坐了三分之一、一半、满员。第一次跟学生实体见面,何老师特别激动,说话有点颤抖结巴。
    “啊……那……差不多了吧!我们……我们先点名吧!我按学号来点。”随后他拿起一张花名册,开始大声点名。
    “张佳乐!”
    “到。”
    “宋雅兰。”
    “到。”
    “周江华。”
    “到。”
    “杨梅。”
    ……
    每喊出一个学生名字,何致远总控制不住地去张望并铭记那学生的模样。每一张脸皆让他喜悦,每个孩子喊“到”时无不让他惊喜雀跃。虽然这学期是代理班主任,但在网上代课代理的这段时间里,何老师早将每个学生的名字念得滚瓜烂熟。如此急迫地要重新登上讲堂,这种迫切让致远感到意外。
    “好,点完名,何老师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呐叫何致远,名字写黑板上。那么,能在疫情这种特殊时候成为你们的代理班主任和语文老师,我非常感慨,心情激动得难以形容……”
    何致远感动又啰嗦、亲和又别致的自我介绍完毕以后,开始宣读本学期每日开学检测的流程以及上塘中学的防疫措施,剩余的时间按照身高和成绩适当调整学生们的座位。第二节课何老师根据一周前通知的竞选方式,开始建立班级里的组织团队。五十三位学生开朗又活跃,两节课上被孩子们不停地喊何老师何老师,致远陶醉不已,被人仰慕被社会尊重的心情总是好的。这些天无论在校还是在家,致远的嘴角一直处于上扬状态。
    老爸高兴了,儿子可苦坏了。何一鸣所在的中学四月一日开学,开学后周四周五连着两天结结实实来了场摸底考试,考完试老师们借清明节三天紧密阅卷,节后开学全校只用一个上午的时间便完成了分班排座的所有事情。那天下午,新老师与学生们纷纷见面开始正式上课赶进度。只此一周,仔仔脸上生出一脸的疙瘩,大包小痘从额头拐弯抹角长到了脖子上,董惠芳心疼极了,每天变着花样安慰大孙子。
    同样开学的还有何一漾。具体开学这几天干了什么小不点儿也不清楚,反正每天跟逛街似的去幼儿园溜达溜达,和方启涛嘻嘻哈哈玩一把,下午回来后又在家接着玩。无论这世界发生了什么震天大事,浑不能影响何一漾的憨与钝、娇与笑。
    前两天新闻报道说所有的新课本先消毒再入校,这两天报出了很多学生穿着校服苦哈哈入校的新闻。截止此时,全国的大部分学校皆已开学上课。大三的陈络这学期开始选课题做调研、准备论文和答辩以及应对九月的司法考试,忽然忙起来以后他找雪梅的次数明显减少。钟雪梅在繁忙的课业与自习中,对爷爷的悲伤渐渐稀释,知师兄忙碌她也很少打搅。
    百万车辆有序运转,千万人民同频共振;餐饮旅游依然停滞,建筑施工早已开火,远山在梅雨的雾气中昏睡,都市在弹指刹那间惊醒。南国之春,一夜赶来。
    四月三日,那天星期五。仔仔考完试大松一口气,回家后疯狂地打游戏。老马心里有事不便明言,去顶楼忙活了一阵才打电话叫仔仔上来。彼时天已黑,老马衣衫不整头发乱飞,仔仔在顶楼的暮光中找到爷爷,有点好奇。
    “干嘛?爷爷你在这儿干嘛呀?”
    “你帮爷一个忙。”老马举着一沓纸。
    “啥?”少年接过纸端详,心中异样。那明明是自己桌上的草稿纸,不过被爷爷用榔头在上面打满了硬币的痕迹。
    “清明到了,你爸爸买不到纸钱,爷刚给你大舅打了纸钱,你来烧好不?”
