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的末段人生

100大结局(下)


    “爷爷?我心老跳。”四月一日,已过午夜,少年失眠。
    “为啥?”
    “月考不好。”
    “嗨一回而已!”
    “六月高考呀!”
    “甭管几月考,别唉声叹气的,爷可不爱听!”
    “我也不想,心脏老跳,突突突的!”少年黑夜里捂着胸口疯狂蹬腿。
    “这咋整?给你讲故事?”老马调戏。
    “讲真人真事吧!”
    老马酝酿半晌,开口道:“呦还真有一个,爷本想攒着等漾漾长大了讲给她听,今天正好说给你。从前有个姑娘,姓康叫红霞,小时被家里虐待过,性格特别木讷,白白净净微微胖,两条辫垂在胸前,文静又好看。十五六岁时她被家人贱价卖了,后来转手进了一地主家作小妾。到了地主家也不好过,说是小妾没生儿子前跟丫鬟差不多。好不容易一把年纪才生下一儿子,大太太见自己无子把她儿子抢了过去,这人不哭也不闹,任当家人发落。这妇人一辈子不太会笑不太会说,也不会跟人打交道,永远在干活,永远在干活。干什么活儿呢?她房子里有个织布机,这人每天吃饱睡足不停地织布,从清末织到民国,从民国织到新中国。老太太活了六十一,织了四十年的布。财主家经打仗、斗争、换朝代还是有家底的,她那些布料材质款式早没人稀罕,但她还在织。她儿子瞧不起她连妈也懒得叫,她女儿看轻她小小年纪常数落训斥她,没一人跟她亲近,她独自住在偏房几十年被一大家当作怪人。这人也不理会,只管天天织布。她给他儿子织了结婚的布、生孙子的布、孙子用的布,给她女儿织了出嫁的床单门帘被套,织了女儿生子要用的尿布、枕巾,即便根本没人用她还是一直在织。没人晓得她怎么想的,也没人关心她怎么想,直到她死的那天,家里人去房里抬尸时才晓得她这一生织了多少布——一卷一卷摞到屋梁高,七八平的地儿全是布,村里人过磅一称好家伙!一万两千斤!合现在六吨多重!没一人在乎她的葬礼,倒是所有人都在犯难这上万斤的粗布怎么处置。亲戚们偷挪些、外面人买了些、丧事上用了些……她一儿一女用了一辈子也没用完,传到孙子这也没人稀罕那土气玩意,作抹布还嫌难看!就那么东扔一点西费一点,现在还有两大箱子!”
    “你怎么知道剩两箱?”
    “因为这个人啊,是我亲祖母!老婆子建国后去世,那时爷七岁,是爷爷给她顶的孝子盆。成年后爷到处打听关于她的事迹,好话不多坏话不少,倒是所有人一提起那万斤布个个眉飞色舞。”老马长叹一声,叹自己年过半百才懂得自己的祖母。
    “这么好的故事,爷第一个讲给你听。”
    “好吧。”仔仔半信半疑。
    “属实寡淡了些。还有个故事,镇上早年有个卖字画写对联的,那人秦岭画得跟真的似的,一排绿山有深有浅有明有暗,门口看秦岭画的人常挤成一疙瘩!没几年他的秦岭画、华山画被画廊收了,后来那人去北京发展——成画家、大师咯!”
    “哦。”
    “这画家早年也是农民,没上过学、性格古怪、天天画画,村里人谁不笑话他是个笨疙瘩。你说聪明笨、聪明笨,哪算聪明哪算笨?懂社交、懂时尚、懂科技、懂这懂那,懂得多瞧着贼聪明高高在上的,可人费劲地让自己聪明,聪明又没让自己快乐,那这聪明该叫虚荣!分不清虚荣和幸福是最大的愚蠢!可怜爷也是这几年才想明白这个道理!二十岁怕不聪明,三十岁怕没媳妇,四十岁怕没钱,五十岁怕人不敬,六十岁开始怕死,七十岁往后大概明白了些,明白了也快活了!”
    “人到七十岁才快乐呀!”少年叹。
    “你太小还不懂!人生最快乐的时候在儿时,小时候的快乐跟头脑聪明有什么关系呢?玩乐高有玩泥巴、过家家、捉雀雀快乐吗?为啥人人爱喝酒,因为喝醉后变傻了,变傻最快乐!成年人还有什么比傻成一个憨憨更快乐的?快乐是人的心发起的,不是脑子。”
    “嗯?”
    “心和脑是两码事。路人把孕妇撞到,孕妇他老公二话不说伸拳头,那是听心不听脑。倘日本鬼子来了他会打吗?不会的,早跑了,跑是听脑指挥。大脑反应只是表象,心灵感应才是本质本能。男人相中女人不是靠大脑分析的。你行侠爷爷他老伴诊出老年痴呆连小孙子也不记得,结果吃饭时还把盘里的肉留给她大孙子,这是用心的!所以脑死不叫死,心死了才算人死了。你选职业也要听听你的心。老话讲心性心性,心灵和性格是一体的,让性子跟着心走,不受脑子摆布。”
    “哦。”
    “个人毅力像野草疯长一样,不讲路数只管长!野蛮地长!你要用科学干扰的话,恐怕那棵草也不会长了!你二舅种地是本能——蛮力加习惯,倘叫农业专家去培养他指导他,那可坏咯!懂得越多越不会种了。你进入社会后会被各种人指导、培训,记住,那是皮毛!三黄为一口肉能冲我叫一天,把它惹急了还咬我呢,这叫本能。你训练它坐下、趴着是一时屈从的雕虫小技。动物比人以为的要聪明太多了,植物也是。漾漾年前买的多肉靠一片叶子也能插迁,这正是植物的生命力、毅力。可能生命力等于毅力吧!”
    “嗯。”仔仔打了个哈欠。
    “爷看你上高三看了大半年了,知你努力了也拼命了,你放心,考砸了有爷爷给你兜着,看谁敢把你咋地!再不济爷明早跟宋老师说你生病了,给你请天假专门睡觉放松吃火锅!不聊了不聊了,我娃睡吧好好睡吧!”
    小的早睡熟,老的却在黑夜中叹息,漫长的人生像卷画一样强势铺开,惹人不眠。
    转眼到了六月七号,那天致远在上塘中学做监考,桂英穿着开衩的旗袍举着复古花伞前来助阵,老马全程用铁棍举条短小横幅上写“仔仔加油”,那天六岁的漾漾带着小红帽挤在人海中皱着眉头见大世面。
    七月小贤临产目下出门不便,马兴盛这天开着车带着厚照奶奶全程陪考,吃的喝的用的带了两箱。厚照奶奶坐在三轮车上扇着扇子不停地念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兴盛不会说管用的话,甚至至今直面厚照还有些自惭形秽,但他停不下来的行动足矣表明他的心思。
    高考顺利结束,老马发了两个大红包作奖励。仔仔睡了两天正欲大玩一场,不成想却被妈妈以旅游为名诓到西安。为了让二哥二嫂专心生产,桂英拨重金让仔仔领着厚照去西安、临潼到处旅游,如此支开厚照二哥可全身心地照顾嫂子。
    两少年在西安玩了半个月,很快高考成绩出来了,仔仔考了六百六十八分,厚照考了五百八十九分。何致远见儿子的总分超出估分二十多,乐得在家里蹦了起来。接下来是填报志愿,桂英又花钱将两孩子送到深圳,方便致远密切地根据两人的分数、意向专业选择学校。
    七月九日预产日,小贤压力太大想提前剖腹,日子定在七月七号,桂英七月五日回到屯里帮二哥。七月七一早开刀剖腹,剖出一个皱巴巴的女婴来。老马一听是姑娘,先一叹后面一直乐,乐得等致远回来。
    “是个女娃儿!盛盛落了个女娃儿!”中午致远一下班,出了电梯便见岳父洪亮地朝他说话。
    “哦女宝宝呀,我之前取的名字多半是男宝宝的!”
