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制造者

第20章


他们正在向古城深处飞去。
“直升机飞到城区的时候我摆脱了他们的追踪。”蓓丝轻蔑地说,“他们不敢穷追到底。咱们现在往哪个方向飞?”
“就是你目前这个方向。”他有点心不在焉地说。
“可我们已经快到废墟了,”蓓丝反对。
“就这么飞。”
直升机几乎悄无声息地继续飞行。地平线上,一种诡异莫名的辉光越来越亮,仿佛低垂的北极光。辉光主要呈现蓝绿两色,但其间也有紫罗蓝色和紫红色摇曳。
“你并不像你说的那样充满自信,”蓓丝忽然说,“你随身带上了那几只壁虎吸盘。”
“如果不未雨绸缪,那我就是个傻瓜。”快乐学家不经意他说道,“如果我没做准备,我现在已经变成了白痴或者疯子。”
“脑白质切断术我懂,”蓓丝说,“可是你说的‘疯子’是什么意思?”
“是诱导产生的幻觉。”快乐学家语气沉重。“委员会已经完善了幻觉影片,现在它们已经成了和现实一模一样的幻觉。快乐委员会准备让地球得到百分之一百的幸福。”
蓓丝缓缓摇着头。“可怜的、幸福的地球。”她喃喃地说道。
快乐学家无言地扫了她一眼。她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从理论上来说,他知道委员会的做法是错误的,然而,这种做法的错误之处并非显而易见。既然快乐主义的目标就是要使人获得幸福,那么为什么不是越幸福就越好呢?因为,正如其他任何事情一样,人必须具有理性,虽然他必然选择幸福,但是为了保证将来的幸福,他可以而且必须放弃一些眼前暂时性的快乐。
任何降低人的快乐能力的东西都是错误的。幻觉就是如此,它毁掉了一个人的现实感。
任何使一个人无法控制自己幸福的东西也都是错误的。幸福不是一种可以赐予的礼物。幸福是一种令人梦寐以求的东西,是一种完全个人化的目标,它只可以笼统地描述。一个人可以解释幸福,也可以训练别人去追寻幸福,有时候还能帮助别人克服其中的困难,但是他不能越俎代庖,一手包办。他不能代替别人寻找幸福,也不能把幸福赐给别人。
那一英里宽的弹坑就在直升机下面摇晃着,放出荧荧磷光。和刚才在地平线上所见的一样,荧光主要是蓝色和绿色,但是其间也夹杂着一片片闪烁不定的紫色,闪动着一缕缕转瞬即逝的黄光与橙光。弹坑几乎深达61米,即使是在50年后的今天,它仍然可以致人死命。在弹坑周围3英里范围内,建筑物的断梁残柱默默地像一根根长矛那样从废墟中伸出来,岁月已经磨蚀了它们的棱角,也减轻了它们的悲伤。
“着陆吧。”快乐学家说道。
“在这儿着陆?”蓓丝惊叫一声。
“在弹坑那一边。快点,我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在背后那种恐怖不祥的光线辉映下,直升机悬停在废墟上方,蓓丝和快乐学家站在几英尺开外。
“你不是已经定好程序让它飞回去了吗。”快乐学家皱着眉头说道。
“是的,可我得留点时间让咱们出来呀。”
过了片刻,座舱里发出“咔哒”一声,旋翼的转速加快了,直升机自己疾速升上天空,到达一定的高度后,尾部发动机启动,他们目送着直升机闪电般向他们刚刚逃离的高耸的塔楼群飞去。
在那遥远的城市上空,直升机爆炸了,变成一大团火星雨点般地落下。
“他们把它击落了。”快乐学家长叹一声,“我料到他们会这么干的,这给了我们几个小时的时间。”
蓓丝把身份盘片拉了出来。她的身份盘片用一根链子挂在颈上,就像个保存贵重物品的小盒子。与背后弹坑的磷光遥相呼应,盘片也开始放出淡淡的辉光。“瞧!”蓓丝说道。
“不用担心。”快乐学家说罢,从口袋里摸出两粒很大的药丸。“试试看,不喝水就把这个吞下去,行吗?”
“这是什么?”
“半胱氨酸,一种氨基酸,它能保护你不受辐射伤害。药力足可以维持到我们离开这里为止。”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硬咽下那粒药丸,而快乐学家则轻松地把另外一粒吞了下去。“咱们走吧。”他说。
他们离开弹坑,穿过废墟。风已经吹来了尘土,岩石已经风化,从空中飘来或被鸟儿带来的种子已经生根发芽。大部分废墟已经覆盖上了一层宜人的绿色地毯。再过50年,古城的这个部分就会成为一片柔和起伏的草地。
“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快乐学家说道,“可是你对快乐学好像有些不满意嘛。”
“不——”她反驳道,“你不明白——”
“快乐学从这一切中拯救了世界。”他把手一挥,扫过废墟,指向背后那磷光闪闪的弹坑。“快乐学用惟一的真正目标——幸福,代替了那个扭曲世界的畸形冲动,它教会了人们如何去寻找幸福,如何去保持幸福。”
蓓丝静静地说:“如果一个人得到了整个世界,却失去了他的灵魂,这样做的益处何在?”