    “哦原来你偷跑上来干这个!”自从大舅出车祸以后,家里人再也没提起大舅、大哥这两词儿。如今爷爷亲口重提,少年有点伤心又有点兴奋,他借着远方工地的大灯低头看纸。
    “一张一二三四……一张一百多,四十多张是……四千块……爷爷,我大舅是创业者,你打四千多太寒酸了吧!”少年逗老头。
    “嗯?”老马一脸乌黑肺腑乌黑,他擦了下额上大汗问:“烧不烧?你啥意思呀?”
    “我的意思是太少啦!我大舅的钱你不存在一张银行卡上嘛!直接给我大舅烧了呗!远程的、异地的、无线的!用力援助援助,体现体现真心!”
    “哈!我这儿差的,你二舅会补上的。你二舅在老家一烧烧几十个亿过去,缺不了你大舅的!你赶紧烧!”老马递过打火机。
    “几十个亿!这么多!那我何必烧这点呢!”仔仔懵着乐。
    “我给你大舅打的是零花钱!用处不一样!”老马被仔仔带偏了情绪。
    “我二舅烧的是天使基金、大佬融资吗?那好吧!先祝我大舅在那边发财吧!东边不亮西边亮,如果有来世的话,没准我大舅真发了!”少年蹲下来开始点火。
    “面朝西北。你不跪吗?”老马指方向。
    “啊?意思意思得了!”少年皱眉哀求。
    “快!跟你大舅跪一个!他没儿子,你就当他儿子啦!”老马狠狠踹了一脚仔仔屁股,将小伙子踹趴下了。
    少年叹着气十分无奈,为逗爷爷高兴,他无比滑稽地开始表演:“大舅,你以后千万别开工厂了,那玩意——赔钱!你瞧我爷爷多抠,才给你烧四千块,连工厂两月的水电费也不够……”
    “别胡说八道,说点好听话、孝顺话!”老马又踢屁股。
    “哎……大舅你来生去做试管婴儿吧,一批次做三百个,这样再没人逼着我给您烧纸啦!三百个儿子,每天一个孝敬您一万块……”
    “别胡说!认真点!”老马用拨火的细木棍抽了下仔仔胳膊。
    “哎呦……大舅,你不是说我上大学时给我一个大红包吗?你能托梦把红包给我爷爷再转给我吗?还有你说的外星人电脑、苹果最新手机、森海塞尔耳机……你要说到做到,你做不到的托梦让我爷爷去完成,遗愿一定要完成……”仔仔单膝下跪,一边拨弄燃烧的草稿纸一边胡说八道,惹得老头忍不住闷笑。
    “走走走!完啦!”老马用脚踩地上的火苗,随后找来顶楼的扫帚开始清扫。
    “就这!完啦?我孝心还没表白呢!我……”仔仔跪着不走。
    “那你继续表白吧,我走了。诶对了别让你妈知道,知道了可得数落我!”老马扫完灰末捡起水烟袋要走。
    仔仔意犹未尽,依然贫嘴:“别呀!四千块还没送到呐!我大舅给了暗示有了回复咱再走吧!诶这锤子你要不要,这锤子是品牌的贵着呢,你想把锤子也寄给我大舅吗……”仔仔举着打纸钱的榔头去找爷爷。
    其实老马大可不必如此,他知道老二兴盛会严格地按照方圆上的习俗去给他大哥烧纸,他清楚老二跟他一样心里有一套牢不可破的规矩。清明思儿,原本一颗悲伤的心,彻彻底底被泼猴子岔开了。老马憋着笑回了家,亲家母刚好做了一大桌晚饭。爷俩默契地闭口不谈在顶楼烧纸的事儿,正如这半年他俩积存的其他秘密一样。越多的秘密让人越亲近,越久的陪伴让人越依恋。
    因为爱情,任思轩已经失控。三月的最后一天,他瞬间成了晓棠的头号粉丝,只因自己在“小姨做的家乡菜”的直播间里一口气打赏了三万元的礼物。整个过程神乎其神,思轩浑身发烫,同时像局外人一般迟钝。包晓棠在直播间里多次露脸感谢这一头号粉丝的打赏,为了迎合心上人,任思轩在晓棠致谢时把自己原先的账号名“梦的方向是狂”趁热改成——“姨夫最爱家乡菜”,并且不停地在弹幕区宣告。