    进门后翁婿两坐在一团唧哝了三个小时,最后为这个女宝宝取名马明昧,小名七七。这头名一定,那头马桂英立马将“马明昧”三字报给护士,护士于是将此三字录入电脑,最后打印在了七七的出生证上。
    隔天录取通知出来了,仔仔如愿考上了深圳大学生物科学专业,厚照被调剂到第二志愿长安大学的交通工程专业,彼时闻到喜讯的两少年正在广州旅游。除了喜得千金、金榜题名,八月老马又得一好消息。女婿所教高三五班的语文平均成绩位列年级第一,且均分高出第二名四点七八分。基于此等硬实力,上塘中学教委会经过开会研究决议下学期让何致远带三个高三班的语文。
    二零二一年七月北方发洪水,大洪水淹没了晓星的大半豆子,损失惨重的女人没有办法,开始开车在各个村子收豆子。为了如期交付定量豆子,她跟钟理一天跑一个村,预定和现买的豆子不但满足了农批市场的老街坊,还余下了两吨多。如此在镇上跑了四个月,靠着中间商的微薄油水不仅弥补了当年洪水的损失,还赚了几万还了桂英。
    天灾难料,往后几年她把种植和采购的工作五五平分。慢慢地,包晓星累积了不少农民客户,人见她好说话价钱实诚常会在摘豆前通气她。深圳市场里接收不完的豆子她开始在网上零售,夫妻俩加维筹夫妇合伙运营网店,薄利多销。
    这一年的钟理温和了很多,年轻的棱角和锐气随着岁月渐渐磨平,原本回乡也有计划的他在晓星的雄心壮志之下悄悄隐藏了自我。他从早先的领头人变成了如今的守候者,他保持距离地守护着他爱的人。他不再说话,因为言语已经失去了意义。他随时做好了离婚的准备,也时刻渴望着他夫妻能破镜重圆。他像卫星一样紧密地绕着晓星那颗行星,他把成就他爱的人当做作自己余生无二的使命。
    又到九月开学季。仔仔上大学那天全家叫了三辆车去送,老马以为多远呢,结果两锅烟的功夫车停在了深圳大学门口。老马心想上大学的仔仔八成跟高中一样周末回家,谁想十八岁的少年跟翅膀硬了的老鹰一样怎么唤也唤不回。丰富多彩的大学生活迷花了何一鸣的心眼,桂英和致远学着接受儿子一月一月不着家,老外公却笨得学不会。
    年底晓棠怀孕,这次也没保住。绝望的女人放弃了自然怀孕,开始寻求人工医药、试管婴儿的帮助。年底莫小米跟张珂分了手,原因是求婚不成感情受挫张珂在湘北市另觅新欢,而小米此时已二十四岁,失恋又无聊的她开始自己创业做生意、投资搞理财。也是年底,张卓凡和她的小女友去美国旅游时顺便领了结婚证,还将温柔可爱的老婆带给晓棠、小米见了一面。
    转眼新春又过。元宵后有一晚老马诡异地梦到老黄死了,隔天打电话时果然十六岁的老黄已死半个月了,他又恼又惜无可消遣。巧在漾漾七岁生日时桂英给上小学的女儿买了一只小狗作生日礼物,很显然三月大的小奶狗是买给父亲的。老头嘴上抱怨狗狗给自己添麻烦,身体却忠诚地喂养。上小学的何一漾留给老外公的陪伴较幼儿园少了一半,每天光在校要待够十个小时,中午在外吃饭午休老马拉着她不敢磨蹭,晚上回家写作业老马在旁紧紧盯着时时催促。
    “狗狗到家十来天了,你名字想好没?”一日黄昏,老马牵着狗接漾漾回来问。
    “跳跳?皮皮?丢丢……它是男狗狗还是女狗狗?”七岁的姑娘口齿伶俐。
    “男狗!说一万遍啦!你再没想好爷爷可取啦!”
    “我每天在思考呢!你要叫什么?”
    “黄仔、五黄!”老马一出口把自己逗乐了。
    “好难听!”
    “实在不行叫狗狗吧!”
    “啊?狗狗的名字叫狗狗?”
    爷俩蹲在绿道一处摸着狗狗大笑。经过一个月的商榷,小狗的名字终于定了下来——贝贝。此后,每天放学老马牵着贝贝去接漾漾,幼小的生命总能带给人莫大的幸福感,老马在家的孤独被贝贝驱逐了几成。
    这年一到周末,老马总盼仔仔回来,奈何大二的学生宁愿和室友赖在宿舍、吃学校的快餐也不想回家听爷爷唠叨受妈妈抱怨。上课被点名、合伙上自习、组团打游戏、周末和同学聚会几乎是每个大二生的标配。
    七月中马俊杰请客,因为儿子马和光考上了深圳排名第八的名牌高中,俊杰一高兴包了几桌豪宴请建国伯赏脸吃饭。老马带着漾漾和礼物如期赴约,一进包间看到行侠的那一瞬真叫人意外得感动,喝了两瓶上等佳酿行侠又哭了,哭老伴不记得他哭儿子病反复。俯望行侠酒后呜咽老马迟迟说不出话,面对苦难、不幸、厄运迟滞得麻木,这大概是人老的征兆吧。
    这一年暑假学成忽然开口说话。只因和芸香玩得起劲被芸香压制得没法子绷不住了,小孩一开口竟变了声,原来学成也长大了,长成高大帅气的小公子哥。话是会说了,可惜曾经被自己咬断的左手拇指指甲盖再也长不好了,对爸爸的恐惧和疏离藏在心底好似时刻会重现。
    这年九月,何致远成了上塘中学高三三班的班主任。往后若干年,他一直与高三生为伍,偶尔忙得没时间回家直接住在宿舍,桂英年底专门给他买了辆代步车方便他上下班。此后的何老师成了高三大军常驻的幕后英雄,直至干到退休以后。
    课堂外的何老师异常活跃,常代表学校参加市里举办的各种比赛,并屡屡获奖增荣,年底还被评为区级优秀教师。隔年有学生将他上课的视频偷录下来传到网上,何老师对一些名家名篇、名著人物、诗词元曲独到丰满的见解引来了无数网友关注订阅。学校发觉后将他的课程体系化地进行一一录制,后以上塘中学的名义在视频网站开号发布。
    因学校助力,何老师的短视频第二波走红,这年已进政府作文官的邓仁辉偶然点到后见是老友大惊失色,立刻给致远打去电话祝贺。两人许久未见格外亲近,并约好周末一块吃饭。邓仁辉在疫情前线做志愿者时偶遇一伯乐,两人也是老乡,熟络后那人一听仁辉资格出众、出版作品甚多,于是介绍他进了教育局机关·党·委·做副处长。又三年后仁辉被调往一中学做副校长,扎稳了脚跟他频频邀致远过去任教,致远感恩上塘中学一直不愿离开。一个网红老师一个活跃校长,同属湖南人、同教授语文、同痴迷文学,后常联手打出了不少教育界的微形组合拳,为深圳市中学语文的发展贡献了毕生心血。
    二零二三年,包晓棠五月人工受孕成功,可恨因医生误诊又流胎一次,悲不自胜的女人眼观自己遍布针眼的肉体几近麻木。奈何公婆给的映射、思轩给的期待像魔咒一样牢牢套着她,万念俱灰以不足矣形容她这几年的心境了。她说不出为什么她还在一次次地奔医院跑,也说不出自己面对压慑为何一言不发。一个不能生育的女人果真算不得女人了吗?人与人结婚的终极目的又是什么?