快乐学家大吃一惊,瞪着蓓丝:“你这是从哪儿学来的?”
“我在一本书上读到的。”她说。
“这个我明白,可你是在哪儿找到书的呢?读书虽说不属于禁止之列,可也得不到大家的赞成,我已经25年没有见过一本书了。”
蓓丝不经意地耸了耸肩:“有些事情连委员会都一无所知呢。”
“看来的确如此。”快乐学家若有所思地说。
他们若即若离地并肩向前走去,走过了多灾多难的过去世界那寂静的坟丘。
第八章
一个聪明的女人从来不会如约向你屈服,她的屈服应该永远是一种意料之外的快乐。
——马利·亨利·贝尔(司汤达)
蓓丝第一个打破了沉默。当周围的建筑从破碎的断壁残垣变成黑漆漆、空荡荡的高塔的时候,她说道:“你准备怎么办?”
“把你送到一个他们不会立刻逮住你的地方去。”他缓缓说道。
“不用替我操心。”她有点不耐烦,“我能够照顾自己。”
“别傻啦。”他说,“我是你的快乐学家,照看你是我的职责。他们知道你的名字没有?”
“那帮委员会的看门狗?现在可能还没有,不过他们会知道的。他们正在变得越来越狡猾。”
“他们正在变得越来越狡猾吗?”快乐学家困惑地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那愁眉紧锁的脸又魔术般地一下子舒展开来:“最近才刚刚开始。不过,我要问的是你打算怎么办。你才是他们追捕的人,你才是他们要抓的人。你已经被定罪,被打上了记号。直升机那点花招骗不了他们多久,只要对飞机残骸作个蛋白质分析,他们就会明白过来,就会重新来搜捕你。”
快乐学家低下头去凝视着地面。他很不情愿承认这一点,但是蓓丝的逻辑不容回避。“你说得对,我无处可逃。我必须打倒委员会,否决他们的政策——”
“愚蠢!”她猛然叫道,这两个字在寂静中显得分外响亮,分外令人震惊。“你还记得自己多少次指出过利他主义的谬误吗?”
“对,”快乐学家承认道,“然而我是个快乐学家,这就是不同之处。我的生命就是为了使别人获得幸福,你现在想让我把这一切全部抛弃吗?这一切就是我的幸福。我不能在别人痛苦的时候袖手旁观,就像我不能在别人挨饿的时候吃饭一样。”
蓓丝平静地说道:“你还记得自己多少次指出过特例的谬误吗?”
快乐学家一时语塞。街道已经隐约可辨,他们在其间跋涉前行。那些来自过去世界的沉默的影子挤挤挨挨,越靠越近,快乐学家的眼里充满了警觉。
“这里曾经一度是痛苦的最后藏身之所。”蓓丝说道,“叛乱分子在夜晚出没于大街小巷,白天则躲进罪恶的巢穴。这里曾经是暴力、不幸、痛苦、疾病、强奸、谋杀的最后立足之地。如果我们在那时候到这里来,我们早就已经完蛋了。是那帮委员会的看门狗清除了这里的一切。”
快乐学家用古怪的眼神注视着蓓丝:“别再提什么委员会。”
蓓丝叹了口气:“你说得对。”
他们来到了一处有着完好建筑的地区。在巨大而黑暗的仓库幽影之间,影影绰绰、稀稀落落地出现了有人居住的迹象。有两次,他们不得不躲躲闪闪地避开机器警卫探照灯光的扫视。他们正在接近的地方,就是太空港和它那错综复杂的仓库、船场、旅店和游乐宫。快乐学家和蓓丝尽量在墙壁的掩护下行走。最后,他们突然来到了一个灯火通明的十字路口。
十字路口有很多人,这些人迈着轻快的步伐,或去办事,或去寻找快乐。他们的服饰五花八门,有短裤,有便裤,还有礼服。有些人步子不稳、踉踉跄跄,有些人戴着遮住整张脸的面具,更有些人的脸就像面具一样。蓓丝和快乐学家走进人流中去,警惕地观察着身旁的每一个人,但是却没有一个人对他们看上一眼。
这里就是太空港商业区。在这里,来自三个不同星球的人们分享着各自的秘密和快乐,这里不存在任何禁忌。在这条五光十色、热闹非凡的街道上,什么东西都可以买到,什么东西都可以出售。
蓓丝和快乐学家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斑斓的色彩和繁华从眼前一直延伸到远方,一时间竟忘记了自己是逃离幸福世界的亡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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