    两人的账号名称隔空对应,看起来是一对、念起来很顺耳。刹那间粉丝们偷笑起哄,通过点赞将“姨夫最爱家乡菜”这一金主粉丝推到了主播眼前。通过打赏晓棠关注到了自己,粉丝的起哄瞬间拉近了他俩的距离,心满意足的思轩静观这场虚拟狂欢,整个人懵懵的脸一直发烫。
    包晓棠发现头号粉丝的新马甲后偷笑不止,连连致谢最后结束了那天的直播。直播关闭后晓棠专门浏览了打赏粉丝的个人空间,发现那人看的最多的是自己的视频,唯一打赏的也是自己的视频,而且额度非常高。一时间,晓棠有点迷惑,陷入了某种喜悦与惶恐。她惶恐上一次被骗财骗色的厄运再次降临。
    任思轩自从打赏以后,开始变得越来越活跃。其他粉丝撮合他俩的留言他一概点赞回复,甚至斗胆添加了晓棠在网站上的私信。时不时地夸赞她直播视频里的亮点,还为她以后的直播提供方案和主题。四月三号周五晚上,见晓棠的头像亮着,同样在线的“姨夫最爱家乡菜”点开了对话框,冒险发送消息。
    “这么晚还没睡?”
    晓棠看见了,没有回复。
    “明天周六直播吗?”
    “看状态。”
    “不用每次直播都让缺耳入镜,它会害怕的。”思轩提议。
    “大多数粉丝只想看它。”
    “你很在乎粉丝的数量吗?你们主播有绩效考核吗?”
    “没有。”
    断了一会儿,晓棠主动发送:“我只想直播间里热闹一点。”
    “你这么怕不热闹吗?”
    晓棠没有回复。
    “总被猫挠伤不好,那次给猫洗澡的视频很惊险,虽然很受欢迎。”
    晓棠蓦地感动,不想回复也不知如何回复。
    “你做的饭真不错,可惜一个人吃冷清,什么时间让我也上上直播间露个脸吃顿饭?”思轩后缀一串可爱乞讨的表情,晓棠看了有点沉重,退出软件关了手机。
    那人愿意露脸,想必不是个坏人吧。即便是大好人,她也不可能再接受一个外人入侵她的生活——无论是谁。
    年少时,一个人无论将一种情绪、精神或人格演绎到多么极致,中年后,他总有一天会朝着反方向疯狂行进。当年有多大方往后便有多扣门,曾有多轻狂成熟后便有多谨慎,对于身材少女时有多苛求中年后便有多放纵,年少时随和得如同球体中年后敌对得如头刺猬。没错,晓棠怕了。
    如果时光倒流重新再来,思轩笃定他依然会这么做,即便打赏之举看起来很蠢,即便以粉丝的身份接近她让人费解。从周一到周五,每天将自己包裹成隐形人的任思轩总是提心吊胆,过得好不煎熬。周末能在线见见她,隔空和她聊聊天,不失为一种途径或安慰。
    春雷滚滚,大雨阵阵。干旱了好一阵子,清明时分方圆上终于下起了大雨,包晓星坐在沙发上凝视屋檐上滴下的雨水,深深欢喜。这几天时常雾气蒙蒙,去地里的土路泥泞难行,索性,晓星借着清明雨走走亲戚休息几天。前天带着儿子大包小包去了小姑家,昨天清明节去父母坟上扫墓,今天闲来无事和大嫂、维筹媳妇一块包饺子,明天她打算提着西凤酒、点心和茶叶去二舅家走走。
    四月五日晓星鼓足勇气去了二舅家,在二舅家喝了很多很多酒,借着酒劲儿她终于说出了这些年对二舅的感激和愧疚。二舅一直沉默叹息,倒是舅妈笑哈哈地劝她放下旧事往前看。吃完饭表弟送晓星回来,到家后女人依然醉醺醺的。她躺在炕上独自消酒,不防小猫咪轻轻地爬到她身上,第一次细嗅高度白酒的味道。
    这一月在垣上穿行,看尽了故乡春色,看不够春色故乡。山峦层层叠叠似宋人国画,山谷弯弯绕绕如唐人笔墨,满地春花点点是西洋油画,坡上果树参差如线刻板画……大地的美妙令人屈膝,晓星眼见杏树园里结出葡萄大的绿果,眼见邻家的桃树地里挂满酸枣大的疙瘩,总禁不住迎风轻笑,好似自己活在画中亦是画中人一般。