    这年暑假仔仔颓废至极,整天被社会上的负面新闻轮番轰炸,无形中对未来毫无信心。开学前一晚,仔仔跟家里那位专门相对而坐探讨大势。
    “爷爷你说人与人之间的偏见这么根深蒂固,经济再发展有什么意义?”
    “形成社会的多元化,正是经济发展的意义。”
    “那科技发展是社会的救星吗?”
    “从航天航空、深海探索、基因研究这些大局面来看,绝对是救星;但是科技也变成权力者奴役人的工具,还弱化了个人的能动性,把人变得碎片、分散、低能。科技让生活变得复杂,还给人划了等级,复杂和等级就是倒退。怎么说呢,科技是把利刃,得看谁握着。”
    “科技一直在高歌猛进,可压迫还在呀!比以前更猛!我们师兄在学校那么牛气,上班后还不是九九六、大小周地被资本家压榨!”
    “起码,人开始讨论这些问题了,说明人们普遍知觉了。不知觉最可怕,知觉是进步的排头兵!”
    “说得真漂亮!那你说没有房地产的话中国能发展这么快吗?”仔仔问完丧气地剥柚子吃。
    “社会发展没有如果,现实的就是合理的!”
    “啧啧哲人呐!再问你,人的自由被体系强力约束,该怎么办?”
    “自由有很多种,不可能所有的全被约束。越约束越反弹,越打压觉醒越快。何况自由和约束是一对难兄难弟,所以才有声东击西、‘南水北调’、内外矛盾相互牵制,思想控制、愚民政策古人早说啦,你一名牌大学生读过几本古书呀?”
    “别扯远!继续,我问你!我们年轻人还能改变世界吗?”
    “世界发展的决定权从不在年轻人手里。”
    “世界还会剧变吗?”
    “未来七十年不会,因为有先例,发展有极限。”
    “社会会倒退吗?”
    “那得看年轻人有多愚昧无知,看低智商年轻人的比例是多少。”
    “怎么知道年轻人愚昧无知?”
    “不能改变自己的处境,看上进无望选择堕落,就叫愚昧!怎么说呢,这也是个伤心的话题。人的身体有高低强弱之分,大脑也是一样的,村里的低智商人群占比比城里的可高太多太多了!好多人一辈子不懈地努力,最后怎么也走不出困境,这不该叫愚昧,叫悲剧吧!”
    “那你怎么评价我妈呢?”
    “你妈没上过大学,不是村里那百分之六七的拔尖学生,算是笨蛋里的机灵鬼吧!伶俐加努力加运气,也混出眉眼了,像你妈、你俊杰叔这类的不到百分之三五。爷整体回头分析你妈妈这一辈的人,运气是最重要的!比你妈努力的多的是,可惜运气不太好。”
    “社会的虚荣和谎言会更严重吗?”
    “社会越世俗经济越发达越严重。”
    “思想·控|制在未来更严重还是会变好?”
    “没有思想控制的社会是最可怕的。”
    “现在这个时代是最好的吗?”
    “时代跟时代没法比,因为发展太快了,人的见识和记忆太短了。一个时代好像一个女人,各有风采吧。”
    “贫困会消失吗?”
    “绝对贫困会,相对贫困永远不会,因为有社会意义和ZZ意义。”
    “未来社会会变得更平等吗?”
    “形式上会非常平等,本质上参考历史。不平等是根深蒂固的,呶你爸爸书架上有本书专门讲这个。”
    “那我还有希望吗?”
    “看你的希望是什么?你希望改变世界的话哈哈……你只希望自己更好的话,那肯定大有前景。”
    “爷爷你对未来世界乐观吗?”
    “爷快入土了还说未来哼哈……当然乐观啦!”老马哭笑不得。
    “为什么?”
    “人之本性呐!”
    这一年,老马从七十四老到了七十五,十月份连掉两颗老牙;这一年,漾漾从七岁迈向八岁,还差两个小缺口便是满嘴新牙了。
    这年暑假漾漾被送回了永州,老马不带孩子不做饭一身清爽,拿了女儿女婿的赞助到处潇洒。他报了游泳班去学习游泳,曾经裸游洛河、横穿渭河是他的梦想;他在小区周边建了一个二胡群,每天晚上和乐友定时定点拉曲子,曾经上台表演秦腔是他的梦想之一;他去蛇口看现场跳伞、去小梅沙看人家蹦极,只因从未见过半生心向往之;他还扬言要去日本看富士山、去欧洲见大教堂,最后仅实现了去香港看赛马。
    老马为了让漾漾见世面几乎花尽了老外公的小心思。这些年他带着漾漾学吹笛、打门球、看流星、观马拉松、学射击、看演唱会、记录日食月食、参观澳门赌场……每一种体验也许短暂,但他总用重复、夸张来加深小孩的记忆。他七十二岁的最后一月载着漾漾参加红树林海岸骑行五十公里的老年组比赛;他七十四岁牵着漾漾潜进一家教堂的婚礼现场参加婚礼,被发现后以一个大红包结束了闹剧;他七十五岁用一个寒假带小姑娘游遍了市内所有的好大学……他一个外公参加了几乎漾漾小学阶段的所有家长活动,他倔强得把漾漾的童年时光全部夺过去当作自己人生的最后一道大题去攻克。他希望他带给漾漾的火热童年足够温暖她一生,他希望他最爱的小孩有一个取之不尽取之不竭的幼年回忆宝库。
    为了展现大公无私,老马也时不时厚爱过另两个孙子。比如拜托棠棠带他和厚照去深圳出名的西餐厅吃一顿高级西餐,拉着仔仔参加深圳弘法寺的佛学露天讲座,拽着两少年大晚上裸体从商场门口跑过,领着三个孙子去基督教堂里忏悔,撺掇高考后的男孩子去酒吧喝酒,带厚照去深圳最高的大楼俯望整个特区,用零花钱鼓励仔仔多谈几个姑娘带回家让他看看……
    老马也偷偷干过一些让人或瞠目或感动的奇葩事儿。比如他把三个孩子的名字纹在自己褶皱的肚皮上,他参加老年人长跑了跑了两百米悄悄放弃然后坐车去终点拍照,他七十六时偷偷署捐献遗体的文件并登记公证,他在市民中心千方百计地蹲守有记者能街头采访他,他开通微博耗时一年整理他毕生听过的所有秦腔曲目及唱词故事,他雄心勃勃地制定了如何活到一百岁的生活计划……
    何一漾自小跟着外公生活,学习成绩一塌糊涂性格倒桀骜不逊,言辞的谦卑中混着些刁钻和自恋。小人儿小小年纪敢跟妈妈对着干,十岁时小道理一团一团怼得爸爸结巴。她的整个童年在爷爷天马星空的引领中度过,导致她的价值观也是多元的、开放的、不那么世俗的,与此同时她身上又藏着好些属于远古时代的小习惯、怪言辞或微智慧。
    在漫长的工作日里,孤身在家的老马脱去华丽皮囊立刻换了个人。他默默地修炼自己的面食技艺,七十三岁时做的煎饺堪比外面卖的,包的饺子不逊于东北店老板娘的手艺,做的陕西面条更是绝活一件。这些年老村长在此事上没少折腾,他曾凌晨蒸了几锅洋槐花让英英趁热带去公司给展会后辛苦的同事们吃,曾做了好多的酱菜、柿子醋、果酱让女婿送给他们学校的领导品尝,曾蒸过一大锅红枣甑糕当漾漾的生日蛋糕款待小朋友,曾花了半个月研制肘子密封后赠送给那些他认识的在鹏城的大荔人……
    余生瞬息将作罢,老头只想做快乐的事情,为了他爱的人。有幸,他参与了两外孙的成长,两外孙却关照了他的整个晚年和人生结局。他莫名其妙、他百变折腾、他绞尽脑汁,为的是给漾漾的童年、仔仔的青春和自己的晚年多留些刻骨铭心。
    二零二四年四月的一个晚上,老马被漾漾问起,开始大讲关于自己的生平故事。
    “你小时候只吃一顿饭呀?”漾漾不信。
    “是啊,爷爷那儿的人都只吃一顿饭!爷六七岁去私塾上学,永远考第一名,先生给爷还奖过窝窝头呢!接着新中国建起来了,爷爷可以吃第二顿饭了,哎呦喂肉多得压根吃不完!可是这第二顿饭没吃多久又只吃一顿饭了!一顿饭更好,身上轻快!”