    此刻天灰蒙蒙云低沉沉,雨依然很大,落在屋顶上嘀嘀嘀,落在水桶里嗒嗒嗒,落在后院树上沙沙沙,落在前院洼处哗啦啦……上天万里一片灰,下地百里绿蒙蒙,西北角的黄土垣上有一人家,四方小院三五大树。院子朝东窗户大开,屋内一少妇婀娜侧倚,长发飘飘裙带袅袅,明亮的双眸朝向东南——东南天上万里灰,东南大地绿无垠,天地之间清明雨,横横竖竖随风飞……晓星醉眼望天地,天地亦醉态拨弄她。
    四月九号一大早,老马接到堂弟马建民的电话,惊得腮帮子也大了。
    “啥时候的事儿啊?”老马压着声问。
    “早上叫人时发现没气了,昨晚吧!没啥大征兆,昨天还跟我一块吃肘子呢!清明节那天他还叫我去陵上扫墓回来折根柏树枝!”
    “这么突然。”老马喘息。
    “也不突然,好几次差点过去,经常睡一觉又活了!反正这几年一到冬天就不好过,原想今年挺过来了,没想到这时候殁了!”六十多的马建民嘴里啧啧。
    “哪天埋人?”老马问。
    “还没定呢!我寻思先给你打电话,问问你回不回来,你要回来你办,你不回来我办!”
    “我肯定回来呀!这么大事!不回来行嘛?瞅你说的这话!”
    “这不远嘛!大哥你现在也上年纪了,路远折腾,别把你二大埋了你又出个闪失!先前兴邦(去世)那会儿,英英叮咛了,叫我们没事别联系你!”
    老马无话,别过脸叹息。
    “呐……哥你回来不?”
    “回!不说了回嘛!挂了电话就买票,你先指挥兴才他几个,该通知通知,该搭灵堂搭灵堂。诶对了,现在村里让办红白事吗?”老马打听。
    “我问了小马跟保山,说现在放开了!可以办!”
    “那我马上回!你先把日子定下来通知亲戚们吧!”
    老兄弟俩说完话挂了,老马转头给英英打电话叫她买票。桂英一听事出突然回屯势在必行,机械地照办。买的车票是四月十号明早上的,为了逼迫老头快去快回,马桂英把返程票也买了。
    这天晚上,老马刻意等漾漾睡着以后才开始收拾行李。还是来深圳的那个破箱子,老马翻开箱子,里面的牛皮腰带、诺基亚手机、深蓝鸭舌帽、名贵木拐杖、新皮鞋、蓝衬衫、白背心、老板裤统统原封不动。箱子底下有一被格子布包裹的老布鞋,那是英英她妈生前亲手纳的,鞋子里塞着厚厚的红票子,去年六月被漾漾偷了一小沓,如今还有很多。老马抽出一沓装在牛皮信封里放在了仔仔抽屉里——娃儿现在正是用钱的时候。
    收拾完衣服,老马开始到处找寻这家里属于自己的东西——刮胡刀、汗巾、水烟袋、烟末、老花镜、水杯、钢笔本子、打火机……还有他去年过生日时天民送的紫砂杯、行侠送的奖章、致远摹的字画……将自己的东西一件一件从这个家里剥离,老马手足沉重。当初来时有多招摇,此刻离开便有多心痛。
    亲家母多次提出帮忙,老马一概笑着拒绝。等仔仔放学回来、桂英致远下班到家时,老马回家的行李早收拾好了。他云淡风轻假装惬意地坐在摇椅上抽水烟,以让别人感觉他的离开无足轻重。
    “这哪门子……爷爷的叔叔去世!爷爷你这么大了还回去吗?”仔仔放学回来惊得了不得。
    “那当然了!爷回去要顶盆子呢。过后事埋人送葬的时候,亲儿子还排在我后面呐!”老马伸张自己的地位。
    “人家过丧事你抢风头!有意思吗?你就那么爱排在前面磕头呀!”仔仔嘲讽。
    “哈哈……”桂英望着父亲和儿子苦笑。
    “爸你东西收拾好了没?”致远过来问。
    “老早好了!”老马指了指仔仔房门口的黑箱子。
    “我妈做了好多火车上吃的,爸你明早记着带!”