    “你不饿吗?”
    “不饿!爷吃一口馒头能活一个月呐,哪有你嘴刁!后来长你哥哥这么大时爷出去旅游,走哪家村子吃哪家村子,村里人一见爷爷来全把好菜好饭端出来给我吃!有家家里没饭菜招待我,就把他家孩子宰了给我吃!那孩子也是女娃娃,也是九岁,也是白白胖胖,可惜不听话管不住,没法子,爷给吃了!”
    漾漾一动不动,两眼瞪得合不住。
    “你怕了?”老马偷瞟小娃儿。
    “不……不怕呀……”漾漾嘴硬。
    “长到二十多岁吧,爷坐火车去北京,火车一见爷是学生钱也不要拉着走了,还好吃好喝地伺候我呢。一到北京冷得呀,人见我是学生直接让我住五星级大宾馆!我们在北京走走路、举举旗、喊喊口号,然后可以走哪儿吃哪儿——烤羊腿、炖鸡、大饺子……北京好哇,要啥有啥!”
    “吃完北京爷爷回家了,带了好多好多牛肉干,屯里人一见爷带了好肉,成百的姑娘往上扑要跟我结婚,我一看诶!这个女娃娃长得白白净净微微胖,跟你一样眼珠子贼大,爷爷把肉给了她,她嫁给了爷爷,然后她成了你外婆!结婚后你外婆一吃肉马上怀孕,吃一口肉生一个娃,你大舅、你二舅、你妈妈一溜烟这么生出来了!”
    “啊?”漾漾望着爷爷屏住呼吸深深凝视。
    “你妈呀是个祸害精,一顿吃一头牛!这爷哪养得起?为养活你妈妈,爷到处开荒种地,整个莺歌谷可是爷爷一个人一手挖出来的!莺歌谷你还记得不?”
    漾漾双眉倒竖,失魂落魄地点了下头。
    “等爷爷像你妈妈那么大,你妈妈吃得更多了,一天不吃就快饿死了,爷没法子呀,到处卖白菜萝卜、卖中草药、卖豆腐、开饭店、砖窑拉砖、养猪养牛……爷最多时候种了几千亩地,为了浇地把洛河水也抽干了!洛河你记得吗?爷给你在河边洗过臭脚丫子呢!”
    漾漾张嘴又点头。
    “再后来爷当大官,那么大一屯爷一个人管!你们同学谁家爷爷有这本事?爷领着屯里人天天出去打仗,从东坡打到西谷,从北疆打到南庄,把害人的回~打死了好几车,把小日本打死了好几万,把欺负咱的美国人也打跑了!屯里的观音庙正是爷爷修的,还有学校、医疗站、护城河也是爷爷修的!”
    “为什么小卖部……还跟我要钱呢?”
    “不认识你呗!叫你经常回屯,你不回谁认识你?你要从小在屯里长着,屯里人要叫你公主的——马家屯小公主!”
    爷孙一起笑,笑得漾漾放下了方才惊天的恐惧和疑问。
    “现在爷爷七十六了,人过七十要去成仙的!成仙之前神仙叫爷爷多跟家人生活生活,所以爷爷才来深圳看你!看完你之后爷得去昆仑山修道啦,然后再也不回咯!”
    “什么时候看完我?”漾漾眉目凝重。
    “你长大了算是看完了。”
    “多大算长大?”
    “十……十八吧!”
    “那我长慢一点吧!”
    “长慢也在长呀!哪有人活到一百二的呀!”
    老头沉浸于未知的永别中,漾漾却被这一晚的故事吓得不轻。这晚老马又梦见死去的人活了,活着的人却死了,梦中自己站在两拨人中间游移不定惶惶无魂。年迈衰老,于老马而言恐惧的不是身体扛不住,而是夜夜噩梦惊厥,惊醒后神思泡在梦里出不来睡不着。
    三月之后仔仔从学校搬了回来,年轻人要准备研究生考试,家里是最安静的地方,老马乐呵得又忙前忙后端茶送水。五月中仔仔回校论文答辩准备毕业,老马激动得拉过仔仔拿回家的学士服摸个不够,真想套在自己身上试试。大四暑假好多同学来家做客,老马搬出绝活用心招待年轻人,连听他们谈话也神采飞扬。
    这一年八月晓棠试管婴儿没有做成。每次她警告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可每次之后又有例外。元气大伤的女人早不想生了,奈何丈夫一腔热情一直努力造人,晓棠为了配合生孩子,第二次尝试做试管婴儿。照例,两人先花一个多月检查、建档,然后女方再花一个月每天打促排针连打十二天,接着连续打夜针,第三四个月取卵、移植胚胎,移植后第十天验孕。
    满怀期望,结局还是失败。每一次失败的时候,她无不哭得死去活来,痛苦中她想到了很多人——姐姐、妈妈、爸爸、李腾华、李志权、朱浩天……可怜陪在她身边的只有雪梅。
    这一年的钟雪梅在香港中文大学深圳研究生院法学院读研二,只要有空雪梅势必会赶来陪伴小姨。她近观小臂青红一身疲惫的小姨,对自己未来的婚姻充满排斥和恐惧。二零二二年大三时她通过了司法考试,二零二三年她考上研究生,二零二四年她准备国考。一身法律武装,要进司法系统必须参加国考,钟雪梅这些年所有的努力全朝着一个方向前进——成为法官。她如此心无旁骛以至将感情之事蹉跎了。
    这一年钟学成在县初中上学,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倒是包芸香渐渐跟不上学成的步伐了。晓星的事业青云直上,网店开得红火,卖五谷水果蔬菜的视频直播号也赚得飞起,作为农村创业者,她的故事还上了市新闻联播。秋收后包晓星开了公司雇了帮手,到处奔波的她最快乐的还是在田间劳作,好像一只燕子盘旋在自己的领地上,如同一只家猫翘起尾巴优雅地漫步于自己的王国,她的王国只有一个臣民——钟理。
    儿女皆在外,最后他们只剩彼此。这一年他们夫妻重归于好,一起清晨出发赴绿山绿田绿谷,一起黄昏回家赏黄天黄地黄人。他们一起面朝明月思念远方儿女,一起共食一顿来之不易的饭菜,一起坐在地梁上听万叶沙沙看浓云滚滚。他们夫妻一道儿坐在高崖上远眺秦岭层叠华山浮现,一道儿参加村里的每一个葬礼和婚礼,一道儿在夏夜躺着聆听风声鸟语,一道儿期待当年的第一场大雪和来年的第一茬春花。
    难抵终点的人生像极了没有尽头的黄土路——乡人走了上千年的黄土路。这条人生路上有生性各样、或穷或富、时好时坏的乡亲朋友;有古树、新花、小孩、夕阳,有洛河水、旧坟墓、空院子,还有古老的田野神、生育神、收获神……在被冻结的乡野时间之河里,大地上只剩他们两。
    生活重新变得柔软细腻,生来与死去变得轻快自然,在被夜神护佑的晚上他们再无失眠,带着喜悦和希望他们重新紧握彼此的手。他们去洛河泡脚洗去半世浮尘,他们在观音庙虔诚祈求儿女的未来、感恩造物主的慈善,他们合伙抵御生命的颠簸与无常、合伙远望屋脊上的月圆月缺。
    钟理越来越寡言也越来越爱笑,他无形中变成了另一个人——他的父亲。基于理解而去模仿。回乡后的他再也没有夜游,反倒迷恋于白昼的风物、正午的阳光。他以妻子的事业为自己的事业,当妻子放下事业转头去作了别人的奶奶、外婆时,他也转眼间成了别人家的爷爷、外公。如果一定要投资这一生做一事以求回报大满贯的话,那么钟理选择了爱。
    这一年老陶的儿子进了趟监狱,因为陶煜所在的公司电话诈骗被抓,陶煜正是那个打电话的骗子。陶婉儿上大学后身体好了很多,研究生毕业后考进政府单位,在深圳市民政局工作。冲着这个孝顺又聪明的女儿,老陶这辈子没算白活。
    也是这一年,马兴才开春时独自一人开着机器去地里旋地把半条腿旋碎了。六月中,老马的堂弟马建民高血压走了。深秋时老张因病离世,桂英四口回永州参加葬礼,董惠芳的晚年一直在明远家度过,与明远一家四口感情深厚。年底,樊永旺在非洲小国靠倒卖手机及配件发了财,重回深圳时他第一个来看望的是建国叔,他的得志只可与见过他落魄的人分享。
    年底仔仔参加研究生考试,二零二五年一月出成绩三月中面试,可喜何一鸣以第十五名的名次考上了南方科技大学生物医药专业,从此他开始为期三年的硕士生活。考完研有一天仔仔非要拉着爷爷去酒吧喝酒,爷俩在酒吧外的藤椅上干了几杯,仔仔又开始盘问人生如谜的老人。
    “爷爷我能采访你吗?”