    “记着记着,替我谢谢仔儿他奶奶!”老马朝女婿笑。
    “爸,我明天早上要……”
    “你忙你的你忙你的,英英送就够了!你这工作来之不易,珍惜着些!”老马抢断话摆摆手。
    一家人不轻不重地散乱告别,临睡前桂英才有勇气跟父亲独自说话。
    “真不用送吗?”
    “不用!我还没老到那份上!”
    “返程票我已经买了,商务座,带沙发按摩椅的那种——两千七百六十八!你要不坐人家退不了票的!”桂英说完,噘着嘴往自己房间走。
    “钱多捐了呗!搁这儿糟蹋!”老马一想三千多买了一张票,胸口突然堵住了。
    “那你十八号回来不得了!”桂英说完关上了房门。
    老马知英英的心意,只是糟踏钱这行为在老马眼里有些难以容忍。这一晚为了三千块钱,老马盘算来盘算去,气得失眠了。说实话,老马也不知自己哪天能再来深圳。
    第二天一早吃过早饭,七点多桂英开车送去北站,老马八点多上了高铁。老头走后,桂英给家里的弟兄们挨个打电话,一一告诫他们不要在老汉面前提起大哥的名字,也不要让任何人在老头面前挑起大哥的话头,那厉害的语气像极了威胁。
    十号这天是周五,漾漾一早上起床上学根本没反应过来,晚上睡觉时隐约发现不对劲儿,一问奶奶才知老外公早回家了。小朋友绷不住,起初皱着眉眼静静流泪,后来越哭越响亮,那凶巴巴的样子连桂英也哄不住。
    十号晚上老马被兴成接回了马家屯,开始主持马家洪字辈最后一位老人的葬礼。因马建民早移居县城,屯里的房子废弃了,所以老爷子马洪升的葬礼是在老村长家办的。马建民本在城里混得风生水起,大(堂)哥马建国在村镇威名远播,兄弟合璧,老爷子的这场葬礼不可不谓风光至极,连包晓星、钟理、康鸿钧等不沾亲的小辈儿也不得不走个过场行个门户。宴席吃了整整三天,每顿不下一百桌;自乐班唱了七天七夜,每班不下二十人;亲朋好友来来往往,厅前灶后任何时候涌动的人头没有五百也有二百五。
    垣上人把上岁数的人寿终正寝看作一桩喜事,喧哗鼎沸之中、豪宴佳肴之下、吹捧应酬之外,人群中恐怕只有老马一人是悲伤的。显然,人们早忘了他儿子的离开,也忘了兴邦连个丧事也没办过。
    四月十二是星期天,马桂英在家里休息。周六被女儿问了一天“爷爷去哪儿”的话题,今天有点累也有点伤。下午迷糊间电话响了,是王福逸打来的,邀她去光源氏小酒馆喝酒。
    “酒馆可以营业了吗现在?”桂英诧异。
    “一般餐厅不行,但这家行。人家发公众号了,我打电话也确定了。”王福逸兴致冲冲。
    “这么着急?几个人呀?”
    “哼!Y情期间不好约,如果只你跟我,来吗?”王福逸用玩笑的口气和敦厚的嗓音来掩饰慌张。
    “哎……我家里有事。我父亲回去了——前天,我女儿昨天哭闹了一整天,今天还在哭!我被吵得头皮发麻。”桂英挠着凌乱的头发。
    “看来老的跟小的相处得不错嘛!当初你老是抱怨,现在老小这么好多好!”
    “是呀,我也不知我为什么发愁为什么烦躁。”
    一阵沉默,王福逸听桂英没有兴致意欲挂电话:“你不来算啦,在家好好休息吧,我去工厂转转!”
    “周末也这么忙啊!”桂英取笑。
    “我这种人,忙比闲好!走了走了!挂了啊!”
    “哎你等等,我算下时间……现在三点十四……有点想去!哎呀……啧咝……”桂英犹豫不决。
    “不想在家待着就出来透透气!我先去了,等你哦!不见不散!”王福逸见桂英换了口气,笑眯眯地先斩后奏。
    “好好好,喝酒喝酒!”
    四点半,两人一起进了光源氏小酒馆,穿过走廊,跟老板微微寒暄,选定座位,一起点酒。阔别数月,发生了好多事情,桂英要倾诉的太多太多,从大哥在西安抢救、回老家埋葬、Y情期间隔离、如何接来婆婆到安科展云上展的进度,说起家事女人脸上沾了些沧桑,谈起工作又喋喋不休满身风采。王福逸不停地给她倒酒,没多久桂英醉了八成八。
    两个人其实都明白,有些话,只能喝醉了说;有些话,只能喝醉了听。
    “不行不行我醉了!”桂英左手在拒绝福逸倒酒,右手直接端起酒杯朝自己嘴里灌。
    “我知你醉了。等会儿我送你回家,然后打你儿子电话让他下来接你。”福逸静静地微笑。
    “过年那阵你给他找眼镜,我还没当面谢谢你。”
    “你不用跟我客气。”
    “我欠你太多了,一句客气话是还不了。”桂英说到这里,两人皆低下了头,满脸通红。
    “可别说醉话,我承受不了。”深情款款的男人,忽双眼间露出孱弱。
    “我想过很多如果……啧哎……现实就是现实。”桂英无奈,双眼微润。
    “我懂。我从来不想为难你。”福逸周身卑微,笑容温润。中年人的生活沉重而麻木,唯有冲着桂英他才能永远保持微笑。
    “我知你好。”桂英歪着脑袋,说完醉笑。
    “我还当你是傻妞呐哈哈……只要你知道,我也满足了。”福逸深望酒杯,内心凝重。
    “我大哥的事情之前,我因为这个经常失眠。”
    “我也是,到现在也是,恐怕以后也是。前阵子我每天担心你,担心你大哥的事情你一个人处理不来,总想帮你又不知去哪儿帮。你说你要给你大哥办丧事、你说你去接你婆婆、你说你要去湖南疫区……我心想这怎么是一个女人该干的事情呢?换成男人也心有余悸何况是你!”福逸眉目忧伤地望着桂英,至此时他才放下男人的克制。在桂英面前,他的情感永远做不到收放自如。
    “他们都说我能干,把担子扔我身上,时间久了连我也这么想。”桂英说完流下几滴泪。
    “所以我特别心疼你。现在的你,和当初那个在我手下跟着我到处跑客户的你,完全是两个人。我旁观你这些年的变化,心疼得很。”王福逸说完用力地抿嘴。
    “谢谢你这些年帮我,我到今年安科展才意识到。谢谢你。”
    “不要再说谢谢了,我不想从你嘴里再听到这两个字。”王福逸说完喝了一大口酒,桂英也跟着抄起酒瓶咕咚咕咚喝了半瓶。
    “我欠你的。”
    “你不欠我。”
    桂英彷如漾漾一样,两只眼又大又萌地盯着对面的男人看。王福逸永远在抿嘴微笑,永远眯着眼深爱地凝视她。
    “我以后不会再来这个酒馆了。”桂英说完一张红脸蛋甜甜地笑。
    “我猜到了。”福逸拄着日式小桌歪着脑袋也在笑。
    “其实你很帅。”
    “我知道。”
    “你很好。”
    “我也知道。”
    “那你为什么这么多年了身边一直没有女人?”