    “采呗。”
    “你这辈子最敬佩的三个人是谁?”
    “第一个肯定是***,第二个是我婆——我亲奶奶吧,第三个是私塾教书的周先生。”
    “最得意的三件事?”
    “当村长、给你二舅娶媳妇、给你妈带孩子。”老马脱口而出。
    “你这一生最艰难的时候?”
    “十来岁到处要饭吃。”
    “你觉得人最神圣的时刻是什么?”
    “你钟爷爷为了梅梅她爸上大学,在村里给人犁地,犁一亩地干半天才收十块钱。人最神圣的时候该是最忘我的时候,把国家、梦想、家庭、事业看得比自己重要的时候。”
    “奉献?”
    “对头!”
    “那你有没有干过特后悔的事儿——三个?”
    “哎……第一个是对你大舅不宽容,第二个是对你妈早年确实轻视,第三个……第三个……第三个说来话长咯。爷原先给你讲过一个故事,说爷爷要饭时半个月要了半麻袋的干粮结果被人偷了,其实……其实是爷偷了人家的半麻袋干粮……”老马说到这里深深凝视外孙不停地点头,良久抿着嘴再没说话。
    仔仔回忆了起来,脖子往后一抻,惊讶于这么一件五十年前的事情爷爷竟藏了一辈子悔了一辈子。
    十来分钟后爷俩干了一杯,仔仔又问:“爷爷你这么大还有愿望吗?”
    “有哇!甭管多大,只要没死,总有念想。”
    “什么?”
    “爷想看着你结婚呀,还有漾漾,爷可见不得漾漾长大了受你晓棠姨那罪过!”
    “不会的!”
    “将来漾漾要找不到好的,你那些个同学里肯定有条件不错的,给她物色个可靠的。”
    氛围蓦地有点酸。爷俩连喝几杯酒,老马缓过劲后开口问:“爷爷也采访一下你。”
    “你说。”
    “舒语跟你不是挺好的吗?那几年爷看你俩挺恩爱的呀!”
    “恩爱哈哈……她出国了,读研,没跟我商量!”
    “你上大学玩得根本不着家,一星期你能给舒语打几个电话?这些年你领回家的女同学还少吗?你大三大四跟研究生的女同学不是太闹腾就是太务实太聪明,爷最喜欢的还是舒语,倘能再见见她就好了。”
    已过二十三的何一鸣从青春时敬重爷爷、大学时小觑爷爷到如今硕士时又重新认识爷爷。包容,是在历经极端情境之后开始认同任何的非常态皆有其根深蒂固的因缘;包容,是能力、智慧、勇气和合而成的一种生命能量;包容,是在漫长的困顿与重生之后对自己及他人的深厚信任。
    这一年老马身体越来越僵硬迟缓,明显跟不上小丫头的步伐了。他修水管时蹲下去起不来,换灯泡时两眼总发黑,对周末生活开始力不从心却倔得一声不吭。预感不好又伪装很好,只不愿给英英添麻烦罢了。之所以预感不好,是因他这一年每天在做噩梦——每一天。他害怕睡觉,害怕从噩梦中浑身一颤瞪眼醒来的一瞬。桂英也发觉老头话越来越少走路越来越慢,为了解闷她给父亲买了一只黏人的狸花猫。
    二零二六年一开春,老马摔了一跤。他跟漾漾和贝贝放学回来在路边溜达,绝育后的贝贝碰着一只母狗竟也发情,老马拉不动反被贝贝抻了一下,一米八的老爷子没站稳直搓搓栽倒在台阶下的马路上。十一岁的何一漾一边慌得在马路上招手示意小车变道行驶一边给家人打电话,幸好同行的家长唤来学校保安,保安跑来将老人扶到人行道上躺平。没多久致远赶来了,救护车也来了。
    人没事,是外伤。原先受伤的右脚这次又断了两处,老马手术后住了半月医院,心疼钱的他骂骂咧咧地要回家,桂英架不住老汉的死脾气气得把他接了回来。不给英英花钱,这是老马最后的坚持了。桂英先后请了两个保姆均被老马训走,还好仔仔从学校搬了回来,还好晓棠和雪梅常打着聚会吃饭的名义来家照顾他。暑假到了,漾漾没饭吃,老马终于同意了第三个保姆住在家里。
    九月份拆了绷带,老头依然走不了路,在家上个厕所也是鹅行鸭步,更别提干家务接孩子了。失落的外公渐渐与小孩分割,漾漾不知不觉,老马悲催落寞。这一年老外公瘦得厉害,裤子渐渐撑不起来,好饭菜也吃不太多,倒是抽烟喝酒没落下。烟叶、茶叶、白酒概是他和故乡唯一的联络了。桂英先后买了两副残疾人四脚助行器,老马碍于“残疾人”三字死活不用,直到发现他用助行器可以走到小区门外接漾漾时才开始使用。
    这一年钟雪梅研究生毕业,九月份她通过了国考,十一月进了深圳市盐田区基层法院作助理审判员。周末雪梅常来姨姨家吃饭,她问的关于爷爷的老话题只有马爷爷能回答,而年迈的马爷爷每次见她总催她找对象。追她的人不少,入眼的却没。
    研二的何一鸣只要没课会坐车回家,帮爷爷接妹妹、喂小狗小猫或者扶爷爷去顶楼吹吹风喝喝酒看日落。爷爷的右耳早年聋了,如今左耳也不济事了,说话听戏老大声才听得见。年底妈妈要带爷爷去医院做体检,爷爷死活不去——说狠话、摔东西、骂人、绝食……父女俩的持久战打得跟仇人似的,仔仔见一头哭一头闹的至亲俩,第一次涌出某种无力感。
    冬月末桂英暗觉不妙,买了车票叫二哥二嫂带七七过来,寒假时厚照也来了。一家九口第一次度寒假过春节,难得团圆。吃团圆饭那天最是热闹喜庆,老马却老得喝汤时将半碗汤洒在了衣服上,家人想法宽慰他,老马却浑身冰凉。也正在那顿年夜饭上,老马宣布他早将自己的遗体通过红十字会捐给了中医药大学,当桌吩咐老二在老家给自己峦个衣冠冢即可。全家骇然,唯七十九的老马和六岁的七七四目相对一脸平静。兴盛压抑地埋怨妹子不管住父亲,桂英却委屈得躲去厨房抹泪。
    “我两个大箱子里全是我婆(祖母)给我留的布,你把那些布连同我的碎东西还有你妈的几件衣服鞋子一块塞到我的棺材里。”老马继续交代。
    仔仔听到这里浑身一震,此时才知爷爷讲的织布一万斤的故事不是虚话。少年一时反应不上来,两臂上汗毛久久倒竖。
    “远啊,到时候你给红十字会打电话叫他们过来,手机号是我电话本的第一个。打完这个再给你行侠叔打。具体怎么做他清楚,那年我给他老婆办后事时早跟他交代明白了。你只管配合他,把我的东西统统扔掉,过后重新给仔仔装修。”
    何致远点头允诺,一低头双泪滂沱。
    “照啊,爷给不了你更多了,今只剩一条建议。你交通工程的专业有点冷,如果能考个公务员进西安市交通局最好,不要计较职位,从低处做起。政府单位福利高工作稳有发展前景,不必像民企那样一辈子颠簸动荡。你研究生学历再加个公务员,将来铁定不受穷,这样你叔你妈跟着你也算享福了。”老马望着冯厚照双目深邃。冯厚照是个良善人,他的未来也是兴盛的未来。
    年后桂英一再询问他是否确定捐遗体,老马总是笃定。转眼正月十五到了,孩子们又要出门了,兴盛不愿走,老马训斥地催他回去种地。老二这一走,好像把老父亲的魂也带走了。
    正月十七,老马又摔了一跤,没有大伤,只是行动更不便了,如厕也需人帮忙。他此后不愿再进房睡觉,怕自己弄脏房子。桂英朋友、同事有来家里探望的,致远那些尝过岳父手艺的朋友也来家看望。马行侠最是频繁,三天两头过来,一待待半天,多自言自语。
    “我这几天老梦见我婆,梦见她在织布,梦见我妈在切菜,梦见她妈在喂牛……”三月一日老马裹着厚毯子眼角模糊地说。
    “我也老梦见家里,梦见我老伴,梦见咱儿时在莺歌谷到处挖吃的……我叫马斌把他妈骨灰送回去,没时间!年年说年年忙年年拖。”行侠望着外面的天抱着茶杯叹息。
    “我表弟说我屋后院的枣树已经一尺粗了!”良久,行侠比划。
    “我也想过把身子骨捐了,哎……我还想跟我老伴的骨灰将来埋在一处!说不定马斌哪天闲了,会把我俩的骨灰一块送回去!”
    “我死了,让英英……捎回去!”老马提议。
    “骨灰哪有让别人带的呀!”行侠笑着擦泪。
    “昨晚上,我漾儿啊,给我把的睫毛!”老马张大嘴挤着眼笑。
    “拔倒睫毛?能耐呀你漾儿!”行侠称赞。
    人老以后的快乐,仅剩下比孙子这一个项目了。
    “最近老看着柿子开花了……梦里……一地柿子花,白白的……”
    “我原先最爱看咱屯里的桐树花,现在早忘啥样儿了,也忘啥味了。”
    “我梦见在地里犁地,把牛遗了,吓得满沟寻。”
    “侠啊,我这些天最常梦见我在一个隧道里,黑漆漆、湿乎乎的隧道,我饿得爬啊爬爬啊爬……咋也爬不出来,摔了好几跤,栽得头流血,累得险些睡死了,还是爬不出来,看不着一丝亮……这梦梦见七八回了,你说我是不是快了呀?”
    两老头一对眼,无言,望天。
    农历二月底,屯里杏花开。这一月老马总陷进无边界的往事中——或做梦或回忆,每日昏沉不醒的时间增到了十六七个小时,时常尿在裤子上也毫不知情。桂英但凡没工作定早早下班,致远中午饭也匆匆回家看看他。此时的老马极度虚弱,高大的身躯团在一处紧紧裹着,满是老年斑的脸丑陋褶皱得有点瘆,一昏睡常五七个小时不动弹。黄昏时会醒来一次,常叫两孩子给他念《三字经》和《千字文》,反反复复地念,怎么也听不够那书和那声。
    “德建名立,形端表正。空谷传声,虚堂习听。祸因恶积,福缘善庆。尺璧非宝,寸阴是竞。临渊履薄,夙兴温凊。似兰斯馨,如松之盛……”
    一晚,漾漾正盯着拼音在爷爷左耳边大声念书,忽地门响了,妈妈回来了。老马一见老三回来,张着嘴急说:“布!去取布!在箱子里……”
    “取东西是吧?”
    桂英听闻箱子两字忙将父亲的破箱子从床底下拉出来,然后当他面拉开后挨个翻,最后在箱子底下翻到一团暗黑东西。
    “老布子是吗?要这干嘛?一股子味儿!”
    老马生气地挤眼睛,然后伸手勾着要。
    “放哪儿?好家伙这么重!”桂英抱起一卷老粗布。
    老马用下巴指了指自己的身体,意思让放在他身边。
    “这味儿太大啦,我裹一下吧?”桂英不等回答转身找旧床单去了。
    此时的老马睡在阳台边的一张小床上,床上一卷布一个人,布熏得刺鼻,人瘦得可怖。仔仔晚上从学校回来,见爷爷边上一团陌生东西,摸了摸挺重的、凉凉的,拨开床单一看,竟是从没见过的格子布——他猜到了,刹那间整张脸大了一圈。
    老马挤挤眼肯定道:“我来带了一卷……哪天……爷蹬脚了,把……用这个裹着……叫你行侠爷爷来……叫你行侠爷爷来……”
    仔仔频频点头,泪流得用手指怎么按也止不住。
    此后老马每晚抱着他的布睡觉。迟暮之人抱着远古之布,许是想从比他更苍老的器物上寻得一丝安宁。
    仔仔久久地摩搓着那老布料,暗红灰蓝的格子、毛茸茸的棉花线头、僵硬硌手的线疙瘩、陈腐难看的纹理……棉布上镶嵌的百年时间是无论如何也洗不掉的,何一鸣被震撼了。他也想从爷爷身上索取点什么东西有朝一日可传给自己的孙子,还有什么比凝结着时间和毅力的老棉布更能俘获人心的。
    “爷爷,你奶奶织的布老家还有对吧?”
    老马挤挤眼。
    “给我些呗!”
    老马挤着眼使劲摇头,他觉他祖母的老棉布配不上他孙子的大好人生。
    “我想要!”
    老马又挤眼摇头。
    “真想要!”
    老马挤着眼抿了一下嘴。
    “我等会给二舅打电话叫他给我留几卷!爷爷你胡子长了,我给你刮个胡子吧!”