    “因为我心里一直装着你呀!”
    “哈哈哈……”马桂英早醉了,指着福逸哈哈大笑,笑得像傻子一样。
    王福逸也在笑,欣赏他爱的女人喝醉以后眼神散了身子不稳,如醉汉一般乱指,声音变了神态也变了,好似是个六岁娃娃。
    两人对笑良久,桂英又用一种缓慢而摇晃的语气说:“我以后不会来这里了,你懂我意思吗?”
    “我懂。”
    两人又嘿嘿大笑,俯着或仰着。福逸任由她笑指,他清楚这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说话了。
    “我很好,你放心!”桂英靠着软塌一直在点头。
    “不要太辛苦,我见不得你辛苦。如果哪天再让我听到你胃出血或累得住院,我会把你抢过来的。”
    “最怕你说这些话!”桂英张着嘴笑哈哈提醒。
    “我不怕!”三分醉的王福逸义正言辞。
    “你不怕毁了我吗?”
    “我不会毁了你,只会好好保护你!”
    “求你不要再说了。”
    “好,我不说了。”
    “我们以后还能成为朋友吗?”
    “不会,顶多是商业关系。”王福逸依然在微微笑眯着眼。
    “那就好!那就好!”
    至此,两人各自低头,半米宽的小桌子像铜铁银河一样横在两人中间。空气早已静止,世界也静音了,两人耷拉着脑袋一直沉默。十几分钟后,桂英再次开口。
    “几点了?”
    “快七点了,你该回去了。”
    “是该回去了。”
    “我给你儿子打电话吧。”
    王福逸给桂英儿子打完电话,叫了代驾先送桂英回家。到金华福地小区门口时,仔仔早打着伞等候了。见车里果然是王叔叔,少年笑眯眯地送上了一个礼物。
    “哦?我还有礼物?”王福逸指着自己的鼻头笑望桂英儿子。
    “谢谢王叔叔帮我配眼镜。”少年微微腼腆。
    “好好好,那我收了。王叔叔好像从来没有收过小孩的礼物。”王福逸接过袋子,莫名好奇。
    双方道别后,仔仔扶着妈妈回家了。
    王福逸到家以后被微雨淋湿,原本心情沉重的他躺在大客厅的贵妃榻上寂寥无措,无意间打开了桂英儿子送他的礼物。那是一片好大好大的背景布,中年人慢慢打开,从边角看是张星空图,继续打开上面有白色的超大文字。摊平以后,王福逸爆笑不止,原来两米乘两米的二次元星空图上印了八个大字——王叔叔是个好叔叔。
    王福逸早笑喷了,肚子震痛得受不了了依然在笑。因为桂英今天本该是漫长难过的,他却笑岔了气,因为桂英儿子。九点多平静以后,他取出了自己私藏的好酒,在眩晕中感慨光阴的无情以及情感的迷离。从这晚以后,王福逸再也没有因私情联系过桂英。
    酒浓意浓无人知,暗馆暗情早该断。他俩的故事起于多情终于有礼。
    倜傥柔情的王福逸、发福发呆的何致远,旋转塌陷的大床、浪漫幽深的酒馆,模糊走来的老头、唱歌跳舞的儿子,呼呼带味的大风、嗡嗡起伏的地铁,诡异说话的床头灯、朝她做鬼脸的月亮……马桂英喝醉了,五体不调,触感迟钝,视觉扭曲。她好像看见王福逸的大手在抚摸她的脸,她狰狞地看着眼前陌生的男人,良久又哈哈大笑,她觉得房子在朝东倒,不停地倒。
    致远阴着脸在为妻子擦脸,女儿在边上嬉笑妈妈酒后失态,董惠芳不知发生了什么慌忙去煮豆芽醒酒汤,仔仔正收拾明天早上上学的书包。
    第二天一早是周一,桂英被一阵说话声吵醒,起来一看表已九点多了,孩子和致远早去学校了。
    “现在回不去!仔仔他外公回去了,没人照看两孩子,漾漾才五岁,头发也不会梳,远现在也工作了……”董惠芳抱着电话一五一十地解释。
    马桂英穿着睡衣蓬头散发地出来,见婆婆不厌其烦地一直在讲,直接伸手要电话。
    “我来说我来说!”桂英朝婆婆勾手,偷听了十几分钟,女人早烦了。
    “桂英在呢!她要说话!给!”董惠芳两头通知。
    “谁呀?张叔叔吗?”桂英一出口,有点大舌头。董惠芳一听惊了,知桂英酒劲还未彻底消去。
    “嗯,桂英啊。”电话那头的老张头预感不妙。
    “张叔,容我说一句,我妈走不了!刚来就叫回去,不合适吧!湖南疫情最严重的时候我妈怎么出来的?还要掰扯吗?现在我妈来深圳才几天呀您隔三差五地叫啊催啊!张叔叔,不是我不敬重您,您这做法让我没法假惺惺地去敬重!说给谁听谁不批判呀!离谱了啊张叔!这些年我妈当牛做马的受了委屈从不吭声,您不能欺负老实人是不!”