    少年高兴,梗着鼻抹着泪去取电动剃刀。
    做了好几天的梦,老马终于又扛到了周末。周末是他的节日,这个节日家里来的人很多——俊杰、永旺、雪梅、晓棠、思轩……老五兴成打电话要来深圳看他,被桂英拒绝了。袁铁生儿子袁建成周六下午来了一趟,张明远也打来电话慰问。老马远望下一辈人嘻哈一团罕有聚会高兴至极,只可惜他一觉醒来人全走了,一觉起来又来好多人。有时他依稀看见老大兴邦坐他床边抽烟,看见英英她妈端着茶走来,看见二弟三弟坐他脚边眯眼笑……
    又一个周末在噩梦和沉睡中过去了,再醒来时漾漾正为他念书。老马想替娃儿捋顺头发却怎么也抬不起胳膊,知终局将至的他禁不住潸然泪下。这天晚上桂英给父亲端来热水洗脚,顺便按摩他肿成萝卜的小腿。老马半躺着凝视床下的人,像是英英妈又像漾漾妈,老马盯了七八分钟才凝神看清是老三。
    “是你呀!”老马惊讶,不好意思地要抽脚却抽不动。
    桂英一听这话,眼泪珠子似的往洗脚盆落。
    “是啊是我!老糊涂了吧,连我也不记得了!还记着你多少岁数不?”
    “多少?”老马喝醉似的缓缓问。
    “一百零八!你活到一百零八啦!”桂英诓他。
    “哦……你……你多大?”老马费劲又沙哑地问。
    “你看我多大?”
    “哼嘿……”老马眼睛一用力,眼前忽地花了——看不见了。
    边上的致远见岳父身子一边倒,忙起身扶住。老马望着扶他的人,似曾相识,又记不起,慢慢闪开,致远见此绷不住去卫生间擦泪。隔了半小时桂英按完脚将他扶好躺平,老马朝这人皱着眉谨慎地上下打量。
    “是英英不?你是英英不……”
    “是!是!我是马桂英!”桂英又一波崩溃。
    “你咋老了呢?”老马见她有茬白头发,心想自家英英比这人要小好些岁数。
    “你活一百零八啦,我还没有个七八十嘛?”
    “哦……”
    倒了洗脚水,桂英坐在床边发呆掉泪,这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但每次发生都像尖刀扎人一般痛。
    老马张着嘴斜眼看英英哭了半天,不知她为何难过,只撞了撞她后背说:“给你……给你这个!大给你留着……你不回来,大等不来你……”
    桂英习惯性地听他胡言乱语没太理会,擦干泪一转头,见父亲用可以动的右手拽着他脖子上的弥勒佛项链说:“给你!大给你留的!给你……”
    “这是给我的吗!”桂英哽咽着大声喊了好几遍。
    见父亲屡屡确定,桂英破涕一笑,将老头脖子上的金坠子解了下来,捧在自己手心翻来覆去地把玩。终于,作为外嫁闺女她等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只是得到金项链的这一刻难过极了。
    一天老马瞟见阳台边的丁香花快晒死了,他想喊人过来浇水,可惜发不出声伸不了手。他费了好大一股劲,挣得自己也晕了。
    再一睁眼,他已回马家屯。五月大地开花,方圆美轮美奂,他在屯里没待几天觉精神爽朗浑身是力。老马思自己已有七八年没下过莺歌谷,于是喊来老黄陪他下谷春游。穹顶游云似仙境,山谷层叠生气象。谷中青草夹道野花妖娆,百十只雪白山羊在坡上啃草,十几头毛发锃亮的牛崽在谷底追跑。
    下谷后地平坦路变宽,老马下了花椒地忽见兴邦他妈端个板凳在一棵老槐下纳鞋底。许久不见,他妈年轻依旧,圆脸娇俏,圆眼闪亮,胸前搭着长辫子。
    “当家人你去哪儿咧?咋好些年没见着你!”兴邦妈一见娃他爸扔下东西碎步跑来。
    “我去老三家看娃了,现在完成任务回来了。你咋不在屋里呢?”老马抓着妻子的手腕揉搓。
    “我想着你从这儿过,所以天天等着你。”
    “我这儿有急事得办,你先等着我,办完事我回来寻你。”
    老马捋了捋她头发,松了手要走,兴邦母亲皱着眉搓着掌流泪,无可奈何地站在原地随他去。
    走了百十米,老马在莺歌谷拐弯处瞧见了儿子,一身军装,满脸红光,寸发抖擞,眉开眼笑。兴邦望见父亲从坡上跳了下来。
    “大,我被队里分配了!分到咱县里专门管电力!你不说管电最有出息嘛,我一申请领导马上同意啦!”
    “欧呦!我娃儿出息了!”老马仰望儿子频频点头。
    “大我得走了,三个月后要值班,我还啥不懂呢,我得跟着人家学技术去!走了走了哦!”
    “好好好!嫑忘看看你妈!”
    “知了知了。”十七岁的马兴邦唱着军哥朝南跑去。
    过了老鹰崖、谷底溪、柿子园,老马远眺前方依稀好几百人朝他招手走来,那些人穿着清一色的灰蓝衣服老布鞋,男人叼着烟戴着鸭舌帽,女人围着方巾指指点点,老人嘻嘻哈哈似有大喜事发生。
    “建国啊你来了!”袁铁生、樊伟成、老镇长等上前笑着和老马握手。
    “我娃能干!我娃儿辛苦咧!”老马见祖父母、父母朝他走来抚摸拥抱。
    “老大了不起呀!”舅、姑、小叔等长辈迎面夸赞老马。
    “哥,哥,我俩可想你嘞!”马建设、马建济上前拍打他。
    “恭喜啊,恭喜恭喜……”
    再往后走全是屯里人,熟络的、遗忘的乌泱泱一片。老马一边被人群往前推一边和人们打过招呼往北走,他并不知人们恭喜他什么。当他承着赞扬慢慢走出人群后,遽尔见一尊卧佛横于莺歌谷谷底。卧佛二十米长、七八米高,背靠百丈高崖,神情栩栩如生,老马仰头一哈想起来了,原来这尊佛是自己花了整个晚年的十年光阴才建起来的,个中苦涩涌上心头一时难言。
    卧佛侧边有个大台子,台子上站着新来的县长,台下围着十来个记者。新县长邀他上台剪彩讲话,他正要含蓄上台忽见卧佛侧边有个小门,老马心想自己花了几十万修的佛自己还没空子看看佛像里面,于是作揖请领导稍等。
    卧佛脚底安了六十公分宽两米长的一黑漆木门,木门上有一对联。上联为:苦究荣辱八十载;下联为:拂袖逍遥奔蓬莱;上面横板上写“归元殿”三字。老马来不及细看推门而入,见里面忽然暗淡,越靠里走光越少,直至走进深处瞧见一面圆镜。老马弯腰朝镜里一照,见自己满头黑发一身魁梧,脸上一块斑也无,脖子一丝纹也没。他喜得照了好几分钟才确信自己依然年轻力壮,恍惚三十来岁。
    圆镜下一蒲垫,老马喘了口气,觉自己好像走了数百万里的路、见过成千成万的人、说了七八十年的话、干过数不尽的事……此刻累得脚痛膝软,不由分说他扑通一声坐了下来,学着佛祖的姿势盘腿而坐。坐好后再照镜时,竟见自己忽然眼睛变小、眉眼耷拉、颈纹条条、头发全白、脊背佝偻、肩膀垮掉……
    老马见鬼一般指着镜子直哆嗦,他低头审视自己,果然一身褶皱胡须全白,回忆慢慢涌现,原来这一年他已虚岁八十。再抬头照镜,他赫然发现镜里只剩白溜溜的骷颅头、细搓搓的骷髅棍,老马被骷颅头上拳头大的黑眼窝吓得欧呦一声倒了下去,再没起来。
    “我皇祖不得时江湖游转,他弟兄三结义牛马祭天。天不幸在徐城一战失散,把一个关祖爷围困在土山……”秦腔还在,可惜人亡。
    二零二七年五月七日,农历四月初二,丁未羊年乙巳月丙戌日,老马病逝,呜呼哀哉。
    十年私塾启蒙,十年鏖战Ji荒,十年娶妻生子,十年zhan天dou地,十年冒险开拓,十年村官奔波,十年引领致富,十年颐养天年。
    这天中午吃饭时保姆发现老人断了气,恐慌地给家主打电话。致远接到电话按岳父先前吩咐的给行侠叔先通气。马行侠摇摇摆摆赶来时一家人已哭作一团,七十二岁的老弟在桂英家门口抹了几把泪,然后推门而入,主持老大哥的后事。
    “别哭了!仔儿你去打盆温水,叫你妈给你爷擦擦身子洗把脸!”
    “致远赶紧的,准备给你丈人换身新衣服!”
    “漾漾劝劝你妈妈,哭坏身体怎么整!”
    马行侠一边红着眼指导众人一边联系红十字会及民政局的接收人,打完电话他开始野蛮地收拾老马的衣服被褥毛巾牙刷等物。很快,一辆车载着几个人过来了,护士熟练地检查了身体,接着何致远一一签署文件,最后三个男人加何致远将遗体送进了一辆车里,不到五个小时老马决绝地消失在了家人的视线里。等俊杰、晓棠、邻居等纷纷上门慰问时,来人只看到茶几上一个印着“志愿捐献遗体纪念证”字样的大红绒布本。老马一生看重荣耀,临了又拿了个大奖状,可怜小女儿哭得死去活来。
    谁也没想到老马如此干脆地安顿了自己。
    一周后桂英回家办葬礼,葬礼办得很风光,只笑棺材里少了个大主角。如其所愿,老马的棺材里塞满了他的陪葬品。
    葬礼之后,一家人开始瓜分老头的贵重遗物。鹅毛扇、拐杖、一沓奇怪的荣誉证件致远要了,二胡、老相片、菜谱桂英留着,抄着《将进酒》的笔记本、戏本子、床头小收藏仔仔要了,剩下个臭烘烘的水烟袋没人敢抢,漾漾竟开口要了。桂英将水烟袋在外面清洗后摆在女儿书架上作她的装饰品。
    二零二七年秋天,何一漾跟方启涛上了同一所初中,十月份初潮来到;何一鸣开始读研三找工作,同时与舒语复合;钟雪梅做了盐田基层法院的助理审判员,过个年头将成为正式审判员……
    隔年二月桂英将仔仔的房间重新装修,同时计划着给已立户的儿子在外面买套婚房。致远见女儿读书无望,初一时给她报了绘画的专业培训。老马走后最恓惶的是马行侠,老伴老伙计一一走了,儿孙有儿孙的生活,他最后变得和所有爷爷一样,用沉默寡言将自己牢牢封锁。
    生活依旧,只是同样的故事换了不同的主角。
    十一月,包晓棠终于受孕成功,可惜两个月后又流产了。这次试管婴儿做失败之后,晓棠没有再回她和思轩的那个家,而是将自己藏进了富春小区。试管婴儿四个月一个周期、每个周期耗费五万,在过去的三年时间里晓棠不间断地做了八个周期,第八次还是没怀上。结婚七年来身心所受的摧残恐怕这一生也愈合不了了。她爱思轩却无法给他一个孩子,公婆对她的恶感顺着电话随时能将她击毙,她没有力气再继续了。他们依然是夫妻,只是分居了,两口谁也没勇气提离婚,但均松一口气似的接受了分居的合理性。
    雪梅周末常回富春小区陪伴小姨,晓棠却想着赶紧给她找个对象勿让她走自己的路。为了当法官雪梅十多年来步步为营,如今二十九岁如愿以偿却没人敢娶她,桂英和晓棠介绍了好多人没一个相成。可叹同样的境遇循环往复地可笑出现。
    二零三零年,晓棠主动结束了她十年的婚姻。也曾怨天尤人,终是走了出来。此时三十多岁的莫小米已创业小成,晓棠果断跟着小米干,小米负责管业务,她主管内务财务,两人一主外一主内相互信任完美搭档。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很快她也在深圳买了房子,事业上的风生水起多少填补了婚姻情感的不幸和一生无子的遗憾。思轩离婚后没几年回了南昌,四十三岁时娶了父母相中的好姑娘,生了父母一直苦求的小孙子。一切慢慢恢复正常,只是他再也没有深爱任何人了,包括父母和孩子,敷衍成了他余生的主调。
    开始无不美好,结局光怪陆离。
    前人可敬,后生可喜。
    二零三零年,马丹青考上了复旦大学,冯厚照生了对双胞胎女儿。这一年读大二的钟学成把十九岁的芸香肚子搞大了,幸在芸香上的大专可延期毕业,两人于是火速领了证。大半年后晓星和钟理将公司管理交给包维筹,两口子开始带小孙女——杏子。杏子三岁时学成考上了研究生,杏子七岁时学成去德国一大学读研,杏子十三岁时他爸爸全国各地找工作,杏子十四岁时学成进了陕西一二本学校当大学老师。彼时,钟学成英俊魁梧、儒雅内敛又温暖温吞的模样被学校一女老师盯上了,两人天天聊形而上的话题,聊着聊着越了轨。后来芸香得知闹着要离婚,学成怕饭碗不保跟女老师断了,两口子在杏子十七岁时补了一场盛大婚礼。
    钟雪梅三十二岁时审理一起车祸案件,与案件的原告事后谈过半年恋爱。隔年晓棠将一单身的年轻总裁介绍给她,两人谈了两年步入婚姻,婚后生了一儿子小名叫西岳。儿子出生后母亲过来照看父亲在家看杏子,隔年母亲回去看杏子父亲过来照顾西岳,如此交替多年。后来雪梅也离婚了,大致因女方性情冷淡看重事业、男方常常出差聚少离多。
    仔仔研三下学期进了一家世界五百强做研发,熬到三十一岁和顾舒语结了婚,婚后在丈人家当上门女婿。漾漾高中毕业后被妈妈送去日本学绘画,后在日本上了一五流学院拿了个文凭、谈了场跨国恋,回国后在深圳一创业公司画动漫。何一漾不拘一格、与年龄反差极大的多元性情吸引了公司的创办人,两人谈了两年的大叔萝莉恋最后喜结连理。
    马桂英退休后偶尔帮儿女带带孩子,有时也研究厨艺做做饭,跟晓棠到处旅游成了她最热心的事情,得空了则忙着投资理财。何致远后半生再没做过饭,退休后被返聘继续当高三一个班的语文老师。彼时何老师手握大把闲暇,最终鼓起勇气重写,桂英一听致远的想法双手赞成心中好笑。
    “所以你又要写?”五十五岁的桂英假装好奇。
    “是!我打算每年至少写一部,第一个就写仔仔他外公,书名早想好了。”六十岁的何老师放下手里的毛笔,激情澎湃地畅想自己的晚年生活。
    “什么?”
    “《老马的末段人生》!”
    “噗好土啊!”
    “漾漾土吗?”致远转头问边上刚从日本回来的女儿。
    “符合你的格调呀!”十八岁的何一漾刷着手机吃着樱桃。
    “真土!《人生末段》怎么样?”桂英问。
    “诶?《末段人生》也不错,哎我纠结了……”致远定格了。
    “今晚的字写得不错!”桂英转移话题,指着桌上墨迹未干的字读了起来:“往世山谷多歧路,余生江湖共泛舟。”
    “写给咱俩的,裱了后挂在床头西边。”
    夫妻俩依偎一处共赏诗句、品评书法。
    “你俩又来!我是透明的吗?”
    漾漾一凶,夫妻大笑。
    良久,漾漾忽皱眉问:“诶妈妈我有个问题,我爷爷说他小时候吃过人真的假的?他说那个莺歌谷是他一个人挖出来的?还说他是用好多牛肉换来的外婆?”
    夫妻相对一愣,豁然大笑。
    【结束语】
    地球的历史上不存在两个一模一样的人生履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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