    “英儿啊别说了别说了……”董惠芳在边上不停地阻拦桂英。
    “叫我说,很简单!要么您过来道歉,要么算啦吧,两家各自清净!我这儿漾漾还小得个人照顾,亲妈跟着亲儿子过,合情合理合法!咱也别纠缠了别训斥了,整得好像是我妈做错了似的……”桂英还没说完,电话被董惠芳抢了过去。
    “她喝醉了醉了!我刚跟你说了她昨晚喝多了,老张挂了挂了哦!”董惠芳尴尬地挂了电话,看着桂英满脸是愁。
    “干嘛?我说错了吗?”邋遢又耿直的桂英望着婆婆一动不动地发呆,也许没睡醒,也许还在醉。
    “你张叔脾气大、性子怪!你不要这么跟他说话,你是晚辈……”董惠芳别过脸假装擦桌子。
    “他脾气大我脾气更大!这事儿是谁脾气大谁就有理了吗?妈你要这么怕他,我都抬不起头啦!弄得咱何家人低人一等似的!致远不敢说他们我怕什么!上回接你我就说找张明远谈一谈你非拉着不让!哦现在需要你了叫你回去,好像理所应当的!”桂英说完气呼呼回房了,留下董惠芳一个人在客厅里悄悄抹泪。
    老太太说到底不过是受了夫家的委屈。儿媳说得没错,只是她太惦记老张头了。
    四月十六日,老爷子马洪升被埋葬以后,家里举行最后一顿脱服的宴请。亲戚朋友加同村人先后坐了一百多桌,建国、建民兄弟俩领着晚辈们分头朝亲朋敬酒。敬酒的时候,老马捡那有心的上了年纪的聪明人,均在耳边挨个多说一句——“我打算给我老二找媳妇,你有合适的帮忙介绍介绍,事成了我有重谢!”
    这话一出,葬礼之后,方圆上的人们一时间大抵皆知马家屯的老村长要给他二子寻媳妇,一时间老马的电话连着响了好几天。四月十七、十八、十九连着三天老马没着家开着车到处跑,只为看看那些个老伙计给兴盛说的亲究竟如何。天不随人愿,老马的姑表介绍的寡妇太丑,老马的舅表介绍的女的有点轻微残疾,镇上的老伙计说了一二婚女太矮了……这三天老马拢共见了五个人,一个不如一个,生一肚子气不说,还竟叫人笑话。
    四月二十号这天又有人打电话,说解放村一离异女,四十岁,带俩娃。老马二话没说,开了三十里地兴冲冲去看。到地方以后找了又找,见着人时大抵还行,只是太算计了。老二兴盛哪有那脑子对付这等算计人,老马叹了几声开着车准备回家。临走前想起这村里有一老亲,是桂英她妈的表哥,也是钟理的亲大舅,想到这里,老村长在村小卖部买了些东西打算去看看那老头是死是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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